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换一副躯壳,灵魂上的痛苦也不会消失,连绵的苦楚望不见尽头, 好像有千百根银针扎入骨骼经络, 细细搅动碾磨, 把人折磨得病骨支离、清瘦凋敝还不罢休。
容涯像习惯自己的名姓一样, 习惯这样的苦痛。
他从未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 只是因为灵魂上黑雾发作的程度深浅, 不大喜欢深夜和下雨天。
白衣青年的身形隐于花树之间,气质清温淡如烟霭。
此时秋风送寒,檐铃唱响。
斛灵仙草制成的丹药起作用,干净清寒的气息萦绕灵魂法相, 仙草的灵气抱团驱散一小块黑雾,干净的灵气抽丝织布一般,慢慢缝补灵魂, 往其中送去冰冷却温和的滋补。
容涯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平和与安宁。
尽管斛灵仙草无法真正与灵魂上盘踞的黑雾抗衡, 效用很快就会消失, 但今夜仰赖它, 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蔺绮低头看云镜,时不时写几句传信送出去。
院中,蓝衣少年袖摆一甩,捏诀御风而起,稳稳落到花树树枝上。
一阵风吹过,树枝簌簌摇晃,洁白的细小花瓣落在他身上。少年掸了掸衣上的白花,在蔺绮斜上方的枝干上坐下。
蔺绮注意到他,随手抚去少年姐姐袍摆沾惹的碎花。
蓝衣少年微垂首,目光不自觉落在蔺绮身上,清莹的眼眸中溢出一丝愉悦的神情,他竭力压住上弯的唇角,高高在上瞥了容涯一眼,带着些幼稚的炫耀。
容涯拿着林守扔上来的刻刀,微微笑了下。
仙尊嗓音清淡如雪:“你上来做什么。”
蓝衣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我想上就上,还要你允许吗,这棵树写你名字了?”
容涯手中刻刀一顿,木屑扑簌而下,擦过青年修长冷白的指尖,他目光温静,看了少年一会儿,语气带笑,警告道:“你或许忘了,你的生命来源于我的赐予。”
少年半眯起眼睛,不悦地打量容涯,语气危险:“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也是分神,不是吗。”
“而且……”少年懒洋洋移开目光,语带嘲意,“还是一个修为散尽的分神,现在有点灵气的人都能杀了你吧。”
听他这样说,容涯并不生气,轻笑一声,他邀请道:“你可以试试。”
少年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怎么吵起来了。
林守站在树下,目光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
仙尊自己跟自己吵架,这热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稍有不慎就可能殃及池鱼,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卦道十三重,撞上这样的戏码很容易引火烧身啊。
林守拈了下铜钱,垂眸思索,自己是该跑路还是该劝架,这时,一道轻软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别说话了。”蔺绮打断他们。
林守松了一口气,心道,袖袖,真是我的好祖宗。
花树之间,瞬间寂静下来。蓝衣少年冷淡地拢了拢袖子,容涯仙尊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眸温和含笑,有一种神怜众生的圣洁。
蔺绮抿了下唇,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不满道:“你们好像要打起来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心平气和聊聊吗,非要打打杀杀。”
她听他们两个说话,听得胆战心惊,有一种不把命当命的洒脱。
可是,即使白衣青年只是分神,想要见到他也很不容易啊,万一姐姐真得死了,她不就见不到姐姐了吗。
青要山姐姐本体闭关的洞府她又进不去。
那里太冷了,且灵气混乱凛冽如刀,姐姐不让她进。
蔺绮看着蓝衣少年,不放心地嘱托:“你不能杀姐姐啊。”
少年不是很愉悦。
他淡淡撇过头,闷闷哦了一声。
蔺绮又看容涯仙尊,扯扯霜白的袖摆,糯糯请求:“姐姐,你别这样,我害怕。”
容涯对上袖袖那双明亮而湿润的眼睛,哑了一会儿,心中叹气。
他揉了揉蔺绮柔软的长发,说:“我知道了。”
蓝衣少年看着蔺绮,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对他就是命令的语气,面对白衣裳就是撒娇。为什么不能对他撒娇。
为什么在蔺绮心里,白衣裳的优先级永远高于他。
白衣裳有他好看吗,有他喜欢蔺绮吗。
烦。
烦死了。
蔺绮倒扣云镜,认认真真观察了会儿花树上的氛围,心想,还是不要让他们两位待在一起了,真打起来可太糟糕了,而且,在姐姐面前发云镜骗人,她总归心虚。
蔺绮翻身下树,鲜红裙摆一晃,她稳稳落到地上,对容涯挥了挥手,说:“姐姐,我回去睡觉啦。”
白衣青年颔首,让林守送她回去。
蔺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她还想问她以后能不能再来找姐姐,想了想还是作罢。
