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麻烦了。”宋时晚应下。
挂断电话后,她加了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对方将现有材料整理发送给她,宋时晚一点一点看着对方提供的图片证据,手止不住地抖。
照片上,是两幅极为相似的作品。
只不过一幅年代久远,照片有些发黄,但从照片上依旧可以看出绣品精湛的刺绣工艺。宋时晚的作品相较之下,色彩的选择更为精致和丰富,但若让内行人来看两幅作品,明显第一幅绣品的技艺更为纯熟老练。
这些证据,是叶如真提供给主办方的。
这幅作品,是叶如真十几年前参加某个刺绣比赛的获奖作品,当初也是那个比赛的优异成绩让她在行业内名声大噪。
但这幅作品,是宋时晚阿婆的作品。
准确来说,是宋时晚和阿婆共同的作品。
宋时晚之所以对这幅作品偏爱,是因为这幅作品应当算是属于她自己的,真正意义上第一幅刺绣设计图。
那是她第一次从书上看到西方印象派的画作,便对这种用短线排列编织色彩与光影变化的作品十分着迷。她发现,这种技法不仅可以用在绘画上,与刺绣工艺也十分契合。
不仅如此,这种绘画技巧也并非只能展现西方景色之美,它也可以契合家乡的景色,契合独属于苏镇的小桥流水,月色荷塘。
她用画笔拙劣地模仿着莫奈的《睡莲》的绘画技巧,画出家门口春意盎然的明媚景色,兴奋地拿给阿婆看。
阿婆握着画纸,一边笑话她在画纸上胡乱涂抹的色彩,一边认真地听着属于她的小小的创意。
那时的苏绣题材相对保守传统,也很少讲求创新,大多是传统风格的花鸟、山水,就算涉及西方题材,也是肖像类的仿真绣。
宋时晚的想法无疑带了些小孩子的天真稚嫩,与天马行空。
但阿婆并没有否定她,赵敏淑反而和宋时晚约定,自己会将这幅作品绣出,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宋时晚满心欢喜地应下了,并将从书中看到的《睡莲》拿给阿婆看。
阿婆看到图片后,才哭笑不得地明白什么叫“印象派”,相较之下,宋时晚那幅作品更像是乱涂乱画。
但草图虽然简单,宋时晚对色彩的捕捉却是极为敏感的。
赵敏淑参照画上的颜色,又结合印象派的技巧,一点一点,将宋时晚的构思绣了出来。
宋时晚看着自己的创意在赵敏淑的一针一线中慢慢展现,心中是无与伦比的激动与欢喜。
可最终,她也没能见到这幅作品的完成稿。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有限的,她只见赵敏淑绣了一半,便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等她再想起这幅作品时,赵敏淑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叹声对她道,阿婆能力有限,最终也没能绣出满意的作品,以后只能靠我们嫣嫣了。
宋时晚天真地信了她的话,满脸坚定地告诉赵敏淑,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将这幅作品绣出来,完成她们两人的心愿。
可宋时晚不知道的是,那幅作品赵敏淑早已完成,偷偷藏起来想给她一个惊喜。
只是还没等到她的生日,作品就丢了。
赵敏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幅作品是被叶如真偷走的。
那时的比赛并不像如今这般会有各类展览和宣传,叶如真获奖时,她们并不知道她用的是哪幅作品。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下,赵敏淑才知道这件事的。
她将叶如真赶出绣坊,就是因为这件事。她积忧成疾,病情加重,也是因为这件事。
宋时晚的手止不住地抖,她浑身发冷,大脑一片空白。
孟颜昕进店的时候便看到宋时晚神色不正常,她走过去,担忧地问:“晚晚,怎么了?”
宋时晚回过神,没有理会孟颜昕,径直走出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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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谁叫你把桌子摆在这里的?你自己看看,好看吗?”
宋时晚和孟颜昕到如真绣坊的时候,叶如真正双手环胸,对店里的员工指指点点。
被她称作阿福的小男孩战战兢兢按照她的要求,将桌子搬到角落里。
偌大的店铺中氛围凝重,所有人都埋头做自己的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实际上,这种情况已经维持好几天了。
“叶阿姨,我妈说店马上要关门了,是真的吗?”憨头憨脑的阿福搬完桌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翼翼地问叶如真。
叶如真“呸”了声,骂骂咧咧的:“呸呸呸!你妈那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赶紧给我干活去!”
阿福被她骂走。
叶如真正要去别的地方挑刺,忽地被人揪住衣领。
待她看清来人,叶如真不气反笑:“哟,晚晚?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叶如真!”宋时晚没了往日的温和,怒冲冲瞪着她,“你怎么好意思偷阿婆的作品还倒打一耙?”
