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道难怪他们认不出这个漂亮师妹,原来她不是内门的,青袍师兄一边开阵,一边问:“师妹原来是外门弟子,那师妹待会儿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过去。”
“我哪儿都不去。”漂亮师妹逆着光。
云雾一点点散去,柔和的金光洒下来,像汇聚在一起的,金黄色的鱼群。
清光之下,他们依稀看见,枯树林后高耸的楼阁渐渐露出全貌,那种极致壮阔的景观,历来活在临云宗弟子口口相传的传说里。
他们心上都浮现出一丝熟悉。
像……
他们瞳孔一缩,惊愕地往前看。
少女霜白的袖摆随风而起,红色绡纱在昼光下,显出一种瑰丽的璀璨,袖摆处的金线也愈发清晰。
她眉梢轻弯,认真回视他们,清亮的眸子像琉璃,映着白昼的金光,乌黑发丝被冷风吹起,铃铛晃呀晃。
清脆的铃铛音里,他们又听见乖乖软软的温和解释。
“我就住在霜雪天呀。”少女说。
“!!!”
心里一震。
来不及惊愕,传送阵法开启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人眼睛睁大,唇角蠕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光芒渐盛,他们最后看见的,就是蔺绮站在风雪中,眉舒眼笑的模样。
碎雪打湿她黧黑的长睫,清透水珠顺着眼尾,向下流到精致脆弱的脖颈上,细碎的光影间,她漂亮得不像凡人。
恍恍惚惚间,他们听见那种清甜的柔软嗓音,像是神明将光束洒下人间一样,恩赐众生。
“虽然你们很讨厌我,但能见到你们,我还是很开心。”
“后会有期啦。”
第2章
虽然你们很讨厌我,但见到你们,我还是很开心……
阵法的光芒渐渐散去,短暂的眩晕过后,霜雪天的景色消失在眼前。
柔软的嗓音飘在风里,也随着阵法的光芒一起,消失在遥远的风雪里。
这分明是极轻的一句话,却如寺庙里金雕玉刻的铭文一样,一遍遍萦绕在他们心头,深深扎入他们的骨髓。
宁谕下意识攥紧青色袍摆,他喉咙发紧,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蔺绮不是个卑劣无耻之徒吗。
命运悲惨,生活穷苦,流落小山村数十年,终日和村野匹夫为伍,积年所见也不过方寸之间。
若非宗主把她接回来,她会一直活在那个封闭落后的村落里,像普通人一样,成亲、生子、生病、老死,如蝼蚁般活着。
这样的人若是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本来是仙门大宗金尊玉贵的小姐,是比王公贵族还要尊贵的存在,但是有人顶替了她的身份,导致她只能被困在大山里,被困在鸡零狗碎的琐事中,难道不应该怨恨吗。
她对顶替自己的人,难道不应该愤怒吗。
毕竟,说到底,还是小师妹抢走了她十六年顺风顺水的富贵日子。
蔺绮回来之前,临云宗许多人都揣测过这位大小姐的性格。
在他们心中,蔺绮会穿着破烂的粗麻布衣裳,手指缝里都是泥灰,顶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愚蠢样子。
她很仇视小师妹,无脑又愚蠢,会抢走小师妹的一切,以报复小师妹夺走的十六年人生。
但是……
宁谕想到方才在霜雪天见到的漂亮少女。
飘飞的红绳,乌黑柔顺的长发,精致的眉眼,清亮耀眼的瑰丽眸光,那么乖巧,那么温顺。
她一动不动,立在风雪中,就像天上的月亮。
当看见那双如琉璃般的漂亮瞳孔时,他的心中,瞬间就生出无尽的期望与柔软,像月光慷慨洒向他。
宁谕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忽然生出难以启齿的羞愧,就像一巴掌打在脸上一样,侧脸火辣辣得疼。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掐死那个卑劣傲慢,还无比愚蠢的自己。
传送阵法将他们传送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光影晦暗,枯朽的老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
此刻,没有人说话,空气中一片死寂,显然他们都被刚才的变故震住了。
漂亮师妹就是大小姐。
大小姐和他们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她那么乖。
“我还是很开心。”
“很开心……”
温软的声音回荡在心头,一遍又一遍,像盘旋的飞鸟。
“大小姐说。”有人语气很轻,艰难道,“她并不想要霜雪天。”
他们想起蔺绮说这句话的情形。
——漂亮的少女低着头,长睫垂下,似乎是极力压制住声音中的呜咽,细细回想,她的眼尾应该也染了一点红,脸色苍白又脆弱,像一只拼命压抑难过的小兽。
几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茫然无措。
他们怕蔺绮回来后,会威胁到小师妹的地位,自然而然地敌对蔺绮,可是跳出小师妹的视角想一想,大小姐又有什么错。
明明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还是……被他们欺负的。
“娘的。”拳头重重锤上老树的树干,木屑哗啦啦掉下来,一个剑修眸间染上烦躁,“咱们可真不是东西!”
