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纯白的月光流下来,照到蔺绮漂亮的眼睛里。
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城池,风中传来喧嚣人间的烟火气,目光透过城里顺风而起的红绸,落在马车碾轧过凹凸不平的道路,有人在路边卖花灯,明亮精巧的灯上落了一片桂花。
魔潮散去后,春水城果真是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少年迈入城门,蔺绮走马观花,认真瞧了瞧城里的热闹。有修士认出她,在道路最南边跳起来招手喊蔺大小姐,蔺绮轻轻眨了下眼睛,冲他点点头。
她太疼了,并没有精力回应每个跟她打招呼的人,把氅衣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如此一来,她就像个被包起来的汤圆儿。
少年又问:“那什么才是深深的喜欢。”
“唔……”蔺绮想了想,眼眸中映着流转的花灯的光亮,“我若深深喜欢一个人,他于我就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的人,第一等聪慧的人,第一等光明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人,是最好,不是好,也不是更好,天下生灵数万万,只有他一个是最好的。”
远处楼台上有歌女唱响,蔺绮轻软的声音落在渺茫的歌声里。
“他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罪孽深重也好,泽被众生也好,他永远都好,怎样都好,他在我这儿都是最好的人,是数万万生灵都比不过的好。”
“是我看见他就开心的好,是我甘愿为之赴死的好。”
周围是风声、歌声、水流声,有人抱着伞走过,有人提着花灯,四下喧嚷热闹。
蓝衣少年长睫垂下,月光洒在睫毛上,眼眸中投下一层浅淡的阴翳。
他于是知道了。
——蔺绮是他深深喜欢的人。
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看见她就开心,他甘愿为她赴死。
她赤诚善良也好,虚伪冷漠也好,她都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天下第一等好看,第一等聪慧,第一等光明的那种好。
第90章
此时星月朗照, 灯影错落。
近处檐角的花灯被风吹地旋转不止,轻柔的光晕落在蓝衣少年的眼睛里,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心境如拨云见日般, 豁然开朗。那些往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和沉浮青涩的少年心事, 终于在此时落到了实处。
周围嘈杂喧嚷,他背着蔺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只觉得心情都柔软明朗起来。
原来这是深深的喜欢。
他再小一些的时候, 临云宗里,他的小跟班们经常来找他哭诉,说哪个师妹或师姐又丢掉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哪个女孩子又和他们吵架了……
凡此种种, 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些人却能做出仙门将死的派头和气势, 说到情深处, 甚至抱着他的大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少年仙尊真得很不明白。
这种事他惯来是不理的,只有吵到他吃饭的时候,他会对地上的人说一句:“她做了让你难过的事,你就约她去试剑台比试啊, 打赢她出口气不就好了。”
地上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他,委屈地说:“可是我喜欢她,小师叔, 你不懂, 她单单说讨厌我, 我就足够难过了, 怎么可能和她上试剑台,打不打得赢再说,万一她受伤了或者更生气了怎么办。”
少年仙尊便很茫然。他确实不懂,他只想把这些人剖开看看,这所谓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些人怎么跟中蛊了一样。
他有心想劝他们去找医修看看,转念一想,看医修挺贵的,他们肯定会来找他借钱,他的钱都拿来养剑买衣裳了,手头委实不大富裕,遂作罢。
后来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他渐渐就习惯了。
他只是不明白,既然喜欢是这样深刻入骨的情感,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简单地喜欢上一个人,难道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倘若是,他为什么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少年仙尊也不明白,当一个人有心上人的时候,为什么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会左右他的悲喜。
古怪,当真古怪。
他素来以为,喜欢一个人难如登天,比破镜化神还难,比飞升还难。
如今看见蔺绮,恍若凉水浇头醍醐灌顶,才知道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林清听见到蔺绮,就是会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喜欢她,见到就喜欢,怎样都喜欢。
