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一群青衣年轻人之间,垂眸,病恹恹的,不说话,安静得像一个影子。
是林清听。
蔺绮搭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长睫覆下,指尖在乌木栏杆上,轻轻摩挲两下。
真是巧。
蔺绮扯了扯蔺浮玉的袖摆,声音软软的,问他:“哥哥,那些人也是临云宗的弟子吗?”
蔺浮玉望过去,开口道:“是望月派。”
他对上蔺绮好奇的目光,事无巨细地解释:“望月派也是仙门三大派之一。”
“轻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抿了抿唇,看蔺绮没有情绪波动,才斟酌着,继续道,“轻梨的生辰宴后,就是仙门大比,仙门弟子会在大比上角逐天行榜。”
“这段时间,仙门中人都会聚集在临云宗和山城。望月派来得早,再过几天,云海天州也会来。”
云海天州——三大派最后一派。
蔺绮勤学好问:“仙门大比很重要吗。”
蔺浮玉道:“嗯,仙门大比上,仙门会角逐出天行榜前十,这一届的天行榜前十,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
又是容涯仙尊。
蔺绮又想起仙门弟子对容涯仙尊的崇拜,忽而觉得,这个奖励对仙门弟子来说,诱人得要命。
蔺绮抬头,看林清听,轻眯起眼睛。
那林清听来做什么,还混入了望月派里。
他也想去仙尊座下修行?
他不是容涯仙尊的仙使吗?
她正想着,苍白漂亮的青年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偏头望过来。
青年的容颜在雨中,像是拢着一层雾,看不大清晰。
他的眸光极浅极淡,映着破碎的光影,清透如琥珀一般。
看见她的时候,青年明显愣了愣,随后,轻轻笑了一下。
蔺绮回看他,眉眼轻弯,笑得又乖又甜。
罢了。
蔺浮玉在这儿,她也不方便去跟踪他。
林清听的身份,等以后再查吧。
她看见这个人的时候,总会想起姐姐。
真是奇怪。
***
蔺浮玉和蔺绮走进二楼,蓝衣小厮笑着迎上来。
二楼专卖法衣首饰,蔺浮玉领着蔺绮进雅间,让小厮将御寒的法衣都拿进来。
衣裙摆在梨木托盘上。
这些衣裙的面料如水一般,摸起来精细丝滑。
是御寒的衣裳,却并不厚,每一层都很薄,蔺绮细细数了下,每一套衣裳,都有七层,裙摆上绣有金线银线,还有浅色的铭文。
太奢侈了。
蔺绮看着蔺浮玉淡淡的眸光,第一次感受到仙门子弟的豪奢。
蔺浮玉看着蔺绮怔怔的神色,像一只懵懵懂懂的漂亮小猫,温和问:“怎么了。”
“漂亮小猫”摇摇头。
小猫儿没钱,小猫儿委屈,但小猫儿不想说。
蔺浮玉看着她复杂的眸光,眉梢轻弯,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小妹妹身上看见那么鲜活的情绪。
蔺浮玉的心软得不成样子。
他屏退不断拿首饰进来的小厮们,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揉了揉蔺绮的长发。
蔺浮玉的话清冷又温柔:“试一试,如果喜欢,哥哥就让人把衣裳送去霜雪天。”
说着,他递给她一对青玉耳串。
蔺绮接过,笑着点头:“谢谢哥哥。”
她想了想,难得真心实意:“哥哥,你是个好人。”
蔺浮玉,我不坑你。
蔺浮玉又笑了,青年笑起来,冷淡的眉眼就会染上几分柔和,他低低应了声嗯,掀开帘子去雅间外的茶座上等。
随后,又有侍女鱼贯而入,服饰蔺绮穿衣。
柔软的衣料一层一层,套在身上,很轻薄,像是披了一层纱。
蔺绮清晰地感受到了裙摆处,浅色铭文上隐藏的灵气,灵气散发着暖意,顺着袖角金线铺上整件衣裳。
暖洋洋的,又软又舒服。
她轻轻眯起眼睛。
蔺绮听见窗檐风铃轻轻晃动的声音,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人们撑着油纸伞,在街巷间穿梭。
忽而,一把伞落在地上。
然后,她听见极尖锐的一声呐喊:“有魔物——”
蔺绮循着声音去看。
一个小少年衣衫褴褛,跪在街头,额头触地,看不清表情,他身上的黑雾顷刻间扩散开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恶欲,如迷障般。
他周边的人如潮水般散去,尖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蔺绮看着那个小少年,又扫了眼街上的慌乱,微微皱眉。
她身边的侍女早已仓皇逃离。
“哐当——”
雅间的门瞬间被关上。
蔺浮玉清冷的声音传进来:“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出来,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温温柔柔的,哄孩子一样。
蔺绮自然应是。
她低下头,看长桌上摆着的一排漂亮首饰。
