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曼博士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的严正的法衣,白色的领口一尘不染,他的目光落在了座位席上,然后似乎找到了目标。
他坐了下来,慢慢地翻开了手中精美的羊皮纸大书,开始了今天的宣讲。
拉尔曼用平缓而庄严的语调叙述着圣徒的一生,宣扬着美德与高贵的品质,劝诫世人选择虔诚而纯洁的生活。
终于他结束了宣讲,将书合了起来。
“有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路易的身体微微前倾,他尖锐的犬齿露了出来,如同一条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
“要来了。”他轻声说道,手指轻轻地敲着扶手。
莱纳斯。
莱纳斯·威廉姆斯·拉普兰。
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和道理吧。
“我有个问题,拉尔曼博士。”白发青年在一片如痴如醉的寂静中举起了一只孤独的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灿金色的眼睛显得平静而笃定。
“请问。”拉尔曼彬彬有礼地说。
“我觉得,这位圣徒并没有悲惨殉道。”白发青年淡淡地说。
一瞬间讲堂死寂的针落可闻。
然后下一瞬间如煮沸的开水,沸反盈天。
“他在说什么。”
拉尔曼也怔住了,这样的议题,虽然经院哲学的确经常讨论这些无聊的话题,但是这位圣徒殉道而死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也算是相当有备而来,莱纳斯选择这个议题,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欣然应战。
“请问您是否信仰我们的经书真实不虚。”拉尔曼问道。
莱纳斯将手放在了精美的羊皮纸抄写本上,淡淡的微笑了一下,“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我依旧要重申,我认为这位圣徒并没有如此悲惨殉道。”
“请陈述你的理由。”拉尔曼微微地低了低头,说道。
“这位圣徒的故事,来自《圣者行传》,这是最初的六本经典之一。”莱纳斯说道。
“是的,《经书》,《圣者行传》,《诸国志考》,《光明天使颂诗》,《堕天使与恶魔志》,《诗篇》,《戒律》,此为最初的六本经典。”拉尔曼回答道。
“圣弗林生于七星连珠之夜。”莱纳斯轻声说道。
“是的。”拉尔曼说道。
“圣弗林活动于一千年前的北部地区,在《经书》的《天文志》中,这个年代有七星连珠之夜吗?”莱纳斯问道。
拉尔曼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想要证实圣弗林不存在吗,然而这个人的确诞生过。
“有,七星连珠平均每七百年发生一次,而圣弗林出生于神圣编年的第二十一年,此时正有七星连珠之夜。”拉尔曼说道。
莱纳斯笑了笑,“对不起,我忘记了。”
“那么,在《圣者行传》里,提过圣弗林十分早慧。”莱纳斯轻声说。
“圣弗林罹难之时,尚是少年。”拉尔曼说道。
“是啊,‘俊美的少年口中念诵着经文,无惧于即将到来的恐怖血腥的死亡,野蛮人用绳圈套上他的四肢,骏马在皮鞭的驱使下受惊狂奔,却为自己杀死圣徒泪落不止。’”莱纳斯缓缓地背诵着。
拉尔曼的内心突然掠过了一丝阴霾。
他要干什么。
似乎一开始自己对他的预期,有了一点问题。
他努力思索他所背诵过的经书。
所有的经书都能支持圣弗林悲惨的罹难。
莱纳斯到底要干什么。
不安的预感侵袭着他。
莱纳斯灿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为我背诵《列国志考》吧,拉尔曼博士,北国篇,第二卷 ,第四十一行。”他轻声说道。
“我将仁慈赐予北国,以奖励他们的恭顺。”拉尔曼的舌头突然打了结。
并非是因为他遗忘了,而是,他完全记得接下来是什么。
完全记得。
莱纳斯笑了笑,离开了讲坛,他平静地走了下来,然后接着他背诵了下去。
“以奖励他们的恭顺与虔诚,以及勇武无比经历无数锤炼的身躯,我将骏马赐予北国,一匹枣红色的母马,象征着风险与鲜血,一匹纯黑色的公马,象征着不屈与胜利。”
“神之降临,记录于,神圣编年第七十三年。”
“北国第一次拥有马匹,是七十三年,圣弗林是怎么死于五马分尸的,”莱纳斯笑着说,“若我说,写成死于五獾分尸是不是更好?”
