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这里太久没住人了,楼阁里许多屋子都积了灰,这是最干净的一间。
她刚来时,和阿稚一起又收拾了一番,这里才勉强可以住人。
宗门倒是派了杂役来侍奉,但那个杂役只草草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这几日,也只有送饭时会定时过来一趟。
听阿稚说,那时他拉住杂役,乞求:“这里有很多灰,不能让大小姐住在这么脏的地方。”
瘦得跟竹竿一样的矮小男人眯起眼睛,重重打掉他的手,满不在乎道:“这不是能住吗,大小姐以前住得估计还不如这儿,她一个山里来的野丫头,哪有那么金贵。”
说完,杂役慢悠悠走了,只给蔺绮留了一个抽抽嗒嗒掉眼泪的小仙童。
蔺绮想起这桩事,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苍茫的雪地,清亮的瞳孔里,眸光浅淡,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少女单手握着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着乌黑的长发,动作矝雅漂亮,冷白指尖勾起桌上的红绳,双手翻后,将长发扎起。
透过窗子往外看,阿稚小小一只,穿着灰色道袍,此时正蹲在雪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前面,卧着一个白白的小雪丘。
蔺绮走下高楼,走近些,才发现那雪丘其实是一只雪白幼虎。幼虎和蹲着的阿稚差不多高,身上毛绒绒的,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看着小仙童,呼噜呼噜和他交流。
小仙童眼眶红红,袖摆被拨上去,白净的胳膊如莲藕一般,伸到幼虎嘴边,巴巴跟幼虎商量:“我给你咬一点点,然后你就去帮我抓一只山鸡。”
雪白幼虎:“呼噜呼噜。”不够。
小仙童抽搭两下,软软开口:“那再多一小块,只能一小块,不然、不然我就要死了。”
“呼噜?”
幼虎眯起竖瞳,尖尖的牙齿相磨,发出吱吱的响音,它似乎在审视小仙鹤开出的条件。
雪白幼虎矜持点了点虎头:“呼噜呼噜。”
好吧,大爷勉强帮你这个忙。
“真的?”小仙童眼睛一亮,他正激动着,抬眼看见远处枯树下,身穿红裙的漂亮少女,雾蒙蒙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无措。
完了。
大小姐定然知道他是一只很没用的精怪了,连抓只山鸡都要小老虎帮忙。
他、他好像一直就这么没用,连化形靠的都是偷吃丹药。
大小姐肯定要嫌弃他了。
大小姐会不会不要他呀。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大小姐,他想留在大小姐身边,他不想被扔掉。
小仙童垂头,轻轻吸了吸鼻子,脑海里已经从大小姐冷漠抛弃他,想到自己下山讨饭偷偷养大小姐了,小仙童抬起头,鼓起勇气,正要告诉大小姐真相,告诉她自己其实是一个很没有用处的精怪。
“大小姐……”
阿稚刚出声,就和大小姐四目相对。
蔺绮看着他,眉眼弯弯,漂亮的瞳孔里水光潋滟,像是桃花满树的温暖春日,柔和又干净。
她俯身,揉揉小仙童的乌发,手心递到他面前,张开,上面放着一颗黄纸包着的饴糖。
“乖阿稚。”她言笑晏晏。
乖、乖阿稚。
小仙童晕晕乎乎,觉得自己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在、在的。”阿稚连忙应。
漂亮少女笑着,声音柔和缱绻,又问:“阿稚要山鸡做什么。”
“因为,大小姐需要补身体。”他乖乖回答,有点委屈,“宗门里的饭菜都很不好。”
这几天,杂役送进霜雪天的,只有稀粥、米饭,还有少得可怜的几片青菜,单调得乏味,一点油水都没有。
而且,很多饭菜送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凉了。
他是仙鹤,今年已经三百零七岁了。
虽然他开灵智就开了三百年,但是无论如何,按人类的纪年算,他已经是大人了,无所谓吃什么。
但是大小姐是凡人啊,而且还是年幼的、娇贵的、漂亮的凡人,她吃这些东西,肯定会生病的。
“这样啊。”蔺绮闻言,微垂眸,轻轻开口。
她把饴糖放在阿稚手心,语气温和:“谢谢阿稚。”
小仙鹤软乎乎的手上,放着一颗饴糖,他低着头,目光灼灼,似乎很激动,小脸儿都红了。
听见大小姐带笑的话,他愣愣答:“没、没有关系的。”
蔺绮又笑。
纤细指尖摩挲碎雪,冰凉的雪水顺着苍白的指节往下流。
她眨了眨眼睛,淡淡扫了一眼雪地上因为交易失败而生气的雪白幼虎,又抬头,看渐渐往天空正中爬的日头。
她笑吟吟地,抚上幼虎毛绒绒的脊背,问小仙童:“这是阿稚的朋友吗。”
小仙童点点头:“是的!”