要是不问,她可以先斩后奏想来就来,若是问了姐姐说不可以,岂不是很不划算。
她如是想着,林守施卦术将她和蓝衣少年变作平平无奇的随侍,又模糊了他们的存在感,送二人出去了。
没一会儿,林守回到云舒院。
林守抬眸,见树上青年侧倚树干,目光平静温顺,虚虚落在琉璃台一条开满桂花的小道上,寒冽冷风吹起长发,清苦的草药气息在小院中浮动,他垂眼,手握拳抵唇,重重咳嗽了一会儿,咳嗽声惊起几只雀鸟。
若有人看见他,只会将其视为一个病弱清瘦的书生,绝想不到他是一剑平山海的剑尊。
林守将黑色帽檐微微往下拉,捡了个屋子进去睡觉了。
卦师的一生,或多或少都说出过几句谶语。
林守常常想,是不是他常诅咒林清听遭报应,锦甘道上如山的苦难才会压到他一个人身上。
天可怜见,他只是随口一骂,没想让林清听真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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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上,桂花簌簌地落,蔺绮一路走来,衣上发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鹅黄。
刚离开云舒院没多久,他们身上的伪装就自动解除了。
蔺绮时不时拿云镜回几句传信,蓝衣少年幽幽注视着她。
直到云镜第七次亮起,蔺绮低下头认真鼓捣云镜,少年终于忍无可忍,清瘦漂亮的手出现在蔺绮视野内,一下子把云镜抽走。
少年仙尊没容涯那么高的道德感,做事只凭自己开心。
他在临云宗时,就处在猫嫌狗憎却必须金贵供养的地位,在蔺绮面前,虽然收敛了些许坏脾气,但不高兴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薄蓝眼眸微微眯起,琉璃珠子一样清润的眼睛里流出些许危险神情。
少年嗓音清朗,语气有点凶,说:“蔺绮,我注意你很久了。”
他拿云镜在蔺绮面前晃了晃,霜蓝袖摆如水一般,在风中垂曳招摇。
“你到底在跟他说什么,”少年皱眉,语带责问,他目光倦懒,轻蔑地瞥了眼云镜,冷笑一声,“秦显,什么东西,比得上我半分好吗。”
蔺绮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清亮湿润,安静看人的时候,有一种无辜的干净,直直望进林清听心里。
她轻轻眨了眨眼,笑了一下,将云镜抢回来。
她当然不会告诉少年,她想骗秦显去给她诛魔,只含糊道:“请教一些东西。”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少年姐姐自打进了云舒院,就一直不大高兴,现在都没有开心起来,对云镜发作多半是迁怒。她回想刚刚的事,想找到惹他烦闷的缘由。
少年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伸手欲抢她的云镜,蔺绮下意识扼住他的手。
两人指节交错的瞬间,蓝衣少年奇迹般得安静下来。
他的手很凉,蔺绮握着他的手,有一种握着冷玉的感觉。
夜色幽深,小道蜿蜒向前,桂花树里飞出几只闪着光的萤虫。
少年思绪浮沉,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薄唇轻抿,道:“你也可以请教我。”
握着的手有一点将要抽开的意思,少年下意识握紧,蔺绮侧眸看他,目光带着点疑问。
林清听唇角忽而干涩起来,他喉结一动,垂眸看地上的枯草,没话找话说:“那个秦显……他是剑修吧,你请教他也只能请教剑技,论剑道仙门所有人都不如我。”
他长呼一口气,声音很轻,重复道:“所以你可以请教我。”
蔺绮抽不出手,便作罢。
少年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想了想,自己确实有问题想请教他,于是道:“无关剑道,师兄,下一次魔潮主将是化神吗。”
蓝衣少年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蔺绮不再抽手,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浮起难以言表的开心,他刻意移开目光,嗓音压平,道:“是。”
蔺绮又问:“如果这次合道主将不死,下一次魔潮是不是就不会来。”
蓝衣少年:“无论如何,化神主将都会出现。”
蔺绮了然。
两人走在桂花铺满的小道上,一阵风过,树下落起桂花雨,清淡的香气在夜色中飘荡,耳中时有风声。
蔺绮一抬头,前方不远处一棵桂树下,一男一女拥吻在一起,桂花簌簌落在他们交缠的发丝上,纯白月色中,他们耀眼得像是一颗星星。
少年在一边怔住,蔺绮停下脚步,偏头望他,还能看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少年姐姐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可能不通红尘烟火。
蔺绮小指微勾,轻轻挠了挠林清听的手心,小声解释:“他们可能是道侣。”
她拉着蓝衣少年,想换一条道走,以避免打扰到前方桂树下相拥的星星。
没一会儿,她听见少年姐姐讷讷的声音:“道侣?”
