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眨了眨眼睛,长叹一口气。
是的,徐励的名次跟上辈子一样,依旧是探花,虽然他文章作得比上辈子要好,虽然陛下比上辈子得势一些,但或许是这辈子徐励将瑞王得罪得更狠一些――上辈子可能拒绝得委婉一些,所以后来傅家还想着用姻亲拉拢徐励,这辈子联姻的手段出得太早,还得到了徐励明确的拒绝,也等于是直接拒绝了瑞王的招揽,所以此消彼长之下,相对于上辈子,这辈子的瑞王更不愿意让徐励独占鳌头。
所以这辈子徐励依旧还是探花,当然,这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否则依着瑞王的心思,恨不得徐励名落孙山才好,只不过徐励无大错,至少明面上是,而他还是乡试的解元、会试的会元,若真让徐励就此前程尽毁,怕是要得罪天下的读书人――这后果瑞王承受不起,便只能在有限的权力内恶心人,比如说探花通常取前十内样貌最优者,然后生生将一个状元郎弄成探花郎。
徐励是探花,报信的丫鬟一脸恭喜也不难理解,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别说是一甲第三,就算是二甲的进士、甚至的三甲的同进士,也依旧是凤毛麟角的人物,都算是高中都值得庆贺,只有少数人能从徐励会试会元到殿试被陛下慧眼赞赏最后却只得了第三名的事件中,窥见其中的阴谋与博弈。
徐励依旧是探花,本来傅瑶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身边丫鬟嬷嬷都在恭喜她,出来之前阮如本来似乎也是想安慰她的,就连现在阮笙都在宽慰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都说福兮祸所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徐家二郎此次殿试失利,但他的才学和委屈别人也是看在眼里的,日后未必没有大造化。”
这其实傅瑶也知道,毕竟上辈子的时候,徐励也是拿了探花最后选官的时候官职比其他人、甚至比状元郎的都要好――所以她根本犯不着替徐励不平,更犯不着因为徐励的事情苦恼。
她苦恼的原因是连亲戚家都觉得她如今不开心是因为徐励――这才是她烦恼的由头,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徐励“关系匪浅”,先前房嬷嬷这样用了这样的词,她只当是傅家造谣,觉得傅家为了跟徐励套近乎,居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简直是可笑,可是如今看来――好像不仅仅是傅家这么觉得。
可她搅尽了脑汁也想不明白,为何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徐励一定有什么呢?
虽然她跟徐励是有些羁绊,但肯定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样,傅瑶嘟囔着:“我跟他明明没有关系。”非要说有,那也只是陈年旧怨。
“好好好,你俩如今还没关系,”阮笙不反驳她,只打趣道:“如今他金榜题名,想来你们好事也渐近了吧?”
傅瑶心道徐励最终没中状元,恐怕他明日会自惭形愧自觉远离自己,哪里还会有什么“好事”,因此便也没把阮笙的调侃当回事,反正没影的事,她巴巴解释一番,万一觉得她是欲盖弥彰就不好了,她算是明白了,她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
“好啦,开心点,换个角度想想,其实探花郎也不错,”阮笙揉捏着她的脸,将她嘴角扯出个笑容:“你若是因这个不开心,那叫我们那名次还在他后边的人怎么自容?”
阮笙的未婚夫也是今年参试,名次也还不错,在二甲前列,但的确是在后边几名。
虽然她并不是因为对徐励的名次不满而不开心,但若别人都这么觉得,那她继续生闷气好像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阮笙是亲戚也是熟悉的人还好说,外人看到了,指不定怎么说呢――再说了,徐励中探花她的确是很开心的,原本准备的许多万一徐励要是中了状元她该怎么办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就“返璞归真”用回最开始的话术便好――想到这里,傅瑶便顺着她的手挤出一丝“真情实意”的笑容来。
“这样才对嘛,”阮笙放过她,“虽说你是为他抱不平,可万一他见你神色不虞,以为你是对他的名次不满,吓得之后不敢上门提亲了可怎么办?”
