谢泠舟凑近她耳边,语气很是正经:“上次的方子,还想试试么?”
崔寄梦垂眸:“……可方子没带。”
谢泠舟遮住她的眸子,笑:“不碍事,我记住了,一点点告诉你。”
炉火越烧越旺,舱内慢慢燥热起来了,叫人身上冷汗涔涔。
舱内也落了雪,崔寄梦低垂着眼,眼睁睁看着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捧住那抔雪,捏成各种形状的雪人,随即任其化在口中,软成了一滩水。
还是和上次一样相对而坐,她偶尔也敢忍着羞,悄悄抬眼看他,这回没有害怕,真真切切地试了一遍。
江波荡漾,一波波拍击在船底,鹅毛似的雪簌簌落在船顶,被舱内传出的热意融化成雪水,顺着舱顶留下来,落在外头船舷上,发出细微而隐秘的声响。
一,二,三……
崔寄梦正数着水滴,耳边忽然有人哑声问她,嗓音缱绻:“数到哪儿了?”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发觉自己竟在数别的东西,“我……我又忘了。”
谢泠舟咬牙,双手掐住了她腰肢,“无碍……我陪你一起数。”
他语速和动作皆是很慢,往来时循序渐进,不疾不徐,同她一道数着:“十,二十,三十……九十,百。”
后来崔寄梦记不得到底数了多少遍,双眼空茫望着舱顶。
当年在私塾时,她最怕的便是算术,好在她虽学不好,夫子也从未责备。
可现下这位师父实在尽职尽责,佐以戒尺,宽严并济,用浅显的话将最深刻的道理道来,正可谓是深入浅出。
后来到了子时,岸边炮竹声此起彼伏,在脑海里啪啪炸开了。
崔寄梦被这炮竹声吓得一阵紧张,身子不由抖了一抖,抱紧了谢泠舟,头在他颈窝轻蹭,察觉到他要推开她,慌忙缠住了:“别,别走。”
“好。”谢泠舟嘴上如是说,却毫不留情,咬牙将她从怀里拉开。
雪夜静谧,二人一道披着谢泠舟的狐裘相拥了许久,江波渐渐平缓。
崔寄梦伸出软绵绵的手再度推窗,江面飘了不少画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极目望去,远处的江岸上,雪白一片宛如一袭狐裘,笼罩住了除夕夜下的京城,万家灯火一片平和。
她微微舒了口气,关上窗:“年节一过,这一切就要变了。”
“是要变天了。”谢泠舟知道她在指赵夫人的事,而他想到的不只此事,还有那日渐明朗的案子。
崔寄梦缩回他怀中,脑袋倚在他颈窝,复又叹了口气。
她对于如今的一团和气总是心存眷恋,舍不得打破。
谢泠舟握住她的手,一道放在火炉上烘着:“不破不立。”
回到府里时,依旧灯火通明。
谢泠舟事先派人打过招呼,称崔寄梦和几个兄弟姊妹给人群冲散了,被他寻到,又遇上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便一道去江上赏雪了。因而见他们一道回来,众人并不觉得诧异。
进门前,崔寄梦对谢泠舟福身致谢:“今日给表兄添乱了。”
“不必客气。”谢泠舟微笑颔首,两个人皆神色自若。
厅内守夜的各个都乏了,并无精力去多想。谢老夫人更是困极,但宁可在躺椅上打着盹儿也不愿回去歇着,见长孙和外孙女进来,困倦的眼皮撑了起来。
顾及还有其余人在场,老夫人只悄悄打量一眼,满意地阖上眼。
这俩孩子一道出去了一趟,彼此间好像有股无言的默契,长孙那般不爱笑的人,居然对梦丫头笑了一下。
想来方才出去那两三个时辰里,相互熟悉了不少。
算一算,若照这样进展,时机一到再撮合撮合,指不定明年内就能把喜事办了,成了婚,后年便能抱上重孙子了,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谢老夫人越盘算越觉妙得很。
破晓时,众人四散回去休息一番,为明日走访各世家养足精力。
清晨崔寄梦刚醒,听到窗外婢女们的说笑声:“好大的雪人!”