一堆大男人,竟然欺负一个乖巧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想,得赶紧回去,至少跟大小姐认个罪,补偿大小姐。
宁谕抬脚往前走,自言自语道:“不就是废灵根吗,换个单灵根不就行了,本公子有的是钱。”
宁谕想起漂亮师妹有点上头,他想:他马上向宗门请命回本家,让家里人去搜罗药材和灵根,单灵根稀少珍贵,但他回去挨几顿打闹一闹也能抢来。到时候他就拿着一堆单灵根去找大小姐,让她用一个扔一个。
一行人回望四周。
这时,一声咆哮自身后穿来。
黑暗幽静的树林深处,一双鲜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几个人,脚下的土地如山崩般,震得剧烈。
短短几瞬,他们看清了妖兽的全貌。
——脊背弯如小山一般的巨大棕熊。
寒光凛冽,几人祭剑出鞘。
宁谕看着眼前的妖兽,眸光中划过一丝错愕,沉声道:“此处不是临云宗。”
妖兽不足为惧,只是临云宗内,绝不会放任任何妖兽到处乱跑。
传送阵法出错了。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
一刻钟前,阵法光芒消散的瞬间,那隐匿于金色光芒之中的一张黄符,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
与此同时,霜雪天。
蔺绮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霜白锦裙顺风而摆,红绡外衣衣摆曳地,沾了碎雪。
她垂眸,安安静静看着雪地上那个传送阵法,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眉梢下压,那双潋滟如桃花海一般的漂亮眸子深处,却显出些冷淡凉薄。
她想起临云宗主——她血缘上的亲生父亲和她说的话。
临云宗主坐在主殿高高的首座上,神色淡漠,看她像看一只渺小虫蚁。
“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可惜灵根驳杂,此生注定与大道无缘。”
“即日起,为父将霜雪天赐予你,你就乖乖待在霜雪天做你的大小姐。”
“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能入住霜雪天已是无上荣耀,你当时时怀有感恩之心,不要去妨碍临云宗的任何人,尤其是轻梨,她日后是要去仙尊座下修行的,你还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明白吗?”宗主眯起眼睛,冷漠地审视着她。
“好呀。”主殿上,她依旧是乖顺甜腻的语气。
像一只仰着小脑袋,瞳孔湿漉漉,全身心信赖着所有人的笨蛋小猫儿。
雪地上清光凌凌。
蔺绮拢了拢身上的绯红外衣,抬头,望霜雪天独有的的壮阔楼阁和浩瀚云海,眸光有些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漂亮啊。
这座精致的囚笼。
昼光下,传送阵法周遭飘着极浅极淡的金色光芒。
蔺绮伸手去触碰,又察觉到那股相斥的阻力,光芒像一座水光组成的墙,漂浮的金色粒子中,流淌着独属于临云宗主的化神修为。
从进来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只有她无法离开。
乌黑的长睫轻垂投下阴影,蔺绮眉眼温顺,唇角勾起,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说实话,她有一点点生气。
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此行所得,必定会比她失去的要多很多,她都要压不住自己的戾气了。
“大小姐——”
极清脆的声音,一个垂髫小仙童拿着一把大大的纸伞,跌跌撞撞跑过来。
少女在听见呼唤的那一刻,就已经转身,又恢复单纯漂亮的模样。
乌黑长发飘扬在风雪中,殷红的细绳晃起来,细碎的铃铛响音清脆悦耳,杏眸剪水,似有星河流转。
她朝着小仙童的方向走过去,双手背后,俯身看着小仙童,语气温和,笑吟吟问:“怎么带了伞。”
小仙童很是单纯,挠挠头,解释:“我怕下雪,小姐没有修为,在雪里待太久会生病的。”
“阿稚想得真周到。”
蔺绮接过小仙童手里的纸伞,单手把伞抱在怀里,看着小仙童渐渐泛红的耳垂,笑了一声:“走吧。”
阿稚巴巴跟上她。
他刚刚得知自己要来霜雪天照顾大小姐的时候,还很忐忑,害怕霜雪天的寒冷,害怕大小姐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但是现在想想,大小姐明明是天下最漂亮的神仙姐姐!只要跟着她,别说寒冷的霜雪天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去!