叶如真笑意更甚:“哎呀,协会那边联系你啦?他们办事速度还蛮效率的嘛。”
“你说这科技确实发展了哈。以前参赛都看不到别人的作品,现在都有公示。要不是看到你提交的作品,我都不知道你会抄袭我的作品呢。”
“抄袭你?”宋时晚冷笑,“这话你好意思说出口?”
“怎么?那都是我多少年前的作品了,没想到一直被你惦记到现在。”叶如真笑道,“晚晚,你说你也是的。抄你阿婆的作品不好吗?反正她人也没了,不会追责的。”
“你——!”两人虽都瘦弱,但宋时晚明显比叶如真高半头,她力道不小,揪着叶如真的衣领,叶如真只能勉强仰头看她。
叶如真穿着高跟鞋,本就站得不稳,只要宋时晚微微用力,便能将她搡到地上。到时,不定叶如真怎么讹她。
见宋时晚失去冷静,孟颜昕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安抚道:“晚晚,这种人不值得。”
宋时晚抿了抿唇,这才松开叶如真。
叶如真从她身边挣脱开,往后退了两步。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略显褶皱的裙摆,唇边依旧挂着那抹鄙夷的冷笑。
“叶如真,你晚上怎么睡得着觉?阿婆就是被你气出心病的,可她直到去世都将你看做自己的徒弟,从没对你下过死手,你怎么敢——怎么敢——”宋时晚被叶如真气得浑身发抖,后半句话梗在她的喉咙中,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她只觉得恶心。
生理反应的恶心。
“和我有什么关系?”叶如真双手交叉在胸前,好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偷你阿婆的作品?宋时晚,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现在是我在追究你抄袭的责任,而不是你追究我的责任。”
她睨了眼宋时晚,轻哂了声:“有时间来我这里发疯,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证明自己没抄袭吧。我可听说协会这几年查原创很严格哦,到时候别说比赛了,你会被协会除名,并且点名批评吧?”
“叶如真。”宋时晚死死盯着她,一板一眼道,“那是我阿婆的作品,是我看着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你才是那个小偷。”
“哎哟,这么严重的诬陷我可受不住哟。”叶如真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得意洋洋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我可是可以告你造谣的哦。宋时晚,说话是要讲求证据的,这回我的证据充足,理亏的人,是你。”
叶如真眯了眯眼睛,唇边的笑意渐冷。
她走到宋时晚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挑衅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我偷的,这么多年你还能找到证据么?宋时晚,我说过,我有的是方法叫你身败名裂。”
第44章 春日DAY44
◎泛黄的照片◎
从如真绣坊出来, 宋时晚一直魂不守舍。
“晚晚,你还好么?”孟颜昕挽着她,忧心忡忡地问。
宋时晚恍恍惚惚回了个“嗯”。
“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嗯。”
不论孟颜昕说什么, 她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孟颜昕幽幽叹了声,一脸严肃对宋时晚道:“晚晚, 虽然那个人做的事很恶心。但有一点她说得没错, 现在你首要任务是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你的事业。”
“怎么证明?”宋时晚心不在焉,“没法证明的。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那幅作品是叶如真原创。那么多年前的事,已经找不到证据了。”
宋时晚一向乐观,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她会如此气馁,肯定是被这件事伤得很厉害。
虽然平时都是孟颜昕意气用事,宋时晚是平和冷静劝她的那个人, 但这回, 孟颜昕清楚自己要替宋时晚保持冷静思考,才能帮她解决问题。
孟颜昕沉默片刻,对宋时晚道:“确实,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吧?虽然我不太懂刺绣, 但不管什么工艺,每个制作者的习惯都不相同吧?去收集下叶如真当时的作品和你阿婆当时的作品与她提交的作品进行对比,是不是就能证明那幅作品不是她的了?”
“只要能证明她偷了你奶奶的作品, 再向主办方解释下来龙去脉, 应该就能证明你不是抄袭吧?”