傅瑶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傅瑶想着万一待会徐励过来了,她要给他摆一个大大的冷脸,最好是吓得他明天乃至以后都不再来寻她。
想到以后徐励再不出现在她面前,傅瑶越想越开心,面上不用阮笙拉扯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阮笙只当是自己劝说有用,颇有些开心于自己回去可以跟姑姑、也即傅瑶的舅母阮如好好交差,还想多安慰几句,不过丫鬟敲门说其他家姑娘过来了,便没再多言。
其他姑娘本来看到傅瑶也要打趣一番,阮笙念及傅瑶跟徐励到底还没定亲,自己家亲戚姐妹之间打打趣便罢了,旁人说多了对傅瑶名声毕竟有损,因此在她们开口之前便拿别的事引开话题了。
傅瑶倒免了一番辩解了。
不过其他人都到了,意味着时辰也不早了,徐励那边应该是已经看过金榜快过来了。
果然,几人说了会话,便听到外边开始热闹起来了。
小姐妹“善解人意”,给傅瑶和阮笙留了最好的位置,傅瑶隔着老远,一眼便看到了徐励。
无他,在一群就算努力保持着矜持,但仍是能让人感觉得到他们身上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意气风发人生得意的士子里,唯有徐励给人的感觉是格格不入的,似乎丝毫没有为自己高中而欣喜的神色,在一群人之中格外显眼。
待走得近些,傅瑶便能看到他绷着的脸,平日里便觉得那张脸过于冷清,今日看着,单独一个“冷”字已经是不足以形容,要用“冰冷”二字更恰当些。
她原本还以为徐励不在乎这种虚名,今天看来,还是免不了俗,果然世人都追名逐利,想来徐励也不例外――也许是她以前还不够了解徐励吧,毕竟也无从了解。
无论如何,徐励如今不开心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开心,傅瑶就开心了。
她还记得自己先前的打算,于是也摆出一张冷脸,万一徐励若是望上来刚好看到她,倒要看看比冷脸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她在这里翘首以盼,隔壁似乎也有人发现了徐励,傅瑶听到有人在跟别人打听着:“那探花郎是怎么了?中了探花怎么也不见一点高兴的样子?”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明明本来可以中状元,偏偏只得了个探花,换了是我,心情也是不太美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合该他是探花郎,一眼看过去,下边这些人里,的确是他容貌最为出众。”
傅瑶觉得有些讽刺,她原本以为这世间只有女子为容貌所累,原来男子也同样逃脱不了被人品头论足的命运。
徐励拿了探花的名头,显而易见是被瑞王一脉打压,明明是祸事,因着他的脸,居然都开始有人觉得是理所当然起来。
“好看是好看,就是人看着太冷淡阴沉了些,不知若是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傅瑶望着徐励,不由自主顺着旁边的话回想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她从来没见徐励笑过,所以她也不知道徐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他大概是根本不会笑吧。
“他在找什么?”
“他是看向这边吗?”
“他的确是往这边看了!”
傅瑶被旁边突然有些拔高的声音唤回神,看见徐励他们已经越来越近,徐励也没有像一开始那般只是绷着张脸目不斜视,他真的如隔壁说的那样在张望着寻找什么。
下一刻,他的视线便与在高处的傅瑶的视线对上了。
傅瑶还没来得及摆出自己先前想好的冷脸,徐励看到她的瞬间周身冷意尽皆退去,眼睛里的光芒盛放,朝着傅瑶露出笑容。
突然之间,傅瑶感觉周遭似乎静止了一般。
楼上楼上、周围所有的人好像被人用定身术定住了一般,所有的声音都消弭,楼下众人在傅瑶眼中都化成了虚影,就只有一个徐励是清楚的清晰的。
尤其是他的笑容。
这是傅瑶第一次看到徐励笑。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
就像是亲眼见到雪山上常年冰封的雪融化,汇聚成涓涓细流又汇聚成溪河,滋润着土地,尔后春草初生,它们的叶片伸展着,逐渐凝出花苞,花苞逐渐丰满,终于绽放开来。
傅瑶感觉甚至能闻到百花盛开时的香气。
仿佛瞬间从冷风刺骨的冬日,来到了繁花似锦的春天。
世界安静无声――也不是,她好像听到了擂鼓的声音,如春雷阵阵,如春水潮长,声音很近,就在她身边、就在她身上作响。
傅瑶咽了咽口水,伸手按住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周围的声音一瞬间又都回来了,还是如之前一般的热闹,想来她身上的声音不会被人听到的吧。
好不容易将心口安抚住,傅瑶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明明不过春日,为什么脸上的热度却足以灼伤手心――难道今年夏天突然之间便提早到来了吗?
傅瑶是被隔壁的惊呼声吵醒的。
“果然笑起来更显清俊了。”
“探花郎果然是实至名归。”
“不知道他婚配与否?”
“……”
隔壁热热闹闹的,似乎还有人说回去试着说服长辈――上次房嬷嬷那次不算,傅瑶这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原来真的有人会榜下捉婿呀。
有人看上徐励,傅瑶明明应该开心的,但不知道为何,心里莫名堵得慌。
“少痴心做梦了!”
隔壁倒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从状元变成探花郎,想也知道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们在这里肖想着,就不怕日后受其牵连?”
