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小院,远远的,就闻到一阵很浓的苦药味儿。
有婢女端着一盆清水走出来,清水里,放了一方染血的巾帕。
林掌门看见,微微皱眉,担忧道:“怎么病又重了。”
他三步作两步,急急往屋子走去,进屋子前,还放低声音,恭敬对容涯道:“仙尊,让内子见见您就好,必不多叨扰您。”
容涯颔首。
两人走进屋子,浓重的草药气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屋里很暗,明明是白日,却只有烛火昏黄的光。
半明半昧间,望月派掌门夫人半倚着床头,满脸病容,长发披散。
她一直在咳嗽,看见林净和林掌门进来时,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她伸出手,眸光含泪,语气温柔,笑着:“净儿,快来让娘看看。”
林掌门连忙走上前,坐在床榻上,抱住掌门夫人。
他的声音很柔和,没有半点身为三大派之一掌门的威严样子,语气很温和,带着点难过:“净儿刚回来,累了,先让他回去歇息吧。”
夫人打下他环抱着自己的手,抬头看林净,眉眼弯起:“净儿,阿绫他们说你变聪明了,真厉害。”
容涯笑得浅淡,轻轻嗯了一声。
他拿出在路边随便摘的一枝枯萎海棠,动作散漫,手拢在袖摆里,他刚才就捏诀让海棠花重新开了起来,现下的海棠枝鲜艳又漂亮。
苍白指尖拈着海棠枝,把它放在桌案上。
青年温和颔首:“好好休息。”
那枝绯红海棠几乎成了昏暗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夫人看着那枝海棠,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落下泪来,她语气颤抖:“现在不是秋天吗,也有海棠花啊。”
“嗯。”
容涯嗓音温沉,笑答:“可惜是用灵气催生的,若想看自然生长的海棠花,要等春天了。”
夫人听他说话,两行清泪流下,她讷讷:“等得,自然等得。”
容涯把时间留给他们夫妻俩,抬脚出了屋子,行至廊下时,偶然偏头,看见屋里掌门夫人浑身颤抖。
她欣喜得泪流满面:“你看见了吗,净儿果真要好了,冲喜、冲喜是好法子,冲喜果真有用,我的净儿,他要好了,他、他说话了,说了那么多字,你听见了吗……”
她说完,又低下头,捂住脸,轻轻啜泣:“我的净儿。”
***
冲喜?
容涯耐心咀嚼着这两个字,微微蹙眉。
机关雀那个傻子,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壳子。
指尖蓝光闪烁,一只青色机关雀降落而下,自半空中,重重摔倒地上。
容涯垂眸,温声问它:“你到底给本尊找了什么人。”
机关雀抖了抖羽毛,飞上仙尊肩头:“仙尊,您别生气,这壳子虽然是个傻子,但他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容涯问。
机关雀几乎要骄傲起来,它挺起胸膛:“他跟祖宗关系匪浅!”
“什么关系。”容涯又问。
机关雀清了清嗓子,鸟头昂扬:“未来道侣!”
仙尊沉默了,沉默了良久。
半晌,他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语气柔和,称赞道:“你勇敢得让本尊有些刮目相看。”
第14章
霜雪天的天是惨淡的灰白。
寒风呼啦呼啦刮着,敲打高楼的门窗,大雪洋洋洒洒,没有停歇的意思。
高楼里很安静。
蔺绮临窗坐着,怀里抱着温热的虎崽崽暖手,虎崽崽的脑袋搁在桌案上,雪白爪爪捧着脑袋,双眼亮晶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蔺绮不管它,垂眸,白净漂亮的手拈着笔,认认真真,写下三个字。
——林清听。
她心里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落笔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心中忽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窥见了传说中不为人知的神秘一样。
蔺绮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她拈了拈指尖,轻轻点了下桌上的宣纸:“烧。”
言语落下的瞬间,火光燎上宣纸,素白的纸张边角焦黑蜷曲,顷刻间化为灰烬。
灰烬翻飞,顺着冷风,一点一点飘入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少女清透带水的漂亮眸子里,映着焰火和灰白的碎屑,她的眉眼有些冷淡,长睫覆下,神色莫名。