采月满脸稀奇地端着熏好香的衣裳走进来:“我可算开了眼了!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大公子堆雪人。”
瞧着比雪还冷的一个人,却在大清早偷偷潜入姑娘家院中堆起雪人,见院中有侍婢,面上还有些不自然。
听采月这般说,崔寄梦才想起昨夜大表兄答应过给她堆雪人,匆忙起身推开窗,顿时愣住了。
院中梨树下,堆了个半人高的大雪人,腆着格外圆润的肚子,高举着扫帚做成的双臂,憨态可掬。
想到表兄板着张清冷的脸,却像个贪玩孩童在堆雪人的模样。
崔寄梦抿唇笑了,眼角却有些湿。
元宵一过,便开始忙了。
这日清晨,谢府众人一道吃茶,除去谢泠屿和谢执昨夜去了军营尚未回府,其余人都在。
数月未露面的赵夫人也来了。
近日赵国公要将外室抬为平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满京皆称那外室有手段,竟能让赵国公着了魔般,连正妻及赵谢两家颜面都不顾,执意迎进门。
此次赵夫人前来,便是同母家求助,借母家之力打消赵国公念头。
谢老夫人见赵夫人形容憔悴,亦是心疼:“那竖子!曾经不过是赵家最不起眼的一个孩子,我当年是看在他对你一片真心,才答应这桩婚事,谁料他一朝得势,竟如此欺你!”
众人安慰赵夫人,赵夫人拿帕子掖着泪,老夫人的话叫她得到了宽慰,有种母亲眼睛只有她的慰藉。
若在平日里,崔寄梦也会心疼赵夫人,如今得知这位姨母如此恶毒,想到阿娘受的苦,她面色愈冷。
谢老夫人吩咐长子出面替妹妹撑腰,谢蕴颔首:“我先前已派人暗中去查,欲究其症结所在,却查到了别的事情。”
他拿出一封信,递给崔寄梦:“孩子你认认,这可是崔老夫人的笔迹?”
崔寄梦事先同大表兄商议过,他们是晚辈出面质问长辈,多少不妥,还会暴露二人的关系。不如在策反那门人后,让他假装受赵夫人威胁,以求助为由,将那信件交由大舅舅出面引出此事。
她接过信再三翻看,佯装讶异:“有八分像祖母的笔迹,只是未盖私印,可祖母写给外祖母的信,怎会在此?”
众人不知这封信有何用处,谢老夫人却拄着手杖,倏地起身。
赵夫人面色刷白,攥紧了扶手。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漏了一段,赶紧补上(鞠躬)
最近怎么肥四,智商和头发一起消失了(点烟)
感恩的熏Q3O:
感谢在2023-05-09 16:07:43~2023-05-10 16:3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聪明的小傻瓜蛋 22瓶;聪明的小傻瓜 20瓶;极地星与雪、杨枝甘露行街啊唔该、青青梅兮、66636701、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揭穿
◎是你害了阿芫?◎
谢蕴从崔寄梦手中接过信:“母亲, 此信未盖私印,当是誊抄的。”
谢老夫人接过信一阅:“可我先前从未收到过这封信,这人又是如何誊抄的, 原信在何处,怎会落入大郎手中?”
谢蕴沉声道:“这信, 是从赵家一李姓门人手中所得。”
一时众人都看向赵夫人, 赵夫人扶着椅子, 缓缓从座上起身:“大哥, 我府上的门人究竟为何会有家中书信?”
谢蕴神色不明看了赵夫人一眼:“这是二娘府上的人, 二娘不知?”
赵夫人茫然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一时未怀疑到女儿头上,问谢蕴道:“那人现在何处?速速将其唤来,这究竟是怎的一回事!”