她拿起一条金丝红发带,解下红绳,把红绳上的银白铃铛穿进去。
铃铛轻轻的响音里。
蔺绮透过窗,看见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霜白衣袍带起一阵风,是林清听。
蔺绮推开门。
雅间外一片空旷,鲜红袖摆中,她拈着一张黄符,顺台阶而下。
忽而,眼前暗下来。
一只苍白漂亮的手把她拉进一个昏暗的角落。
蔺绮下意识甩出一张符。
符纸砸上里面的人,发出耀眼的金光,那人抬手去挡,瞬间,苍白手背上洇出一条鲜血。
狭窄昏暗的空间里,蔺绮听见低低的笑声。
病弱漂亮的青年单手拢着她,有些无奈,语气却很温柔:“你真是,胆大包天。”
青年说着,霜白袖摆掩唇,他偏过头去,微微弯腰,阖上眼,重重咳嗽了两声。
角落很小,前面是屏风。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窗檐,风铃晃呀晃。
他们两个站在逼仄狭窄的角落里,彼此都能听见呼吸声,林清听的呼吸声很轻,几近于无。
蔺绮觉得诧异,她又想到刚才自己砸出了一张符,还被林清听看见了。
她想起这个,很懊恼,紧紧抿唇,不是很开心,她想出去,指尖又显出一张符,刚想砸,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
那只手极寒,像埋在冰天雪地下的冷玉。
蔺绮感受到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还有一点淡淡的梨花香。
他眉眼间带着恹恹的病气,看着蔺绮的时候,却是温和带笑的。
青年习惯性地,哄不开心的小家伙儿,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祖宗,不要闹,歇一歇。”
第16章
空中弥漫着清寒的潮意,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屋打瓦。
蔺绮和林清听贴得很近,蔺绮被他拢在怀里,像是贴着一块冰。
青年说完话,又弯腰开始咳嗽,他的气息很弱,那只苍白漂亮的手上,洇出暗沉的鲜红色。
是血……
他看见鲜血,轻轻笑了下。
霜白袖摆轻晃,他举起另一只手抚去血迹,浅淡的蓝色光晕浮现,右手又变得洁白干净。
蔺绮的符被林清听看见了,她也懒得装乖了,垂眸看着他的手,闷闷道:“你看起来要死了。”
“嗯?”
林清听眉眼微弯,语气温柔:“怎么会,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会一直活着。”
蔺绮抿唇,不说话了。
这人太神秘了,又是容涯仙尊的使者,大抵真的死不了。
她听他说着,心里松了一口气,半晌,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蔺绮有些懊恼,收回目光,安安静静看地板。
他死不死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姐姐。
身后的青年又笑起来。
他的笑声很好听,清清泠泠,如珠玉溅入清泉一般。
屏风后,昏暗一片。
有风带起木窗,掩住的窗子打开一个缝隙,一束光照进来,照在他清瘦的手上。
那双手的骨相极美,如霜如玉,苍白干净,隐隐现出青色的经络。
昏暗空间里,林清听垂首俯身,清冷的草药气息如浪潮般,将蔺绮包裹其中。
蔺绮的长发刚刚被那些侍女散开,此时披散在身后,有些杂乱。
蔺绮轻轻眯起眼睛,她感觉发尾一轻,乌黑长发已经被青年挽起,红丝带系上发尾,银白铃铛发出清脆的响音。
冷白如玉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蔺绮的耳尖。
“叮当——”铃铛轻轻晃。
蔺绮下意识闪身,一张符顷刻间向后砸去。
她还没反应过来,鲜红发带就已经从自己手上,被林清听系在长发上了。
她甚至没有察觉。
林清听,真的很危险。
蔺绮后背抵着屏风,轻轻眯起眼睛,漂亮的眸子里露出些许警惕。她看着眼前苍白羸弱的病秧子,黄符砸上他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挡,还在系发带,生生受了一张符。
林清听唇角洇出鲜血。
他伸出手指漫不经心把鲜血拭去,长睫微垂,怔怔,手伸入袖摆,轻轻摩挲指尖。
半晌,他长睫低垂,温和告罪:“实在对不住。”
蔺绮不满。
但她看见青年唇角流出鲜血的时候,心里的不满又变成不开心,她占据道德高位,出言指责:“仙尊让师兄来帮我绑头发吗。”
病弱青年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习惯给袖袖扎头发了,险些忘了他现在套的是林净的壳子。
而林净和袖袖堪堪见过一面,刚才的行为属实冒犯。
他有些无奈,很轻很轻笑了一下,又重复:“实在对不住。”
“我……”他犹豫了一会儿,“我习惯了。”
“哼。”
蔺绮歪头。
她的思绪被岔开,心里好奇,想问又不想开口,偏过头去,漫不经心道:“仙尊也需要师兄绑头发吗?”