蔺绮点点头:“嗯嗯。”
林清听站在树下,目光不自觉落到蔺绮身上,她站在桂花雨中,目光清澈,皮肤莹白,一片细小的桂花落在她娇艳温软的唇上,他怔忪出神。
亲一下,可以被当作道侣吗。
如果可以。
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到几日前的夜晚,蔺绮中毒,他给蔺绮渡灵气……
这算亲吗。
少年垂下鸦睫,薄蓝色的漂亮眼眸里,漫出些许挣扎神态。
第86章
夜色正浓, 不知从何处飘来檐铃清越的响音。
蓝衣少年垂眸,冰透的目光落在蔺绮嫣红的唇上,呼吸不自觉屏住。
他的思绪在夜色中浮沉发散。
蔺绮喜欢吃甜食的话, 这里应该也是甜的吧, 就是不知道, 是樱桃的酸甜,梅花小筑里梅花糕的清甜,还是什么别的花果香。
桂花簌簌地落,少年乌黑的长发上沾了不少鹅黄花瓣, 他浑然不觉,呆呆怔怔的。
扑通扑通的心跳落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在少年听来如擂鼓般响亮, 他意识方清明, 被吓了一跳, 长睫一颤, 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
蔺绮踮起脚尖, 伸手拂去少年发上的桂花, 道:“师兄好像很招花草的喜欢。”
身上总是沾花瓣。
少年讷讷应嗯。
他和蔺绮一起,在两侧栽满桂花树的小道上走了一会儿,像蔺绮一样,伸手拂去她发上星星点点的鹅黄, 垂眸含糊道:“你也很招喜欢。”
蔺绮轻轻眨了眨眼睛,眉眼弯起笑得清甜,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拍拍袖子:“师兄, 还有吗。”
蓝衣少年看着蔺绮白皙精致的脸。
这一刻, 鬼迷心窍似的, 林清听垂下长睫,冰冷的指尖抚上蔺绮温软的唇,很轻很轻地擦了一下。
顷刻间,他如被灼烫一般收回手,低声道:“干净了。”
漆黑的夜色中,星子一闪一闪的,明亮又耀眼。蔺绮揉了揉脸,笑了一下,“谢谢师兄。”
蓝衣少年眼帘垂下,轻轻嗯了一声。
星河流转,他一只手拢在袖摆中,轻轻拈了下手指。
明明只是若有似无的一丝触碰,却让少年感受到一点甜,好像真得尝到了樱桃煎、梅花糕,或者其他的甘甜细点,心中浮出些难以言表的隐匿欢喜。
比曾经突破到化神还要开心。
回去的路上,少年一路无言,握着蔺绮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青要山上,姐姐把她找回家的时候,也喜欢牵着她的手回家,分神与本体的习惯素来大差不差,蔺绮没在意,任由少年姐姐牵着往回走。
小事而已,少年姐姐开心就行。
之后的两天里,蔺绮常常注意到蓝衣少年身边出现的一个女子,她和初见时一样,一身白裙,温婉纯真,白山茶一样。
少年仙尊倒从未注意过她。
这两天蔺绮一直在云镜上,和秦显虚与委蛇。
秦显果真把她当成纯善单纯的小羊,跟她说的话愈发随性,愈发真情流露,有一次还提起了姐姐。
蔺绮心情不好就不理他,心情好了就逗逗他,她在云镜另一边,冷眼看他抛开斯文表象,愈发沉沦。
随着婚期一日一日近了,琉璃台里喜庆的氛围愈发浓,院落参差,雕梁画栋,鲜红的绸带高高垂落,红灯笼、红喜字随处可见,瑰奇漂亮,光怪陆离,这一日,蔺绮推开门,甚至闻到了空中鞭炮残余的硝烟味道。
然而,仙门修士之间的气势却愈发低迷,除却城外魔物越聚越多这个原因,还有一件事让修士们格外忌惮。
——琉璃台里失联的修士越来越多,很多人在短短几日内接连失踪。
蔺浮玉将这个消息传信给她时,还特意叮嘱她要当心。他想让蔺绮跟在他身边,蔺绮委婉拒绝了。
除此之外,城主府派来监视她的三个人都被撤了。
没了监视,行事便便利许多,蔺绮在一个清晨偷偷溜进云舒院,姐姐给她做了一碗抄手吃。
下午,蔺绮接到了秦显一起出城诛魔的邀请。
“我跟你一起去。”蓝衣少年从耳房里蹿进来,言语不善,连连道,“那个秦显,我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了。”
早上蔺绮睡着的时候,他特意出去调查了一番。
“秦显仗着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的身份作恶多端,强抢修士做炉鼎,还心思狠辣喜欢挖人的眼睛,是个烂到泥地里的烂人,云海天州辖域里状告他的文书堆得小山一样高,偏偏他受掌门长老袒护,这些文书一直被压着没人处理。”
少年仙尊纡尊降贵去调查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就已经足够郁闷,知道哄骗蔺绮的是这样的人愈发愠怒。
他语气森然:“他对你和善不过是得罪不起你,然而畜生就是畜生,披上人皮也成不了君子。”
秦显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出现在蔺绮面前。
烦死了。
“再者,他加冠已五年,”少年继而道,他的目光高高在上,冰冷的眸子里流出些许轻蔑和傲慢,他冷嗤道,“二十五岁才金丹,他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