傅瑶想说倒也不必如此――毕竟上辈子瑞王倒台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可千万别退缩了。
“再说了,”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一位可是有主的。”
然后傅瑶便听到了细碎的好像是跟自己有关的声音――什么“傅家二姑娘”“左家表小姐”之类的话。
她甚至还听到的自己的名。
傅瑶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去反驳?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原本以为她跟徐励的关系,只是身边人的误解,但今日听着,怎么这范围比她所以为的要广得多?
徐励刚好走到傅瑶正下方,她看过去时,他面上的笑意仍在,傅瑶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些,想起一开始的打算,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着那样的笑脸摆出冷脸,最好只能慌乱地将窗子关上隔绝住徐励的视线。
将外边的声音挡住,傅瑶心跳总算是平稳下来,脸上的热度也慢慢降下来,但随即便感觉到脸上轻微的痛意,可能是方才不小心多用了些劲,不过这点痛意微乎极微,至少不足以让她跟徐励互换,幸好没换,否则若是让徐励听到别人对他俩关系的误解,怕不是要多想。
可是安静下来之后,傅瑶想想又有些恨自己。
原以为自己早已经炼就一颗百毒不侵的心,无论如何都能够铁石心肠,可没想到因为徐励一个笑容便溃不成军差点功亏一篑。
碍于身边还有人,她也就只能在心里唾骂自己――
“肤浅”。
第113章 诘问
傅瑶觉得最近自己失眠得有点频繁。
梳妆的时候她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任由丫鬟在她头上脸上倒腾着,思考着昨日自己虽然没能按计划给徐励甩脸色,但她当着徐励的面关了窗,想来效果应当是一样的,徐励应该能明白她的态度,该是知难而退了吧。
那他今天应该不会来赴约了吧?
所以其实她可以不必在家中等他,要不干脆出门去郊外踏青散散心?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傅瑶到底没吩咐人准备马车出门,丫鬟摘了花回来,左右闲着无事,便打算插着花打发打发。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感觉差了点了什么,插出来的花总不尽如人意。
听到通传说徐励来了,她莫名有些紧张,想着让人直接将徐励打发走,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妥,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他,不过去见他之前,让人取了些冰来――如今才春日,还没到用冰的季节,不过也没有人有异议,待得冰取到了,傅瑶让人将冰投入盆中加上水,随后将手浸入水中,但还是觉得不够,又将帕子浸湿敷了一下脸,才感觉自昨日见到徐励后一直不曾退去的焦灼终于稍稍缓解,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平复下来,这才稍作打理打算去见徐励。
她这么一折腾,难免耽误了些,路上的时候她便在想,徐励若是觉得她故意怠慢他,气走了话其实也挺好――反正她的确是带了几分故意的。
若是徐励真因这个原因气走了,那还省了许多事。
明明今日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好几年、自以为已经滚瓜烂熟,真到这一刻的时候,傅瑶反而有些迟疑了,她还是希望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只是她也明白,一味避着终究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若今日不解决清楚,后续只怕是剪不断理还乱。
如今连不相熟的人家都觉得她跟徐励关系不一般,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傅瑶深吸一口气,让跟着的人停下来,自己往里边走去。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前日相见的地方,也是一直以来他俩一起读书的地方,傅瑶微微皱了皱眉头――如今徐励殿试已过,她也不必再跟着徐励读书,但府上的人还是习惯将徐励带到这边来。
徐励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也许是等太久了有些走神,傅瑶进去的时候他正沉思着什么,没能发现傅瑶进来,等到傅瑶走到他对面,他才回过神来,见到傅瑶,如释重负一般:“你来了?”
傅瑶只是看着他,没有开口。
他起身走到傅瑶跟前:“我还以为你真生了我的气,不会来了。”
傅瑶让自己努力记着方才冰水的刺骨寒意,这样的话,才能让她想起上辈子自己死去的那一天发生的事,那才是支撑她走到今日的原因,傅瑶声音冰寒:“那你说,我是因为什么而生气?”
徐励敛目:“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没能高中状元――”
傅瑶心道她对他本来也就没什么期望――不对,确切来说,如今发生的一切才是符合她的期望的,当然这话不能直接说,她只按着自己原本的打算,将那些无情地话说出口:“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没中状元?那你今日怎么还有脸面过来见我?当初我们便说好的,你若是没能中状元,日后就不要再来烦我了。怎么?我看的金榜跟你看的不一样?”
似乎是没料到傅瑶会说出这样的话,徐励颇有些意外:“你――”
“你什么你?”傅瑶打断他,匆忙下逐客令:“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的吗?既然你如今没中状元,那你我以后也就不必再见了,徐‘探花’你请回吧。”
徐励长叹一声:“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傅瑶反驳他,“我这人爱慕虚荣,一心想着大出风头,本来以为你可能会中状元或许能沾上你的光让所有人都羡慕我,所以才跟你虚以委蛇了这么些年,谁知你竟是如此不堪用,居然依旧只是个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