獾,在座的人们瞬间想起了那个似乎是留着平头的贼眉鼠眼的小动物。
一瞬间,哄笑声响彻了整个讲堂。
阅读经文,是修士们的殊荣,其他人只能通过讲座与布道来了解其中的内容。
他们并不知道这段内容,他们只知道圣弗林被敌人凶残的五马分尸,临死不惧,神现身显示了奇迹,将他残破的肢体捡回,然后拼凑了起来。
然而他们看向拉尔曼的脸色。
年轻的博士的脸色变了变,然后苍白了下去。
拉尔曼的手指攥紧了。
他当然知道经文中,偶尔会有对不上的地方,但是从来他们都回避这些问题,他们从来不去思考这方面,也不会讨论这方面。
反正普通人也看不到经书。
他们会渐渐修补所有的漏洞。
然而这个叛徒。
他当然熟悉经典。
拉尔曼在登场之前,仔细核对了所有圣弗林的生平纪事,他所遇到神启的时间,他死去的时间,都有足够的资料来支持,都没有一丝违和之处。
他在宣讲的时候,已经抹平了至少五处可能被提出质疑之处,他知道莱纳斯一定有备而来。
但是。
这个怪物。
这个叛徒。
他的才智全数奉献给了魔鬼。
莱纳斯宁静地转过头,看着拉尔曼的脸。
“当然,您也可以认为圣弗林是被五马分尸而亡的,毕竟有那么多人所目睹,”莱纳斯轻声说,“所以,拉尔曼博士。”
“您是希望承认圣弗林并非生于七星连珠呢,还是并非年少而死呢,还是并非遭遇了如此盛大而不幸的死亡呢。”
圣弗林的分尸刑具还在某处大教堂中得到最高规格的供奉,只要捐出一个金币,就可以亲吻一次,保佑你的孩子成为坚定而纯洁之人。
拉尔曼思考了一瞬。
“也许是信仰让圣弗林始终保持着年少的脸庞呢。”他说道,“他是得到神恩之人。”
“请背诵一下《诗篇》第七十三篇,圣弗林颂。”莱纳斯轻声说道。
“他刚刚离开母亲的双手,时日无多。”拉尔曼的大脑中瞬间涌起了这句诗。
拉尔曼的冷汗滑了下来。
“莱纳斯先生,你想说明什么?”拉尔曼质问道。
莱纳斯轻轻地出了口气。
“我和您的目的是一样的,”莱纳斯微笑着说,“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了解我们最神圣的经书。”
“真的很有趣。”他笑着说。
他,在鼓励每一个人都自己去阅读吗?
自己去理解,自己去解读?
何等大逆不道之徒。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莱纳斯轻轻笑了笑。
“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阿比:我觉得獾不行,力气太小了拉不动,要不然,改成二哈吧
第20章 其心如铁
◎居然敢妄言,要保护她么◎
这是一场十分钟左右的论辩。
但是人们却沉默了超过十分钟。
他们完全知道谁赢了,但是,如果承认他赢了,意味着。
意味着很多可怕的事情。
阿比盖尔轻轻地抬起手,呵了两口。
莱纳斯,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她已经判断完毕了,人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样的道路呢,一生辛苦,不知道能得到什么,也许死后不过是被人遗忘和厌弃的一团灰烬罢了。
就算他运气好,在未来的时代被证明是正确的了。
那又怎么样?
还是会有数不清的苍蝇围着他的尸体打转,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出什么缺陷来,然后沾沾自喜地说不过如此。
这种事,她在那些陈旧的羊皮卷上可是看了太多了。
莱纳斯灿金色的眼睛似乎在看向讲堂中间富丽繁华的灯盏,阿比盖尔也抬起了头,她看到了某种灰色的小虫子,正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灯盏。
然后被烧成灰烬,尸骸落在黄铜的底座上。
生命到底是什么呢?
人是神创造出来用来顾影自怜的生物吗?
为什么生物既有求生的本能,也有向死的本能呢?
