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少女垂首,手里捏着木箸的中间,一下一下戳着碟中的黑糯米糕,半阖着眼睛,唇抿得像一条直线,看起来很郁闷。
容涯被她刚醒时,有气没地撒的小模样逗笑了。
他推过去一碗莲子粥,将她眼前那一碟子黑糯米糕解救出来,语气清温,笑道:“先吃些粥,用的是今早新摘的莲子,很新鲜。”
蔺绮刚想反问,霜雪天里是冬天,霜雪天外是秋天,哪来的新鲜莲子,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儿哄,又忽然想起这是仙门,没什么是拿不到的,沉默了。
她低下头,拈起木勺,喝了一口莲子粥。
粥熬得很稠,还是温热的,顺着舌尖流下去,胃里升起一股暖流,清甜醇香的浓粥在唇齿间流连,轻轻咬下一颗莲子,莲子的清香带着一点甜味儿瞬间迸发。
蔺绮享受地眯了眯眼睛,她单手撩起乌黑的长发,小口小口喝着粥,很认真。
她对好吃的食物向来报以最高的敬意,连带着看容涯也顺眼起来。
蔺绮想:
这个危险的陌生人,不仅眼睛很漂亮,做饭也很好吃。
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喝了一小碗粥,抬头,看见对面的青年安安静静的,垂眸轻敲桌案。
看在吃食的份儿上,她难得露出个真心且乖巧的笑:“仙使大人不吃吗?”
“林。”
那人嗓音温沉,“林清听。”
容涯眉眼轻弯,说:“当不起姑娘这样称呼,直接称名字就好。”
蔺绮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林清听是他的名字,她想了想,道:“岂敢直接称呼仙使大人的名字,不如,我还是称师兄吧。”
“师兄。”她乖乖叫。
对面那人听见她叫师兄,似乎愣了愣,半晌,苍白指尖捏了捏眉骨,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颔首应:“嗯。”
很多年前,他还会陪袖袖吃些东西,但自从三年前闭关,他已经许久不食五谷了。
如今看袖袖低着小脑袋,乖乖吃饭的模样,他难得生出些食欲。
他给自己盛了半碗粥,又把荷叶鸡、萝卜糕,和几碟小菜推到蔺绮面前。
霜雪天的雪总也不见停,窗外清寒一片,冷冽肃杀。
楼阁里,蔺绮认认真真吃饭,容涯安安静静看她吃饭。
阿稚仔仔细细,跟幼虎普及人类说话的礼仪,幼虎两只爪爪扒在桌子上,抱着木碗往嘴里倒,时不时点点虎头理他一下。
***
有虎崽崽在,容涯做的吃食被吃得很干净。
容涯捏诀将桌上的碗筷都整理干净了,向蔺绮告辞。
他穿着霜白麻衣,披了件黑色的披衣,转身就出了楼阁,踏入霜雪天洋洋洒洒的大雪里。
雪白幼虎趴在雪地上,难过得虎头都耷拉下来。
“呼噜——”
大爷舍不得你,你就不能留下来做饭……呸。
你就不能留下来吗。
它蔫儿巴巴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呼噜!”
大小姐也要你留下!
容涯拈了拈指尖,垂首轻轻咳嗽了声,笑:“假传圣旨可不好。”
冷白指尖轻轻捏了捏幼虎的耳朵,他语气温和:“我有点事去处理,你保护好她。”
话音落下,指尖一抹蓝光灌入幼虎的眼睛。
幼虎眼睛睁大,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它怔怔盯着眼前斯文漂亮的青年,在蓝光灌入的瞬间,它感受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意识恍惚间,它似乎看见风雪之间,神明临世。
神明眉梢带笑,语气温和,话语却极霸道:“妖族少主,本尊以一成修为做交换,与君结生死契,令君常伴袖袖左右,为其生,为其死,终生效忠,永不叛离。”
“如有不臣,即违天道。”
幼虎:“!!!”
它心跳如擂鼓,看着起身整理袖摆的漂亮青年,虎头都精神得抬起来了,青年对它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去,黧黑披衣消失在风雪里。
它的第一反应是,卧槽完蛋,大爷栽了。
第二反应是,他怎么知道大爷不是寻常的虎,大爷本来还打算找坏女人炫耀让她大跌眼镜大吃一惊对大爷五体投地俯首称臣的!
第三/反应是,他自称什么?
第四反应是,仙尊?嗷嗷嗷嗷仙尊!签个名!!!