“我刚刚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阿稚仰脸看蔺绮,禀告。
他是仙鹤成的精,对气息很敏感。
“嗯。”蔺绮略一颔首,笑,漫不经心道,“他们是外面来的客人,已经离开了。”
漂亮的少女走在雪地上,在小仙童看不见的地方,不动声色摩挲了两下指腹。
昼光照耀下,白皙如玉一般的手指上,金黄的碎屑如灰烬一般,飘散在冷风中。
那是一张传送符,能把人送出八千里外。
八千里路,他们就走着回来吧。
第3章
宁谕等人出了枯树林,绝望得知,此地离临云宗足足八千里,他们御剑走了一小段路,灵气便迅速衰竭,四周荒无人烟,一行人只得靠两条腿艰难跋涉。
他们凄惨走了三日后,镇云峰的剑修们终于发现他们丢了几个师兄,连忙上报天机堂,将此事禀告给宗门首席。
天机堂。
蔺浮玉倚窗而立。
青年着白衣,佩金带,眉目冷淡,此时正垂首认真擦拭手中佩剑。
昼光洒在他冷白如玉的面容上,他耐心听着师弟们的话,长睫覆下,语气清冷:“名姓。”
几人连忙报上宁谕等人的名字。
蔺浮玉略一颔首,五指一勾召来一册卷宗,指尖溢出青绿色的光芒。
青光漫上卷宗的那一刹,蔺浮玉微掀眼帘,无数命牌虚影漂浮在空气中,命牌上刻着临云宗弟子的名字。
他找到那几个人的命牌,命牌在西北偏远的角落,他看见其上泛着的金光,金光耀眼,可见生命力极其旺盛磅礴。
蔺浮玉确认之后,收拢指节,无数命牌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几个师弟垂手立于一侧,悄悄觑了首席师兄一眼。
青年也偏头看过来,语气散漫:“还活着。”
“未经允许擅自离宗,胆大妄为。”他语气平和,淡淡道,“待回宗后,让他们亲自来戒律堂跟我解释。”
蔺浮玉面前,师弟们一个两个乖得要命,小鸡啄米式点头:“是。”
心里怜悯:惨,真惨。
几千里外,黄沙漫卷,宁谕一行人走在荒芜的大漠里,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宁谕恢复了一丁点儿灵气,他吐出一口黄沙,打开芥子袋拿出云镜,就被云镜上未读消息的狂轰滥炸吓了一跳。
【报!早课长老点名,速来!】
【师兄!】
【哇你竟然不来,那么勇敢?】
【师兄?】
【师兄你人呢!卧槽你不会死了吧!】
【宁谕说话!】
【宁谕!!!】
……
【你完啦,等死吧,嘻嘻。】
宁谕看着最后一行字:?
***
梦中是一个寻常的清早。
小小的姑娘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摸出洞府,光光的小脚丫踩在微湿的青草地上。
她要去找她的漂亮姐姐。
青要山上,微弱天光凉如水,静静淌在山间,白鸟低低飞过杜仲树林,层叠交错的繁茂枝叶轻轻晃动,恍若青绿色的松软浪涛。
半明半昧间。
苍白病弱的青年立于杜仲树下,素衣白带,长身鹤立,气质如霜胜雪。
记忆里,他正垂首俯身,冷白指尖拨弄着簸箕上枯干的药材,清寒的光洒在他冷淡的侧脸上,清亮的瞳孔黑白分明,鸦睫微微遮住清隽的眉眼。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青年,漂亮得雌雄莫辨。麻衣松散,他正在拣选草药,身上带着一种清冷疏离的气息。
蔺绮听见,梦中的自己极欢喜地唤了一声“姐姐——”。
脆生生的小奶音响在树林里。
她飞快跑起来,身侧的柿子树、杜仲树、青草、凤凰花刷刷往后退。
清早的风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呼啸而过,擦过软乎乎的侧脸,擦过耳尖,擦过她乌黑的长发。
“叮叮当当——”
发尾的银白铃铛响个不停。
几乎在她喊出“姐姐”的瞬间,树林里,苍白漂亮的青年就转过身。
他站在树林间,眉眼弯起,回头望过来,张开双手。
小小的姑娘往前扑,青年积年沉疴,身上总带着清苦的草药气息,她听见极轻极轻的一声笑。
顷刻间,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像落入声势浩大的春天。
白鸟盘旋而上。
天光乍泄。
***
梦中青绿的树林像是流淌起来一样,化作一条瑰丽的长河,最终,混着温煦的昼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慢慢消散在风雪之间。
蔺绮睡得昏沉,醒来时,头有点疼。
她穿衣起身,临窗坐下,倒了一杯凉茶润嗓子,抬头看窗外,霜雪天的风雪已经停了,昼光照耀下,雪地上泠泠一片白。
已经快正午了。
蔺绮住在高楼三层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摆件很简素,远不如高楼外观看起来那么奢华壮阔,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个衣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