她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
桌角的陶罐里,还插着一枝梨花,一夜过去,梨枝依旧生机勃勃。
几朵素白梨花星星点点攀附在枝桠上,枯绿枝条带着点淡淡的青色。
蔺绮透过梨花的空隙去看,忽而发现霜雪天的传送阵法上,金光闪耀。
临云宗那位首席弟子走进冰天雪地之间,浑身的气质也如霜雪一般,白金长衣整理得一丝不苟,腰间佩白玉,一派名门贵公子的模样。
蔺绮扫了眼雪地上走来的人,长睫覆下,掩下眸子中的冷淡。
再抬眼时,眉眼轻弯,瑰丽漂亮的眸子如琉璃般,满是单纯与天真。
她指尖一挑,勾起桌上的一节红绳,起身下楼,脚步轻快。
“哥哥——”
清脆的声音落在雪地上。
蔺浮玉刚进霜雪天,没走几步路,就听见一声又甜又乖的呼喊。
漂亮的少女如小鹿一般,跑跑跳跳,奔他而来,很欢快的小模样。
柔顺松散的长发轻轻摆动。
她手里还攥着一节红绳,他的小妹妹似乎想把头发绑好,双手环后抓住乌黑发尾,拿红绳随意缠住,打了个结。
朝气蓬勃,意气飞扬。
像一束穿过厚重云层的昼光,看一眼,就能生出对生活的无限期待。
蔺浮玉的心柔软下来。
他身后的两个杂役发现,向来不苟言笑的少主此时竟弯了眉眼,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蔺浮玉捏诀,青绿色光芒闪现,护住了刹不住车的小妹妹。
他伸手抚去蔺绮发间的碎雪,从芥子里拿出一只很精致的玉质小兔子递给她,和她并肩走:“不必亲自出来。”
漂亮的少女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软乎乎的:“想要早一点见到哥哥。”
蔺浮玉长睫微颤,抿唇,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揉了揉蔺绮的长发,下意识放缓语气:“走吧,先进去。”
蔺绮点了点头,乖乖跟在蔺浮玉身边。
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玉质小兔,小兔子是乳白色的,精巧可爱,温热的暖气散发出来。
蔺绮双手拢着它,感觉到一阵懒洋洋的暖意。
蔺绮眨了眨眼睛,抬头看蔺浮玉,她举起玉质小兔给青年看,一副好学的小模样:“哥哥,这是法器吗?好厉害,是您做的吗?”
“嗯。”蔺浮玉颔首,一句话一句话应她,十分严谨,“只是一个取暖用的小玩意儿,归属器道三重;不是我做的,是江梅引做的。”
蔺绮抓到陌生词语:“器道三重?”
这在仙门其实是很简单的规则,只要在仙门待过,都对这些事不陌生。
但蔺浮玉还是认认真真跟蔺绮解释:“仙门中人大多修剑,但除剑道之外,还有丹器符卦阵五门,这些流派等级从一分到十三,共十三重。”
白净的手藏在鲜红袖摆里,蔺绮轻轻摩挲指尖。
原来如此。
就是不知道,她的符术可以排入第几重。
蔺绮看着小兔子,想起那个用梨花压阵的阵法,又问:“只能修其中一种吗?”
蔺浮玉摇头,温和道:“只要精力足够,甚至可以剑道和五门兼修。”
“像……”青年想了想,举例道,“江梅引,他就兼修剑道和器道。”
说着,他们已经走进高楼。
清冷青年抬头,看着高楼一层的积灰,眸光伸出染上一丝不虞,似乎想把芝禄从苦牢里扒出来再罚一顿。
他给淡淡看了杂役弟子一眼,杂役弟子拱手退下,去高楼各处洒扫了。
高楼里简单朴素,没什么装饰。
一层只正中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下摆着几张椅子。
蔺浮玉拉开一条椅子,让蔺绮坐下,递给她一个芥子袋,道:“这是宗门的弟子们让我带给你的。”
他刚出戒律堂,往霜雪天走的时候,戒律堂里的同门师弟师妹纷纷把各种小玩意儿拿给他。
他们眼睛亮晶晶,像摇尾巴的小狗一样,仔仔细细嘱托他,让他务必亲手把这些东西送给小漂亮。
戒律堂里的弟子们素来是宗门精锐,各个眼高于顶,心高气傲。
这还是第一次,蔺浮玉看见他们露出这种表情。
而且,他也不知道蔺绮什么时候多了“小漂亮”的称呼。
他觉得这些人疯了。
但刚刚看见蔺绮的时候,他又觉得小漂亮的称呼挺配她。
那些人疯得好。
疯着吧,别清醒了。
他想着,又拿给蔺绮一个崭新的云镜,道:“这是云镜,可以用来传递消息。”
云镜是一块掌心大小的镜子,镜面好像蒙了一层水雾般,朦朦胧胧看不清内里。
蔺绮的指尖触上的瞬间,水雾散去,端正干净的字迹浮现在云镜上。
蔺浮玉淡淡扫了一眼蔺绮手上的云镜,弟子们发的消息都很正常,心里悬着的心落下去。
前些日子云镜上尽是些对大小姐的揣测,蔺浮玉看了厌烦,就没给她,等他抽出空把云镜上关于蔺绮的信息都清干净,才带了云镜来。