林清听垂眸,怔了一下,又笑:“不是他。”
“那是谁。”
林清听笑了下,神色莫名,眉间带着恹恹的病气,他轻声开口,气息很弱:“是个很娇贵的祖宗。”
蔺绮点点头,附和:“果真娇贵。”
心里又开始想,容涯仙尊身边有哪位是祖宗。
半明半昧间,林清听又笑了下。
蔺绮想不出来。
但她勉强接受这个解释,轻轻哼了一声:“仙使大人,外面有魔物,您身为仙使不去管管吗?仙尊最慈悲,应当不忍心看见有人受伤吧。”
“你说那个孩子?”
林清听出声,嗓音温温沉沉:“他称不上什么威胁。”
“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在这座楼里。”苍白清瘦的手伸出去,取下屏风后墙面上挂着的一只提灯。
他偏过头来,眸光清凌凌,映着昏黄的烛光,如琉璃般:“走吧,去看一看。”
提灯被取下的瞬间,墙面上,好似有水波轻轻晃荡一样。
林清听左手拿着提灯,想伸出右手去牵自家祖宗,手悬在半空,怔住了。
换了壳子真是不方便。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掌心出现一柄青玉骨扇,他握着阖起的扇面,将扇骨递出去,蔺绮看了他一眼,牵上扇骨。
进了墙面,两人并肩而立,往下走上幽深的旋梯。
旋梯上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提灯里的烛火发出微弱的光亮。
蔺绮乖乖牵着扇骨,走在黝黑的旋梯上。
这里很寂静,脚步声都清晰可闻,看见这条密道时,蔺绮心中有些惊诧,问:“这下面是什么。”
昏黄烛火下,清瘦漂亮的青年摇了摇头,坦诚道:“不知,但应当不大太平。”
蔺绮乖乖走下去。
走到一半,一缕微光进入视野,越往下走,光芒便越盛。
又过了一刻钟,蔺绮听见喧哗的人声,她走下旋梯最后一节,抬眼往前望。
只见一条宽阔的白玉廊桥,廊桥下是黑得浓稠的河水,廊桥尽头,一座九层楼阁矗立黑雾间,楼阁灯火通明,纸醉金迷。
脂粉味儿顺泽廊桥飘过来,还混着骰子碰撞、赌徒押注的喧哗声。
牌坊正中上书三字。
——蚀金窟。
确实不太平。
蔺绮想起青年刚才的话,情不自禁笑了一下:“果真有意思。”
林清听:“……”
后悔带袖袖来这儿了。
青年长睫覆下,收起青玉骨扇,手拢在袖摆里,轻轻拈了拈指尖:“你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蔺绮又不满:“我也要去。”
林清听看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蔺绮会说这种话。
他温和拒绝:“你太小了。”
蔺绮直白道:“我及笄了,而且你拦不住我。”
“但是里面很乱。”
他话还没说完,蔺绮已经往前走了,林清听微微皱眉,只好跟上去。
袖袖在他面前,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
仙尊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罕见地茫然了一瞬,有点为难。
他眉目温和,垂眼,对上蔺绮水光潋滟的漂亮眸子,沉默了一会儿,声如沉金冷玉,道:“好吧,但你必须跟着我,不能乱跑。”
蔺绮敷衍着点了点头。
自从自己的符被林清听看见,她装乖都装得很随意。
“走吧,仙使大人。”她语气轻快。
蔺绮有意试探这位仙使对她容忍的底线,并没有听林清听的话,她进了蚀金窟后,专门往热闹的地方钻,甚至在赌桌边停下。
然后,蔺绮发现。
——林清听对她似乎没什么底线。
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最终跟她一起,停在喧嚷的人流之间。
他身边是灵石碰撞的声音,是赌红了眼的赌徒,身后楼阁上是扔红帕的脂粉美人,擦肩而过的是酒鬼、恶棍。
只有他,一身霜白,站在众人之间,清清冷冷、温和疏离,像误入人间的仙客。
林清听安安静静看她,乌黑长睫覆下,眸光清温,看不出什么情绪。
蔺绮默不作声观察他,几乎以为他要生气了,正想装乖,抬眼却对上病秧子清润的眸光。
他有些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微微带了点沙哑,语气却温柔,和她商量:“祖宗,乖一些吧。”
真是没脾气。
蔺绮被取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