谢蕴:“儿已将人请来。”
那李姓门人是个粗人, 大马金刀步入堂中,朝众人行礼,而后在谢老夫人追问中说出信件来历:“小的家中那位是夫人陪嫁的婢女, 这信, 是从她先前嫁的那男人那儿得的, 听说他从前是谢相身边的仆从,负责替老相爷管理信件。”
赵夫人按住不安, 问道:“这般说, 是他拦了家姐书信,他为何如此?!”
李姓门人冷笑:“这便得问夫人您了, 您为何指使周二截了谢老夫人与崔家的书信?”
此话一出, 赵夫人瘫坐回座上, 众人皆是愕然, 最惊愕的当属谢老夫人:“二娘, 此事当真是你所为, 你为何要拦住你阿姐书信?那些信都到哪儿了……”
赵夫人慌了神。
但她笃定谢老夫人不知长姐信上所写内容,索性垂死挣扎,道:“母亲,起初是周二误以为阿姐的信是给我的,我拿到信便拆了开,见信是阿姐写给父亲的,阿姐在信中抱怨父亲无情,甚至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我担心二老难过,便自作主张让崔二拦下那些书信,至于崔老夫人的信,这……女儿并不知情啊!”
崔寄梦倏然抓紧袖摆,这赵姨母竟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阿娘身上!
实在无耻!
她压下怒意站起身:“阿娘的品性谢家上下有目共睹,且每次阿娘写信时,我都在一旁看着,亲眼所见,阿娘字字句句皆恭敬孝顺,何来不敬之说?”
赵夫人心虚垂眸:“阿梦你那会年纪尚小,只怕记不清了,我能理解阿姐,她也是中了药才性情大变,至于崔老夫人的信,当是周二自作主张拦下的。”
崔寄梦暗自冷笑,面上故作困惑:“姨母说中药,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初玉氏攀咬我父亲之前,姨母曾劝她为家中孙辈着想,我一直纳闷为何祖母会知道玉氏家中还有孙辈,我亲自去过玉氏家中尚不知。”
赵夫人被问住了,但仍在垂死挣扎:“你这孩子的意思是,我给姐姐下药?我和姐姐姐妹情深,怎会对她不利?”
谢蕴眉间渐渐凝起,想起在别宫时外甥女中药之事,方才崔寄梦一句话点醒他,这一切巧合就尤为明显了。
这时李姓门人冷笑:“夫人好能狡辩!那封信的确是我从周二家中搜到的,当初夫人怕事情败露,见小的对阿兰一往情深,便利用小的,说周二时常辱骂阿兰,是个畜生。小的又在阿兰身上见到伤疤,一气之下将周二踹下水溺亡。可我同阿兰成婚后,才发现周二是个好人,找夫人一问,夫人说是您自己弄错了,小的懊悔,但也怕惹上官司,更怕阿兰知道,只能瞒着,今日之所以说出,是因为夫人您如今连我和阿兰也要杀。”
赵夫人双手不由颤抖,脱口道:“我一直在青州,何曾派人杀过你?”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妇人,正是随赵夫人的贴身侍婢,那侍婢双目通红,看着赵夫人:“先前李郎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奴婢和周二为您鞠躬尽瘁,您怎能害我们……”
那陪嫁侍婢一出来,真相已昭然若揭,赵夫人彻底慌了神,指着那门人:“是他!是他杀了人还卖主求荣,阿兰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怎会害你呢?”
“够了!”
谢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赵夫人跟前,“二娘我问你,你为何要拦住阿芫的信!阿芫的药也是你下的?!你……你为何要如此对她,莫非是因为世子爷?”