霜雪天传送法阵,金光散去,传送阵中的青年消失在霜雪天的风雪里。
容涯并不在乎幼虎在想什么,他得去处理一些事。
他的本体正在闭关,机关雀似乎给他找了个麻烦事很多的壳子。
他刚出霜雪天的传送阵,来到主峰的一颗青枫树下,远远的,就见一个年轻人自青枫树道而下,穿白金长衣,腰间垂玉,生得芝兰玉树。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蓝衣的杂役弟子,他们往这边来,似乎要去霜雪天。
容涯想了想,才记起为首的那个年轻人。
似乎是袖袖的哥哥。
第13章
那个人也注意到他,容涯好脾气地朝他颔首。
他清冷的眸子里很快地划过一丝诧异和疏离。
蔺浮玉低头拿出云镜,不知道跟什么人发了一条消息,而后走过来,语气平稳,开口道:“林公子,贵派掌门一直在找你。”
“你若是无事,就用云镜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容涯笑应知道了。
又看到蔺浮玉眸中闪过的一丝古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甫而,他礼貌性地略一颔首,带着杂役弟子朝霜雪天的传送阵去。
容涯有些疑惑,刚才那个年轻人看他的表情,分明很出乎意料,就好像自己的表现很奇怪一样。
然而,他刚才只说了句知道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
难道这个壳子原先是个哑巴吗。
容涯走在山道上,霜白袖摆委地,步姿闲散,他垂眸,半阖着眼,神识沉入识海,找到了这个壳子原主人的魂魄。
那魂魄极黯淡,是灰扑扑的一团光晕。
容涯心念一动,一抹极温和的蓝光没入魂魄。那魂魄悠悠转醒,化作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爷,小少爷怔怔看着他,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
容涯温和道:“多谢你的身体。”
小少爷反应很慢,他安安静静的,看着容涯,张了张嘴,有些犹豫,他反应了很久,才说:“谢谢你。”
容涯被他逗笑了:“为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拧着眉头,似乎在尽力想,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过了大约半刻钟,他慢吞吞开口:“你聪明,娘开心,我开心。”
这一刻钟,容涯就静静等着他,等他开口的时候,容涯垂首咳嗽了两声,又笑了一下。
他知道这小少爷是想说,如果他占了这个壳子,会让这个壳子变得聪明一些,小少爷的母亲会高兴,母亲开心,他就会开心一些。
然而,若是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体被一个陌生的魂魄占据,又有哪个母亲会开心呢。
小少爷的目光懵懵懂懂,看着容涯,有些懊恼:“我笨。”
“娘哭。”他低着头,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兔子。
容涯嗓音温温沉沉,伸手摸摸小少爷的头:“怎么会,你只是生病了。”
他收回手,轻轻摩挲指尖。
三魂缺其二,天残之相,注定痴傻愚钝,寿命不过二十。
凭骨相看,他今年业已十九。
可惜。
容涯神色有些淡,霜白袖摆掩唇,他重重咳嗽了几声,整个人愈发苍白脆弱。
他眉眼轻弯,对着呆呆怔怔的小少爷,笑道:“待袖袖安稳下来,本尊就去人间帮你聚起魂魄,为你治病,权当谢礼。”
小少爷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眼前这个漂亮青年的意思,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
他似乎很欢快:“治病!好!”
容涯颔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点了下,道:“睡吧。”
小少爷眨了眨眼睛,很快就闭上眼睛,睫毛瓮动,渐渐睡熟了。
容涯等了一会儿,看他又化作灰扑扑的一团魂魄,飘在无边无际的蓝色识海里。
他压下喉中的血气,睁开眼,又看见枝叶晃荡的稠密青枫。
青枫道上,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匆匆而下。
为首的那个看见他,陡然松了一口气,他站在石阶上,开口大声呼喊:“公子,您快回去吧,夫人都急疯了。”
青年轻轻颔首:“好。”
那一群弟子又似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又惊又喜:“公子,你变聪明了!”
容涯:“……”
***
临云宗用于待客的一座山峰上。
望月派的林掌门在石子路上来回踱步。
他满脸愁容,手心冒虚汗,有弟子进来,他听了弟子禀报后,脸带喜色,又有些紧张:“好,找到了就好,快去给仙……给净儿倒杯茶,记住,不得冒犯!”