“他是我的挚友!”小仙童强调。
蔺绮眉梢带笑,哄他:“那阿稚去给你的挚友也拿几颗糖好不好,就在我的屋子里,木桌上。”
小仙童两眼放光,一溜烟站起来,拍拍道袍上沾着的雪,很激动地往高楼里跑。
“呼噜呼噜?”
幼虎仰起脑袋,生气,又有点茫然,看着蔺绮。
“呼噜!”
大爷不吃糖,大爷要吃那个傻白甜!
你这个愚昧的凡人!
阿稚转过身,往楼阁跑。
蔺绮坐在雪地上,单手支颐,看那只只会呼噜的雪白幼虎。
漂亮的少女眉梢弯起,笑得清甜,只是眸光平稳清淡,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像腊月的霜雪。
幼虎感觉脖颈有点凉。
“呼噜!”
愚蠢的凡人,你要干什么!
葱白的指尖轻轻抚上幼虎的脖颈,蔺绮笑问,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你想吃了阿稚啊。”
“呼噜!”
是那个傻白甜让大爷吃它的!我们是平等交易!
很柔和的一声笑,像潺潺溪水。
蔺绮语气温柔,自顾自道:“真不错,你的皮毛这样软,若是做成褥子,一定值不少钱吧。”
“!!!”
“呼噜!呼噜呼噜!”
幼虎毛骨悚然,竖瞳睁大。
蔺绮没有理会它,因为传送阵法所在的地方,泛起了一阵金光。
一个穿着深蓝杂役服的矮小男人,提着食盒,慢慢走了进来,他在踏出传送阵法的那一刻,对着霜雪天的洁白雪地,啐了一口唾沫。
蔺绮微掀眼帘,淡淡看着他。
杂役一抬头就看见,苍茫的雪地里,漂亮的少女单膝屈起,红衣铺在雪地上,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温柔抚摸雪白的吊睛白额虎,唇角微弯,眉舒眼笑。
但那双水盈盈,仿佛会说话的清亮眸子,却给他一种极其不舒适的感觉。
穿过茫茫白雪,她看着他,以一种极其冷漠的姿态。
——像冰冷的神明俯瞰凡尘蝼蚁。
第4章
芝禄心跳错了一拍。
他僵在原地,掌心冒虚汗,心里发慌。
他娘的。
这个小婊/子怎么那么邪乎。
矮小男人眯起眼睛,长呼一口气,把那种让人心里发凉的死亡感甩出去。
心道真是撞邪了,他刚才竟然在害怕那个没修为的废物。
晦气玩意儿!
芝禄恼羞成怒,大跨步往蔺绮的方向走去,皮笑肉不笑,问候道:“大小姐。”
幼虎竖瞳微眯,扬起虎头,伸出粉白爪爪推推坏女人。
“呼噜呼噜。”
来者不善,你要完啦。
葱白指尖微压,把幼虎因为开心翘起的尾巴按下去,蔺绮抬眼看着芝禄,轻笑颔首:“你就是宗门派来侍奉的杂役?”
这小丫头也忒天真了。
芝禄眯了眯眼睛,眼里闪过精明的光,他扬起一抹笑:“是啊。”
他又叹一口气:“不过我太忙了,只赶得及给大小姐送一日三餐。”
“大小姐,临云宗里可没几个闲人啊。”
他摇摇头,乐呵呵地把食盒递给蔺绮,蔺绮漫不经心捋虎毛,并不伸手去接。
芝禄的手僵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眼神晦暗,脸色发青,最后把食盒放在蔺绮身边的雪地上。
食盒抽开,里面只简单放了一碗米饭,还有一小碟子青菜。
青菜也蔫儿巴巴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蔺绮漫不经心捋虎毛,看见饭食莞尔一笑:“不吃,拿走吧。”
啧,麻烦。
有的吃就完了,还挑什么啊。
他可听说了,宗主虽然把霜雪天赐给她,但压根不在乎这个女儿。
金贵什么呢。
“大小姐,你在凡间待久了,可能不知道仙门的习惯,仙门弟子大多辟谷,不食五谷杂粮,能找一个开火的地方难得要命,能搞到这些已经很难了。”
矮小男人眸子闪过不屑,忽悠人的话张口就来:“您别看它简单,但是在仙门,能找到吃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小姐,若是连这些您都不满意的话,那就太娇气啦。”芝禄开口。
他眯起眼睛看蔺绮,等着眼前的小土包子露出自卑无措的目光。
蔺绮的手缩在袖子里,单手撑着下巴,抬眼也回视他,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话。
一语毕,漂亮的少女似乎有些惊讶,杏眸睁圆,道:“原来这些吃食这么珍贵。”
没有看见小土包子无措的模样,芝禄有点儿遗憾,但还是点点头,虚伪道:“您知道就好,咱们怎么能亏待大小姐呢,有什么好的自然都先紧着您啊。”
她眨了眨眼睛,笑得真心实意,暖白的光芒映着蔺绮的小小梨涡。
少女有些歉疚,软软开口:“我还以为你们是故意给我这些的,现在看来,是我太狭隘了,原来这些吃食当真如此珍贵。”
幼虎竖瞳睁大,虎脸满是震惊:“呼噜?”