赵夫人没有回应。
她认命地坐回椅子上,许久后,才喃喃道:“何止是因为世子爷,所有人都喜欢长姐,说我是捡来的,长姐什么都比我好……娘你每次喊长姐都叫她阿芫,喊我的时候却只叫我二娘……”
谢老夫人不敢置信,老泪纵横:“我对你姐妹二人一直一碗水端平,阿芫生来聪慧,这是她的错?就因为这些原因,你就买通婢女给你长姐下药?我……我怎会教出你这般歹毒的孩子!”
赵夫人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当初第一次给长姐下药后,她已决定再不作恶,只要阿姐远嫁离京,这次下药就当偿还她那提心吊胆的一年。
后来偶然一次,周二把长姐的信误交给她,看着长姐字里行间对二老的关心,她忽然不想二老见到这封信,有了第一次误打误撞,就有了后面的蓄意而为。
再后来,习惯了长姐不在京中,父母膝下也只有她一个女儿作伴,谢家长女渐渐淡出京中世家的记忆,京中人提起谢家女时,便会第一时刻想起她。
见到崔老夫人来信时,赵夫人慌了。
长姐若是回京,她又得回到原先的日子,活在长姐阴影下。
赵夫人颓然沉默时,崔寄梦起身到她跟前,冷道:“姨母,十年前,阿娘曾收到一封从京中发出的信,可是您所写?”
赵夫人倏地抬起头,又慌乱地低下:“什么信,我不知道……”
那贴身侍婢正红着眼圈为亡夫失神,听到此话,站了出来:“是她写的!周二会模仿别人笔迹,是她一开始让我夫君仿了大小姐笔迹给崔将军传信,约崔将军私会!也是她指使我夫君仿着老相爷笔迹给桂林郡回信!我们夫妇二人昧着良心给她当牛做马,她却……”
原来竟是如此。
崔寄梦眼眶倏然湿了,她顾不得长幼尊卑,蹲下身双手抓住赵夫人衣襟,泣不成声地质问:“您知不知道,我阿娘看了信哭着说她再也没有家了,正是因为那封信阿娘才疯了!要不是您给她下药,她不会远嫁到边陲,更不会守寡!这还不够……还要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当初查到真相时她就难受得痛不欲生,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得知连阿娘疯掉都和赵夫人有关系,崔寄梦再也克制不住,失了理智,含着泪,发了狠般双手掐住赵夫人脖颈。
谢泠舟就坐在对面,见她如此,倏然站起身,眉心紧皱,眼中寒意凛凛。
旁人都在关注赵夫人,只有谢蕴留意到了他的异样,多少猜出儿子的心思,顾及人多眼杂还是拉住了他。
厅内一片混乱,未免传出流言,谢蕴迅速遣散仆从,命人将李姓门人及赵夫人的贴身侍婢带离。
谢老夫人悲痛欲绝,兼之对赵夫人失望透顶,流着泪转过身去,任由崔寄梦发泄也不阻拦。
再这样下去指不定赵夫人真会被崔寄梦掐死,届时便难以收场了。
谢蕴身侧的云氏则率先上前去抱住崔寄梦:“孩子,我知道你难受,但你冷静冷静,你阿娘定也不愿看到你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脏了你的手……”
她提到阿娘,崔寄梦慢慢松开了手,在云氏怀里大声哭了出来……
云氏鄙夷的话刺痛了赵夫人,眼下事已至此,人人都对她嗤之以鼻,她也不需要再为了讨众人喜欢而装下去了,更别说什么回头是岸,索性破罐子破摔,捂着被崔寄梦掐红的脖子痛咳了两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墨色袍角,她定神一看,竟是方才并不在场的谢执,他眼圈通红,额角亦是青筋暴起,想来在门外听到了一些。
赵夫人吃吃笑:“二哥都听到了?”
谢执眼圈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许久才沙哑着声道:“二妹妹,竟是你?”
赵夫人又是一阵咯咯笑,不理会他,望向面色难看的王氏:“二嫂,你还不知道吧,兄长心里那个人……是长姐,他喜欢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