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抿唇垂首,整了整自己脏乱的衣裳,把脸上蹭的血抹尽,才抬起头看蔺绮,又是那副金贵慵懒模样,他轻轻哼了一声:“被一只千年王八关进阵法里了。”
“呵,”思及此,少年情不自禁冷笑,“他以为区区一个四杀阵就能困住我吗,几千年了修为也不长进,修的什么破烂阵法,没用的东西。”
事实证明,公主生气的时候,真得会自己骂自己。
漂亮小猫眨了眨眼睛,心中了然。
难怪清早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少年,原来是被卷到阵法里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师兄,你不要惹姐姐生气呀,”漂亮小猫敛眸,长睫轻垂,目光落在茶水中的山茶花瓣上,轻声道,“再说了,姐姐现在很厉害呢。”
少年眼眸微眯。
他三步作两步走到床边,垂首俯瞰蔺绮,冰凉的手指掐了掐蔺绮的侧脸,他语气危险:“你现在叫我师兄,叫他姐姐?”
昨天还一口一个姐姐喊得又乖又甜,小骗子。
少年在心中咬牙切齿。
他的手很冷,像雪山之巅深埋的玉,蔺绮揉了揉刚刚被少年掐过的地方。
不是一样的吗。
他们甚至都是一个人。
怎么他看起来那么不高兴。
漂亮小猫对上少年幽静的目光,有点懵。
“一样的呀。”甜软的嗓音落在昼光里。
她眉眼弯弯看着少年,露出一副乖巧模样,蔺绮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语气糯糯,补了一句:“姐姐——”
他抿唇,不说话,撇过头冷冷哼了一声。清冷的目光落在桌上,一道浅蓝色的灵气托起一张字条。
林清听低声问:“他留下的?”
虽然少年没有指名道姓,但蔺绮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顺着少年目光触及的方向去望,桌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漂亮小猫有些迷茫:“什么?”
那么明显的灵气,蔺绮不可能看不见。
那就是那人设了禁制,只有自己能看见。
呵,遮遮掩掩,上不得台面。
少年把折起的字条打开,上面写了一行字。
——袖袖早起时喜欢喝一杯甜茶,拿山茶花煮,添点冰糖,记得要温热的。
少年在心中冷笑,心道这人可真不要脸,把他关一晚上竟然还有脸让他做事!四杀阵里杀机涌动,他又一丝灵力都不剩,若不是他聪明,他就死在里面了。
什么甜茶,狗才去煮。
少年眼皮子耷拉下来,眉眼恹恹。
他垂眸看蔺绮,偶然注意到漂亮小猫手里捧着的茶盏,水中氤氲着些许雾气,飘着小片的山茶花瓣。
他轻啧了一声,问:“你早起喜欢喝甜的?”
蔺绮不知道他的思维为何忽然跳跃到这儿,她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下:“是呀,早上起来的时候,如果能喝一杯甜茶,心情就会好一点。”
少年注视着她,红衣少女抿了一小口茶水,柔软的唇上挂着水珠,明亮清透的一点水光折射着正午暖和的光晕,将她的唇色衬得愈发嫣红。
她似乎真得很喜欢甜,咽下茶水时,长睫轻颤,眉梢弯如月牙儿,眸中流出些许魇足的色彩,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经意笑起来的时候有多漂亮,像山间活泼的小鹿。
喝甜茶,心情就会好一点?
少年心念一动,他撇过头,手指不停揉搓字条,小小声嘟囔:“什么毛病,怎么比我还娇贵。”
飘忽的话语散在风中。
“嗯?”微微上扬的尾音,蔺绮听不清,“姐姐,你说什么。”
少年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他扬声答:“我说,我知道了。”
——你早上起来喜欢喝甜茶,要温热的,得拿山茶花煮,加冰糖,我知道了。
——
他故作漫不经心把字条收起来。
顶着蔺绮懵懵懂懂的目光,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欲拂袖,甩到一半发现两件单衣太薄,衣袖根本甩不起来,更气了,又想起在阵中冻了一夜的事。
他握着袖管,皱眉,道:“我的衣裳都给你当被子盖了,待会儿要再去买一身。”
“不用买呀。”蔺绮听他提起这一茬,搁下杯盏,从床上跳下来,鞋也没穿,踩着地毯跑到衣柜边,鲜红裙摆拖在地上微微晃动,如一潮一潮的浪。
少顷,她打开衣柜站定,侧眸看少年:“已经买了很多啦。”
少年就看她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心道她中的毒真是解干净了。
蔺绮在柜子里翻翻,给他找了套干净的新衣袍,依旧是蓝色,袖摆用金线绣了两片苏子叶。
少年施术,瞬间把衣袍换上,他穿了新衣裳,心情好了一些,单手背后,俯身,轻轻捏了捏漂亮小猫的耳尖,不容拒绝道:“不够,还要买。”
话毕,他想到一种可能,皱眉:“你没钱了。”
蔺绮心道少年姐姐真难养啊,她揉了揉耳尖:“胡说,我很有钱的。”
蔺岐山还欠她两百万灵石呢。
姐姐喜欢买衣裳就买好了,反正她有的是钱。
蔺绮抽出手把梅山收起来。
她想了想,拿出之前在蚀金窟里记下的阵法图案,摆在少年面前,轻声问:“姐姐,你认得这个阵法吗。”
“松云庭里找到的?”少年翻了翻纸张,思索片刻,“看着倒有些像献祭大阵。”
献祭?