“务必要尊敬。”他忽视弟子古怪的目光,小心翼翼叮嘱,“像对我一样,不对,像对卦圣一样尊敬,不!要比对卦圣还尊敬!万万不能冒犯他。”
他记起昨日,林净在屋子里睡醒时的场景。
林净是他和夫人唯一的儿子,可惜先天不足,生下来就痴痴傻傻,他和夫人求遍天下神医,也寻不到治疗之法。
直到三年前,望月派先祖,卦圣林守偶然下仙门,看见这孩子,亲自为他算了一卦,才知这孩子是天残之相,这一生注定痴傻短命。
林净只有二十年寿命,而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夫妻两人心如刀绞,一边翻遍古书寻破解之法,一边仔仔细细照顾林净,给他灌下各自续命丹药。
两人日日担忧惶恐,生怕哪天早上醒来,林净就已经呼吸停止,撒手人寰,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
然而,就在昨天。
他去净儿寝居里时,净儿已经起来了,他临窗站着,长身鹤立,看窗外的一枝枯萎海棠。
林掌门历来知道,自己这儿子生得好看。
但林净一直痴傻单纯,任何人看见他,第一感觉都是天真,可是,昨日他看见林净时,却陡然从他身上感受到几分温和疏离。
他走进时,有些奇怪,心中又惊又惧,生怕净儿魂魄不稳,遭魔物夺舍,掌心灵气浮起。
窗边的小儿子却偏头看过来,眸光极温和。
林掌门心里一惊:“净儿?”
林净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是这孩子的父亲?”
“本尊在等你。”
仙门里的人很多,但能自称本尊的只有一个人。
——仙门首座,容涯仙尊。
像是有一地惊雷炸开。
林掌门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欣喜。
慌乱在,有人占了净儿的身体;欣喜在这个人是容涯仙尊,仙尊是正道化身,是天下第一等慈悲,绝不会做出对仙门弟子不利的事。
林掌门双目含泪,几乎哽咽,他跪地叩拜:“求仙尊、求仙尊救救我儿。”
林净似乎怔了一会儿,颔首:“自然应你。”
“借令公子身体一用,待归还之日,本尊替你达成心愿。”他温和道。
一语落下,眼前人早已不见。
秋风灌入,窗外,枯萎海棠孤零零立在院子里。
林掌门恍惚良久,才从惊慌和欣喜交织的情绪中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然被汗水打湿。
中年男人回到夫人的院子里,抱着病弱的女子,浑身颤抖,失声痛哭了一场,恍恍然如抓住一棵救命稻草。
秋风萧瑟,日头高悬。
林掌门看着红彤彤的圆日,长呼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紧张,抬脚朝林净在的正厅走去。
正厅里。
林掌门刚踏过门槛,就看见一青年立于正厅中央,身姿挺拔,气质清雅疏离。
桌上茶水未动,茶盏边扔着一个云镜。
林掌门看见云镜上接连不断冒出来的消息,有些惶恐。
他猜测仙尊定然是被云镜的消息吵得厌烦了。
他昨日太激动,还没来得及吩咐弟子们,不要去打扰林净,林净心智不全,一直活在望月派长辈们的视线里,他陡然失踪,自然惹很多人心焦。
他俯身长拜,语气颤抖:“仙尊恕罪。”
容涯温和道:“起来吧。”
他又吩咐:“不要再让任何人打扰本尊。”
林掌门应是。
容涯拈了拈指尖。
他记得,他当初吩咐机关雀,要给他找个和袖袖扯得上关联的身份,然而,他看这望月派的小少爷,和临云宗的大小姐,也不像什么有关联的模样。
他正要问,却见林掌门唇角蠕动,像是想求他什么事又不敢开口。
容涯眉梢带笑,语气温柔:“何事,直说罢。”
林掌门再拜:“仙尊,内、内子思念净儿……”
他说出口时,心也惶然,仙尊是何等尊贵的人,每日经手的都是拯救苍生的大事,仙尊愿意救一救净儿,已经足够让他感激得五体投地了。
现在还求人家去见他夫人,林掌门实在没脸,但是净儿十九岁这年,夫人每日风声鹤唳,日日垂泪,若是见不到净儿,她会有多难过,林掌门想都不敢想。
容涯略一颔首:“他睡了,本尊随你去吧。”
“带路。”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病气。
林掌门顿时欣喜若狂,他再叩首,连连道谢。
他跟在仙尊身边带路,只指引个方向,不敢超出他一步。
容涯轻轻笑了一下:“不必拘谨,论起血脉,你我之间,百年前还算一家。”
容涯仙尊百年前避世之后,便一直活在众人的传说里。林掌门也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听着他温和的话,心情也放松了一些:“仙尊竟与林家有血脉牵连?”
容涯又笑:“不是你们望月派的林家嫡系,是很远很远的旁支了,那时的林家嫡系还是林守。”
卦圣林守,望月派先祖。
林掌门听着,心里一惊:“仙尊和卦圣也熟识吗。”
“嗯。”
林掌门心里大喜。
他们是卦圣后人,得知仙尊和卦圣熟识,自然不胜欢喜,他正欲开口攀交情。
只见眼前苍白漂亮的青年微阖上眼睛,捏了捏眉骨,语气冷漠:“本尊与他,有点仇怨。”
林掌门果断把嘴闭上了。
卦圣?
谁啊,真不熟。
***
两人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了望月派掌门夫人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