他想到这个,又觉得喜欢蔺绮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无意间抿唇,矜持地笑了下。
蓝衣少年走过松云庭的参差高楼。
鲜红纱绸一条一条系在窗格上,顺风而摆,张扬又耀眼,像扬起的旗幡,为夜晚平添一种光怪陆离的美感。
雕花灯笼散发着暖色的光,照亮了飘扬的红纱,和少年清艳的眉眼。
蔺绮指节微曲,不经意间碰上少年的喉结,她安静瞧了他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少年问:“怎么了。”
蔺绮嗓音软和,声音很小,像一阵风,说:“我的师兄实在貌美。”
少年垂眸,长睫眨眨。
身上刀割一般的疼痛让她神思错乱,蔺绮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细眉压平,抬眸看着少年端艳漂亮的容色。
少年姐姐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在笑。
月光落下来的时候,蓝色的绸缎上便闪着金粉,他眉眼弯起浅浅的弧度,薄蓝眼眸中落满星子,好看得让人心动。
她指节勾着少年一缕黑发,忽而想起之前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师兄,你到过人间的皇城吗。”
蓝衣少年道:“没有。”
“我也没去过,但是我在话本里看到过,”她语气软软,眉眼弯起,“人间有科举,科举殿试里最好看的人会被点做探花。”
蔺绮侧枕着少年的肩,看他瑰丽清润的眼睛,呼出的热气喷在少年脖颈上。
“若师兄去了人间,肯定是探花一样的存在,是最好看的探花郎,然后被公主看上,扶摇直上,青史留名……”
“蔺绮。”少年喊她。
“嗯?”温软上挑的声音,蔺绮蹭蹭少年冰凉的下颌,眼神迷茫,看着很不清醒。
蔺绮说他好看,他很高兴,然而被公主看上这等荒谬的言论,着实不怎么动听。
蓝衣少年紧紧抿唇,下颌紧绷,纠正她的胡思乱想:“无论我能不能做那个好看的探花,我都已经青史留名了,也不需要被公主看上。”
少年仙尊地位尊贵,恣意张扬,怎么看都跟可爱不搭边,蔺绮看他认真纠正的样子,莫名地觉得他可爱,蔺绮说:“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蓝衣少年下意识皱眉,骄矜的目光明明白白代表了一行字。
——那当然是写话本的人的错啊,难道还能是我的错吗。
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蔺绮又笑。
她挑拣了些话本里的小故事说给少年听,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意识也渐渐昏沉,她有点困倦,揉了揉眼睛。
松云庭坐落在一条临河的街道上,他们走在河边,河水反射月光,清凌凌的,像冰龙整齐排列的鳞片。
这时,少年嗓音清冽,忽而问:“你有深深喜欢的人吗。”
蔺绮含糊唔了一声,说:“有吧。”
她阖上眼睛,少年气质清冷,身上有一种极浅淡的清静味道,很让人安心。不知为何,他现在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蔺绮拿手背贴上他的脖颈,下意识安抚他。
她比照着自己的标准,说:“我很喜欢姐姐的。”
少年又问:“白衣裳?”
蔺绮轻轻嗯了一声。
意料之中的答案。
深深喜欢白衣裳,总好过深深喜欢其他人。
虽然他知道,蔺绮说的这个喜欢,无关风月也无关情爱,就是孺慕的意思。
但他心中还是泛起一丝酸软,他低低哦了一声,自嘲一样,问:“我怎么比不过白衣裳。”
“我也很好的。”他说。
蔺绮眉眼稍弯,安抚可怜兮兮的小狗:“那你要努力呀。”
蓝衣少年长睫轻垂,周围浮动的灯影落在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长发上,他下巴微压,压住被风吹得掀起的氅衣毛领,侧眸看着氅衣里温温软软的漂亮祖宗,说:“我会努力的。”
蓝衣少年安慰自己,虽然他还不是蔺绮深深喜欢的人,但世上有一个蔺绮给他喜欢,本身就是上苍的恩赐。他想不出比这个更让人幸福的事了。
街上热闹,少年行走间,看见一枝精巧漂亮的纸雕花,想给蔺绮看一看,喊了她一声,身后没反应,少年侧眸去瞧,蔺绮已经睡着了。
她下巴贴在他肩颈处,呼吸浅而均匀,她指节微曲,白皙的小手里,还抓着他的一截长发。蔺绮睡着时乖得要命,卷翘的鸦睫温顺垂下,温软侧脸时不时蹭蹭少年冰凉的下颌,像一只粘人的小猫。
深秋时节,晚风寒凉刺骨。
少年并没有在外面多待,看蔺绮睡着了,就化雾回了琉璃台。
他小心翼翼地把蔺绮放在床榻上,手上蓝光浮现,他伸手在蔺绮身上一抹,拿灵气洗去她身上的血迹,又出去抓了个医修回来给蔺绮看伤。
待一切事毕,已经是深夜了。
以防万一,他没有去耳房休息,而是待在床边的柜子上守着。
半夜,蔺绮起了高烧。
他修的不是医道,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看蔺绮不正常,连忙从柜子上跳下去,他翻了翻蔺绮的芥子袋,从里面拿了一堆止血补气的丹药,一股脑喂给她,他撑着下巴在床边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这些丹药不起作用,还是得找医修。
除了刚刚随手抓来的那个小医修,其余的会医道的人,他只知道一个。
蓝衣少年眉心皱起,随手掸了掸袖摆,抱起蔺绮,化雾出现在云舒院里。