你竟然也是个傻白甜!!!
幼虎咬自己的爪爪,心道:不能够啊。
真好骗。
芝禄心里得意,心想大小姐又怎么样,宗主的亲生女儿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刻,他心中得到了无比的优越感。
他正要开口,又听见蔺绮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带满善意。
“既然这么珍贵,那就给你吃吧。”蔺绮眸光带笑,温柔蛊惑,“你给我送了几天的饭,也很辛苦呢。”
“不了……”芝禄假笑推辞,摆摆手。
他刚刚说出两个字,眼前忽而闪过一抹红,膝弯像是被棍子抡了一样。
与此同时,脖颈猛地受到一股向下的压力,那力道极其重,恍若泰山压顶,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
“砰——”
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殷红的鲜血流出来。
芝禄整个人都懵了,反应了好一会儿。
湿润的雪水混着锋利石子,划上他的侧脸。
芝禄弯腰跪在雪地上,脸死死贴着地,嘴角触感粘腻,鼻子、嘴,都贴在冰冷的米饭和青菜上。
蔺绮侧坐在他背上,低头,苍白手指掐着他的脖颈,姿态优雅矜贵,鲜红的裙摆铺在霜雪之间。
少女微垂眸,好声好气和他商量,语气又轻又软,像小女儿撒娇一样:“吃掉呀。”
“你是宗门派给我的仆役,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呢。”她有点不满意。
“滚——”
羞辱与疼痛化作滔天怒火,在男人心里瞬间点燃,练气七重的灵气乍然释放。
蔺绮脚尖一点,红衣顺风而摆,她稳稳落在几步外。
芝禄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死死盯着不远处散漫的红衣少女,眼睛发红,怒喝:“小婊/子,你找死!”
蔺绮清甜的笑意顿时收敛,温和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你为什么不能乖乖把那些饭给吃了。”
“为什么。”
漂亮的少女长身玉立,鸦睫低垂,微微遮住寒如冰霜的漂亮瞳孔,她似乎有些厌烦,深埋于心底的暴虐和戾气如野火一般,瞬间烧起来。
“一定要找死吗。”她自言自语。
顷刻间,耀眼的金光以蔺绮为中心铺开,两指之间,拈着一张用朱砂画成的黄符。
矮小男人发了疯一样,眼里怒火烧灼。
掌心的灵气化作藤蔓,一条粗藤直直向蔺绮甩去,只往前甩到半空,黄符刷地一下砸上来,藤蔓化作清光散去。
然后,“砰——”地一声响。
符纸砸上芝禄的额头。
原本就满是鲜血的脑袋再一次磕地,脑袋剧痛,他眼前漆黑一片,只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细微的脚步声传来,芝禄怔愣。
怎么会这样。
苍白的手指掐上脖颈,少女发尾的铃铛轻轻晃,她小指勾起,拨弄芝禄额头的符纸,忽而,猛地往上一拽,又扼住他的脖颈,重重磕下。
一次又一次。
芝禄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他手脚僵麻,浑身颤抖。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回想起蔺绮漫不经心的眸光,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瞳孔里,他看不见任何温度。
他感觉自己就像路边的草芥一样。
大小姐真的有可能杀了他。
“大小姐!大小姐饶命啊,大小姐。”
他语气哆嗦,双腿又僵又软,他好像走不动路了,额头上贴着的符纸限制他,他动都动不了,他语序混乱:“我、我是宗门派给您的杂役啊,您饶过我,饶过我……我以后一定尽心伺候您。”
蔺绮歪了歪脑袋,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她把食盒拿过来,放在芝禄面前,又温柔地笑起来:“我怎么会要你的命呢,我只是想请你享用这些珍贵的吃食啊。”
“吃呀。”乖巧的语气。
芝禄唇齿发麻,脸色惨白,他不敢跟蔺绮说他还在地上跪着起不来,他吞了口唾沫,张开嘴,大口大口把凉了的米饭吞咽入腹,米饭已经变得冷硬,混着青菜里僵冷的一点油块,吃起来格外令人作呕。
像条卑微的狗。
少女只是像他刚进来一样,坐在雪地上,单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很欢喜,笑吟吟道:“看你吃得这么开心,这些吃食果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呢。”
语气甜腻,软乎乎的,听起来很是干净单纯。
芝禄张张嘴,口舌已经被混入米饭的泥沙石子划出鲜血,双目失焦。
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她是个疯子!
芝禄将食盒里的东西都吃完了,还咽下去不少尖利的石子泥沙。
到最后,他额头上的鲜血色彩变暗,阴沉的血痂混着新鲜的殷红血液,糊住了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