在这个世界里曾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吗,阿比盖尔忍不住思索着自己看过的书籍。
没有。
或许有,但是他们的声音被禁毁了,他们的舌头被割掉了,他们试图提出问题,而强权者选择捂住他们的嘴,说,你们没有问题。
你们无需思考。
你们只要脚踏实地地活下去就好了。
天空与你们无关,远方也与你们无关。
然而,他们就是这么一直生存的吗,阿比盖尔想,也许吧,也许有转机的时候,自己这样的神就会降临,把这里当成一个游乐场,看着这些人无望的挣扎,最后用绝对的强力将他们摧毁。
命运从来没有站在这些疯子们的一边过。
但是。
阿比盖尔看向了年轻的学生们,还有新晋的神父们,他们似乎被什么所打动了,有人垂着眼睛看着经书,有人看着走进来的宪兵。
而更多的人看着莱纳斯。
莱纳斯出了口气,伸出了双手,然后温顺地跟在宪兵后面走了。
年轻的黑发的栗子港执政官偏过了身子。
路易露出了一个笑容,像狐狸又像毒蛇,他微微地靠近了红山执政官的耳边。
“我要他。”路易轻声说道,“先生,我有件事很想问他。”
红山执政官还沉浸在刚刚论辩中,闻言他怔了一下。
“斯特拉斯先生,”红山执政官说道,“如果他同意忏悔,我们没有充足的证据的话,还是劝诫之后就得把他放了的。”
“是的,”路易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用来起诉他的证据,但是我记得进行劝诫之后,他需要在我们这里思过三天。”
红山执政官的手指在扶手上来回划着。
“你要拷问他。”红山执政官说道。
“我不喜欢拷问。”中年男人说道,“这世界的酷刑已经够多了。”
“三天而已,我不会伤到他的。”路易轻声说道,“而且给他点苦头,是不是他们会喜欢我们一点。”
红山执政官思考了一会。
“不可以。”他答道,“这恐怕不太好。”
路易笑了笑,“您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
“但是,”他靠近了红山执政官的耳边,“我怀疑,这个家伙,见过神。”
“神?”红山执政官略微吃了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来拯救我们的,还是来杀戮我们的而已。”路易笑着说,“你看,我也奈何不得他,我只能,略微试探一下他而已吧。”
红山执政官沉默了一会,“你让我考虑考虑。”
当他回到官邸的时候,仆人递给了他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让莱纳斯吃点苦头。
没有署名,但是肯定不是龙骑士团就是教廷学会。
他思索了一会,拿起了羽毛笔,在字条上写下了一句话,“我给你个人情。”然后放进了圣鸦脚上的小木筒里,“去找路易·斯特拉斯先生。”
“我没有别的意图,”路易用一根细马鞭敲着自己的手掌,他带着黑色的皮革手套,发出了轻轻的脆响,“我就是想问问您,阿比盖尔·冯·霍恩海姆,到底是什么人?”
跪在地上的白发青年摇了摇头,“我的确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您不觉得她很奇怪吗?”路易询问道,微微地俯下了身,问道。
“没有什么感觉,长官。”莱纳斯毕恭毕敬地说道。
路易摇了摇头,直起了身子,绕着莱纳斯转了两圈。
“真的么?”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火柴,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您是个聪明人,难道真的觉得那个小姑娘是个凡夫俗子吗?”
“还是指望她会来救你呢?”路易说道,抽了口烟,慢条斯理地吐出了一口烟圈,“这里可是一间密室啊,莱纳斯主教,即使是一千年前的白巫师复活,也绝对无法找到这里的。”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随手将还在燃烧着的烟戳在了莱纳斯被灰色囚衣露出的后颈上,皮肉瞬间被烧灼发黑,一丝焦糊的气息升腾了起来。
莱纳斯踉跄了一下,手指瞬间撑住了地面,让自己没有向前摔过去。
他深深地喘息着,试图让自己不要惨叫出来。
“痛吗?”路易轻声说,皮革手套按上了圆圆的烫伤,语气十分温柔,仿佛在和恋人交谈,“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我突然觉得在您面前抽烟是大不敬的行为,所以我只好不抽了。”他补充道,声音轻而软绵绵的,像是一条盘旋上升的蛇,“但是您最好还是要表现出来某些让我尊重的品质。”
“比方说,诚实。”
“莱纳斯·威廉姆斯·拉普兰。”路易的声音突然变得坚硬而冷酷,“关于阿比盖尔·冯·霍恩海姆,你到底知道什么。”
莱纳斯的手撑着地面,他白色的头发落了下来,盖住了他脸上的神情。
“不知道。”他说道,“我没有感觉出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除了她居然还没有扔下我之外。”莱纳斯说道。
路易遗憾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一定要说谎呢,莱纳斯,”路易弯下腰,让他的脸和莱纳斯的同高,“你妈妈没有教导过你吗?”
“说谎,是会被惩罚的。”路易轻快地说,站直了身子,然后拍了拍手,走廊里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所熟悉的那些巨大的冰冷的刑具在地面上发出了尖锐的撕拉声。
莱纳斯瑟缩了一下,然后路易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
“怎么的,主教大人,想要忏悔自己犯下的罪了么?”路易贴心地询问道。
“我的确不知道。”莱纳斯说道,“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那我问你,耗子洞的红死病是谁平息的。”路易问道。
“是我,”莱纳斯轻声说,“他们的问题在于所有人都认为亲吻一个圣像能治病,所以我悄悄把它扔了,把尸体处理好之后,就不会继续传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