**
蔺绮睡醒时,身上如刀割斧凿般的疼痛已经消散,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她撑着床榻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清晨的阳光照进窗子,繁密的花树之间,时不时传来三两声清脆悦耳的鸟鸣。
空中飘散着清苦的草药气息,蔺绮抬眸透过窗子去看,石墩上摆着几个竹条编成的簸箕,簸箕上铺满了挂着清莹露水的药材。
小院中的场景倒是很眼熟。
蔺绮心中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时,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浑身霜白的青年推门进来,袖上沾了清凉的霜露。
注意到蔺绮的注视,容涯偏头,目光透过早上清温的阳光,和桌上一枝嫣红的山茶,落在蔺绮惺忪的睡眼中,他倚着门框淡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听说我对你很不好,非但不给你饭吃,还让你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也不许你睡觉。”
蔺绮深吸一口气,软软地又倒下去,捏住被子一角往上拉,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青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中还间杂些许细微的咳嗽声。
蔺绮眼睛眨呀眨,心想少年姐姐为什么会把她送到这儿来啊,她不是说了害怕姐姐生气吗。
她如是想着,被子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拉开。
姐姐身上的草药气息清清冷冷,给人一种明静之感,像大雨过后碧空如洗的晴空,容涯仙尊眼帘轻垂,对她温和笑了笑,说:“小可怜,别把自己闷死了。”
蔺绮又把被角拉上去,糯糯道:“闷死我吧。”
青年又轻轻笑了一下。
他屈指敲了敲蔺绮露在被子外的手,声如沉金冷玉,说:“混账东西,出来。”
蔺绮哼了一声,拉下被角,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容涯喂了她一颗丹药。
甜的,应当加了甘草。
第91章
她孤身去杀合道, 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回来,蔺绮想一想,就知道姐姐会生气。
姐姐很怕她一不小心死掉的。
果不其然, 容涯见她咽下丹药后, 随手拉来一条椅子坐下, 大有和她促膝长谈的意思。
清早时分的阳光凉如秋水,打在他苍白清艳的侧脸上,他的肤色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冷调,霜雪一般, 很漂亮。
蔺绮率先出声:“姐姐,我错了。”
“你认错认得这么积极,倒让我惶恐。”容涯垂眼看她, 目光温和又清冷, 好像什么都能看穿。
“……”
蔺绮被他看得脑海空空, 下意识收紧手, 把被角捏得皱巴巴的。
看她蔫不拉几的小模样, 跟一只犯了错等着受罚的小兽也没什么区别, 垂头丧气,可怜兮兮,很容易让人心软。
容涯将温热的甜茶递给她,嗓音轻柔, 如清涧流风:“你孤身杀合道,少年意气,可歌可颂, 算不上错。”
蔺绮脑中绷紧的弦乍然松开, 她抿了一小口甜茶, 抬头时眼睛亮亮的, 想跟姐姐撒娇。
“然而你半死不活地回来,却让我不大愉快。”容涯又开口,“上次在临云宗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若你再做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我就要罚你了。”
蔺绮眨了眨眼睛,手不自觉收紧。
她长睫轻垂,目光落在甜茶清澈的茶水里。
有风顺着窗子吹进来,深秋的风是桂花的味道,很好闻,蔺绮望着一片浮在茶水里的桂花,却有点难过。
姐姐素来把她当成一尊金贵易碎的瓷器,或一只金贵的雀鸟,恨不得把她捧到高阁上,风沾不到,雨淋不到才满意。
蔺绮闷闷道:“可是那只主将是合道,杀合道就是很危险的,我也没有不要命,我很惜命的,我不会死。”
容涯眸色冷冽,不轻不重道:“你也说了,那只合道很危险,你修为堪堪筑基,现在去杀不合时宜。”
他语气温柔,责问之意却很明显。
空中有隐隐约约的清苦草药气,和山茶花的薄淡暗香。蔺绮低着头,手捧杯盏,指节微弯紧扣杯上细纹,她静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容涯,眼眸乌黑明亮,灼灼有星,道:“求仙问道,不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吗。人长于土,生双足,却妄想遨游太虚腾云驾雾;修短随化,不逾百年,却妄求长生不死万寿无疆。”
“此时不可为,何时可为;此时不合时宜,何时合时宜。我此时见合道退让,来日等我合道,见化神该如何;待我化神,见天道又如何。姐姐怜惜我,我却不想只做被姐姐庇佑的人。前路黯淡,合道危险,所以更应迎难而上,上下求索,山高便破山开道,水深便填海造桥,千难万险,总有光明灿烂的时候。”
清晨水汽氤氲,她静坐榻上,嗓音泠泠然若碎玉,语气轻柔,却掷地有声。
窗外檐铃声清脆,青年长发松散,安静听她说完了,眸中浮出些许蔺绮看不懂的情绪,问:“遇山开道,遇水造桥?死也甘愿了?”
蔺绮撇过头不看他,心中空茫,咬唇道:“不会死的。”
她手心微生薄汗,如此正经地驳逆姐姐,还是头一遭,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姐姐要是罚她,她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