“嗯……”宋时晚恍恍惚惚地应下。
孟颜昕说得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
暂不说她们很难找到叶如真早期的刺绣作品,就连宋时晚阿婆的作品都很难找到同时期的, 更别提她们也没有途径找到叶如真上交的那幅作品了。
更何况, 叶如真本就师从赵敏淑, 早期很多作品都是模仿她的刺绣风格,就算后面找专业人士进行鉴定,能不能鉴定出来,也很难说。
可这些都不是最困难的。
最困难的,是宋时晚根本不在状态。
协会规定的证据提交时间紧迫,她们的进展十分缓慢,而宋时晚,又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没出过门。
薄屿辞出差结束后,第一时间赶回苏镇。
宋时晚什么也没和他说,只叫他不要担心,好好工作,一切都好。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孟颜昕偷偷告诉他的。
孟颜昕也没办法,宋时晚天天把自己关在阴仄的屋中,谁也不愿见,什么话都不愿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把薄屿辞叫回来。
甫一进入屋中,薄屿辞便蹙紧眉头。
他二话不说,将捂得严实的窗帘拉开,大片的阳光顺着玻璃泻进屋子里。
宋时晚缩在角落里,似是感受到阳光,她肩膀抖了抖,下意识蜷成一团,缩进昏暗的角落中。
薄屿辞快步朝她走去,半蹲在她身边。
“嫣嫣?”他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唤她一声。
宋时晚抿了抿唇,双手抱着膝盖,没有回应。
她整个人比之前瘦了一大圈,原本就瘦削的脸颊骨骼更加明显。她的眼睛红彤彤的,已经哭肿了,哭得早已没了眼泪。
纤长的睫毛就像两片脆弱的蝴蝶翅膀轻轻颤抖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前的薄屿辞,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仿佛梗在喉咙中,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事了。”薄屿辞心疼地将她抱入怀中。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声声轻轻呢喃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宋时晚嗫嚅了声。
这几天梗在心尖的所有委屈、愤怒、厌恶在这一瞬间全然释放,她伸手抱住薄屿辞,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抖。
薄屿辞紧紧抱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沉默片刻,他才沉沉开口:“嫣嫣,奶奶不想看到你这样。”
“唔。”宋时晚应了声,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想些什么,肆意攫取着他怀抱中的温暖。
她就静静地抱着他,听他说话。
不管薄屿辞说什么,他低沉醇冽的声音都莫名让她感到无尽的安心。
“嫣嫣,奶奶当初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而是选择独自承受,就是不愿你和她一样活在愤怒和仇恨中。她一直的心愿,就是你开心幸福,不要让她担心,好么?”
“我听孟颜昕说了来龙去脉,大家都很担心你。现在还有时间,我们一起努力把作品还给真正属于它的人,好不好?”
宋时晚没说话,空气很静很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声道:“阿辞,我们去看看阿婆吧。”
……
薄屿辞陪宋时晚去了山上。
说是山,更像个大土坡,上面野草生长,远远望去,满是歪歪扭扭的坟.头。赵敏淑便葬在这里。
宋时晚从小和赵敏淑相依为命,家里并不富裕。赵敏淑去世时,宋时晚也没钱将她葬在更好的地方。
宋时晚带了她爱吃的糕点,和一束百合,放在石碑前。
上次来,还是和薄屿辞结婚前,也是他陪着。
宋时晚看到赵敏淑照片时,早已干涸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她哽咽着唤了声“阿婆”,而后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无措地望了望一旁的薄屿辞,薄屿辞朝她微微颔首。
像是被鼓励一般,宋时晚终于鼓足勇气。
“阿婆,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当初是叶如真偷走了你的作品……是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你,害你病情加重……对不起……我一定,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她和赵敏淑说了许久的话,这几天的委屈与愤怒全然宣泄,宋时晚原本涣散的眼神也渐渐有了聚焦。
她不再迷茫,此刻无比清晰自己该做些什么。
她要让叶如真付出代价。要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她和阿婆的作品。
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还自己清白。
“阿婆,你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和徐阿婆在那边都好好的,不要担心。我现在和阿辞在一起,他对我很好,我每天都很开心幸福。你走的时候不总怕我一个人被别人欺负吗?现在没人敢欺负我,阿辞会保护我……”
宋时晚望向薄屿辞,小心翼翼牵起他的手。
薄屿辞走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中。
他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温声问:“好些了么?”
“嗯。”宋时晚应了声,声音还有些哽咽,“我刚刚答应阿婆要把作品拿回来。我、我说话算数。”
“好。我们都陪你。”薄屿辞对她道。
-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孟颜昕一直在家里等着两人,见两人回来,她连忙迎了过去,担忧地问宋时晚:“怎么样了?”
“我没事了。”宋时晚弯了弯眸,伸手抱住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孟颜昕见宋时晚恢复往日温柔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她拍拍宋时晚的背,轻声道:“没事,你没事就好。”
“嗯,没事了……昕昕,谢谢你。”宋时晚抱着孟颜昕,久久没有撒手。
她此时很懊悔自己这几天萎靡的状态,孟颜昕一定很担心自己。
孟颜昕却没想那么多,只嗔怪地睨她一眼:“咱俩谁跟谁,别总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