蔺绮想起蚀金窟里的十六具枯骨,她又问:“这阵法有什么用。”
“献祭么,”少年拈了下指尖,解释道,“就是抽取活人生机,拿人命做燃料,去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
他怕蔺绮不能理解,还给她举了个例子。
“很多年前,仙门受魔物围剿时,裴宗主布献祭大阵,带着三十多位合道长老以身殉道,灵气充入仙门,化作结界庇佑仙门七十二宗,仙门才得以喘息。”
少年嗓音清朗,思及此,他悠悠又道:“人命是很贵重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体质特殊、修为高深的,譬如你……”
少年垂眸,对上漂亮小猫水润瑰丽的瞳孔,顿住了。
他本来想说,譬如你,符道九重,要是献祭了肯定能泽被一方。
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不吉利。
“我怎么了。”蔺绮轻眨了下眼睛。
“你听错了。”少年否认。
心里的思绪百转千回,他侧首,趁蔺绮不注意轻轻呸了三下,像是在驱邪避秽一样。
等他把一系列动作做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清听,你可是化神!
竟然和凡人一样惧怕谶言,没出息!
蔺绮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
她歪了下头,看眼前少年临窗自闭,别别扭扭又不开心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年少时的姐姐,真是喜怒无常啊。
她收起画着阵法的纸,心中自有思量,江白薇生于阴年阴月阴日,也算体质特殊吗。
她垂眸,若有所思,现下时值正午,日头高挂中天,昼光打在脸上,暖洋洋的,蔺绮洗漱整理一番后,推门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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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门了?”
威严的声音落下来。
一个黑衣人站在城主下首,恭敬道:“是,蔺绮一刻钟前刚刚出门,和一个穿蓝衣、戴面具的少年一起。”
黑衣人抬头,看向眼前,一身玄衣、蓄长须,面容肃穆庄重的城主,城主手中握着三柱香,站在一副画像前,画像上的青年面皮白皙、姿容清隽,赫然是昨夜堵截蔺绮的乌山祭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主便日日参拜这个青年,城主称其为无相大人。
城主说,无相大人会庇佑春水城。
但他们不是有神灵大人吗,为何还需要别人庇佑。
即使神灵大人生病了,也不需要从别处再请来一尊神啊。
黑衣人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他只是城主的无数影子中的一个,影子不需要有思想,城主吩咐什么,他做什么就是了。
黑衣人说完话,便温顺垂首。
良久,城主终究没有等到画上青年的回应,他也没失落,将燃起的香插到香炉里,负手转过身,高高在上俯瞰黑衣人:“她不可能没问题,你再去跟着她。”
“姜拾说,她昨夜一直待在院子里,我怎么不信呢,”城主蹙眉,自顾自琢磨,“哪怕真不是她……不是她还能是谁呢,只有她白日注意到了蚀金窟,倘若不是她,又为何找不到人。”
黑衣人揣测:“兴许是被无相大人捉住吃掉了,那蔺绮只是一个筑基境修士,若是对上无相大人,绝对活不下来。”
城主的目光落在画像上,神情冷淡没说话。
半晌,他吩咐:“去盯着她吧。”
多年战场上杀敌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红衣少女很危险,
“——她一定会搅弄风云。”城主目光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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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心目中的危险人物,现在正和林清听一起,往容仪章的院子去。
今日没有魔物攻城,城内的仙门弟子都很安闲,刚进容仪章院子里的时候,蔺绮看见了蔺浮玉和江梅引,还有一个头发毛躁、垂头耷脑的少年。
少年咬着符笔:“秘境里外根本就不在一个空间里,要做出作用堪比玉牌的传送符,必须加上卦修的问星,和阵修的生神,问诸天星辰确定出秘境的方向,借生神阵放大传送符和问星的功效,这样勉强才能做出一张能传送到秘境外的符咒。”
蔺浮玉问:“你能做吗。”
少年摇摇头,有些发愁:“不能,虽说公主殿下会问星,但我们根本找不到会生神的阵修,再者了,我的传送符画得不好。”
江梅引诧异:“传送符是最基础的符,你一个年轻一代符道第一,怎么会画不好。”
蔺浮玉闻言,目光清冷,淡淡扫他一眼。
简端丧丧地垂下了脑袋:“传送符太便宜了,挣不到钱,我画得少。”
蔺浮玉冷笑一声。
简端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给自己找补道:“虽然我传送符画得不好,但是也比其他符修好很多了。”
他底气不足,慢吞吞道:“首席师兄,您将就吧。”
江梅引轻轻笑了下,蔺浮玉懒得理他。
年轻一代符道第一?