即使蔺绮待在霜雪天,也不应该和外界隔绝。
蔺浮玉看着乖巧的小妹妹。
她此时正低着头,摆弄着手上的云镜,颇新奇的模样,眉梢情不自禁带上几分笑意,他温和道:“走吧,我们下山。”
顶着蔺绮茫然的目光,蔺浮玉道:“霜雪天寒冷,你得多添几件御寒的法衣。”
蔺绮语气轻快:“谢谢哥哥。”
蔺绮和蔺浮玉一起走出霜雪天。
蔺浮玉走在前面,不知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又告诫:“近日宗门来的外人很多,你先别出霜雪天,如果要出去,给我发云镜,我来接你。”
他微微蹙眉:“还有,若是父亲传召你,千万不要忤逆他,有事告诉我,哥哥会帮你解决。”
蔺绮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还是乖乖应声:“我知道了,哥哥。”
声音温温软软,带着点湿漉漉的尾音。
乖巧得要命。
蔺浮玉放下心来。
蔺绮说完,低下头摆弄云镜,垂眸,搜了下林清听,搜出来一片空白。
意料之中。
蔺绮倒也没有失望,她觉得那个人实在过分神秘,身份必定不简单。
在她将要收起云镜的时候,看见上面新发的一条帖子。
【报!】
【宗主要把大小姐嫁给林家那个小傻子!】
这个弟子的消息似乎很全。
【望月派的云舟很早就到临云宗了,林掌门都亲自来了,听说是小傻子快死了,要找个人给小傻子冲喜。宗主和林掌门好像很早就商量好了,打算在小师妹的生辰宴上昭告仙门。】
【除此之外,宗主好像也想给小师妹定道侣,宗主属意望月派首席师兄江梅引。】
一石激起千层浪。
【???】
【天骄配天骄,废物配废物,天作之合,宗主和林掌门眼光可以啊。】
【林家那个小傻子漂亮得要命,小废物赚了。】
【上面有病就来丹静峰,师兄给你免费治病,不要发疯咬我们小漂亮。】
【谁!谁敢玷污小漂亮,跟老子试剑台见!】
【心情不好,从辱骂小漂亮的人里,随机抓一个来丹静峰试毒,师弟师妹们小心一点哦,嘻嘻。】
……
蔺绮垂首,眸光冷淡,轻轻拈了拈指尖。
她想起刚到临云宗时,临云宗主看见她时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冷漠。
那时她就知道,临云宗主不会在意血脉,他能容忍一个灵根驳杂的废物女儿,必然有所图谋。
原来目的在这儿。
蔺绮想着,忽而笑起来。
碎雪落在眉眼上,化成雪水,冰冰凉凉的雪水一直流到苍白脆弱的脖颈。
她抬起头,看灰白惨淡的天,漂亮的眸子映着细碎昼光,红绳飘散,铃铛轻轻响。
冲喜。
真有意思。
少女眸光散淡,轻眯起眼睛,像一只卧在昼光下,懒洋洋晒太阳的漂亮小猫儿。
第15章
蔺绮收起云镜,跟上蔺浮玉。
两人走在山道上。
仲秋时节,山道石阶上落了枯黄的叶子,秋日的昼光凉如水,清清冷冷的,在接近薄山山脚处,天上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蔺浮玉从芥子里拿出一把素白纸伞,伞面上有极素净的灰白游鱼纹样。
伞略微往蔺绮这边倾斜,蔺绮就被拢在伞下,半点雨丝都飘不到她身上。
蔺绮一路走来,穿过好几座云雾缭绕的峰头,感受天上仙鹤清啼,青钟唱响,忽觉仙门浩大、天地浩瀚,心情松快了些。
她乖乖跟着蔺浮玉走,两人走了一段,便来到山下小城的繁华路段。
喧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喧嚷而过。
鞋靴踩进水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门槛,空气中飘着油饼包子的油香。和临云宗不同,这里满是人间的烟火气。
蔺浮玉领她走到一家高楼前。
他偏头,看着蔺绮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小模样,心中愈发柔软,轻轻笑了下:“有什么想要的。”
“嗯?”
蔺绮轻轻应了一声,尾音上勾,软乎乎的。
她抬头看蔺浮玉,眉眼弯弯:“想要漂亮衣裳呀。”
他颔首:“走吧。”
蔺浮玉看着蔺绮走进屋檐下,收起纸伞,伸手盖住雨丝飘进来的一侧,确保蔺绮不被雨水淋着。
他带着蔺绮上楼。
高楼占地很广,高九层,建筑横跨街道两侧,中间悬空的长廊就有三重。
楼梯在室外,是木制台阶,上面盖了精巧的乌木封顶,台阶左右是栏杆。
蔺浮玉说,这是仙门最大的商铺,名唤松云庭,什么都卖,全仙门的精致法衣都能在这儿找到。
蔺绮安安静静听他说话,抬眼间,见到一抹熟悉的声影。
高楼的三层悬廊之上。
病弱漂亮的青年走在人流间,他照旧穿着一身霜白的素衣,外面披着一件黑袍,纷纷乱乱的雨丝飘到悬廊上,打上他苍白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