蔺绮在门口,精准得捕捉到这个字眼。
她抬头往前望,简端亦望过来,眼神刚对上,他恐慌且自闭地移开了目光。
“妹妹?”江梅引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蔺浮玉偏头望过来,清冷的目光柔和下来,他起身拢袖走来:“怎么来这儿了。”
蔺绮乖乖答:“哥哥,我找容师姐。”
她想问问容仪章,她离开后蚀金窟里的动静。
她往院子里四下望了望,也没看见容仪章的身影。
听见蔺绮的话后,蔺浮玉抿唇,眸中很快地闪过一丝失落。
江梅引托着下巴,肩膀轻耸低声笑了笑:“他以为你是来找他的。”
蔺绮有些惊讶:“哥哥也住在这儿吗。”
容仪章只告诉自己,她住在哪儿,没说蔺浮玉也在这。
一个院子住四个人的话,蔺浮玉和容仪章还真有可能住在一起。
蔺浮玉颔首:“嗯,凑巧。”
蔺绮眉眼弯弯,笑得清甜,她脆生生道:“太好啦,那我以后就可以来找哥哥玩儿了。”
蔺浮玉眸中流出些笑意:“嗯。”
林清听站在一边,垂首,幽幽盯着蔺绮,扯了扯蔺绮的袖子,薄蓝瞳孔在昼光下,浮出几分郁色,连木头人面具都染上几分阴森。
他不悦道:“你不是找那个谁吗。”
蔺绮说:“容师姐。”
少年语气清淡:“哦。”
少顷,容仪章一身青绿,推开门从小屋里出来。
看见蔺绮的瞬间,素来温和出尘的公主殿下心中情绪翻涌。
她记起昨夜,借着蚀金窟里的幼小草苗,看见的那一幕。
——容涯仙尊竟然在这个秘境里。
容涯仙尊避世百年,为什么会出现,他和蔺绮是什么关系。
容涯仙尊是去保护蔺绮,还是单纯路过。
第69章
容仪章立于原地, 怔了良久,直到江梅引清朗的声音落下来。
“仪章。”江梅引偏头看她。
公主殿下抱着一叠书册,不经意间注意到蔺绮身边的蓝衣少年, 瞬间, 她瞳孔失焦目光变得游离起来。
半晌, 容仪章扯出一抹笑,青衣在风中招摇,她理了理袖摆,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模样:“刚刚翻芥子, 许多书都发霉了,我拿出来晒晒。”
“蔺师妹,”她站在廊檐下, 温和凝望着蔺绮, “你来得正好, 我正要去找你。”
她召来几个绿叶小人, 弯腰把手中发霉的书册都递给它们, 站在门廊一侧:“师妹, 来喝杯茶吧。”
蔺绮仰头望着她,语调温软:“好呀。”
她偏过头,扯扯蓝衣少年的袖子:“师兄,我去找容师姐啦。”
少年挑眉, 垂眼看她:“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蔺绮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记错,昨夜恍恍惚惚间,她是听见那只魔物叫了一声容涯的。她想知道那只魔物和姐姐之间有什么牵连。
如果少年听见了, 等他回归本体, 记忆归拢, 姐姐不就知道她在查什么了吗。
这样好吗, 这样不好。
蔺绮的手往下,握住少年冰冷的指节,轻轻摇了摇,她仰头,碎发散落,眸中流出些许稚气和活泼,她甜甜道:“女孩子之间说体己话,师兄怎么能听呢。”
漂亮小猫的手软软的,攥上他的手指的时候,手指上像是沾上了一层软糕,少年的目光不自在地落在一边,抿唇:“不要撒娇。”
蔺绮轻歪了下头,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她放下手,脚步轻快、蹦蹦跳跳跑到容仪章身边,挽上容仪章的臂弯。
公主殿下的声音飘渺而悦耳:“春水城里的茶倒是有许多样,都不错……”
蔺浮玉问:“她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江梅引耸肩,散漫道:“可能都是女孩子,有共同话题?”
他侧眸,看蓝衣少年,尾音上挑:“林道友,坐下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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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昼光轻暖,桌上摆着一支枯萎的白色山茶花,清风漫过窗缝,吹起茶花微蜷缩的焦黄花瓣。
蔺绮解下鲜红氅衣,临窗坐下,手中温热的花茶氤氲着雾气,她问:“殿下想找我说什么呢。”
“我有一门法技,叫草木升灵。”容仪章倚窗站着,纤细指尖抚过枯萎的山茶,姿态清贵端雅,很合她尊贵的公主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