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书案后的人发问, 他第一个动作便是跪下请罪,自陈道:“王爷, 下官有失察之罪, 昨日的二十具女尸,背后另有隐情。”
柏衍本就觉得昨日之事太过草率, 此刻听了张讳的话并未有惊讶的反应。
他微皱了皱眉, 道:“别急着请罪, 先说清楚,本王自有论断。”
端的是不为所动的态度,这样的人却最是铁血无私, 若要说得更难听一些, 便是冷漠无情。张讳心中一凛,连忙应是, 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两个时辰之前,一名死者的家属到了官府伸冤。下官询问后才得知, 原来那吴家昨日领回的尸体, 并非是其家中失踪的女儿。”
“如何不同。”桌案后年轻的男声,沉稳中自有威严。
张讳盯着眼前的地毯, 不敢私自抬头去探看。
“一颗黑痣, 吴老头乃失踪女子生父, 他能证明这颗黑痣有拇指大小,长在女子的头皮之上掩盖在发间, 并不为外人所知。”
他拣了最要紧的讲,生怕不够清楚。
这样的特征的确让人难以察觉,也正是因为这颗黑痣,让原本看起来被妖邪一说掩盖起来的真相。被动的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柏衍肃声道:“接着说。”
张讳忙又道:“老头子心疼女儿的遭遇,还抱着一丝希望,便同意了我要让仵作验尸的提议。”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抹了抹额上的汗,说不清楚热汗,还是冷汗。
“仵作验尸之后,直言女尸并非那户人家的失踪女。”
闭了闭眼,心一横,他不敢隐藏半分自己的失误,老老实实的交代道:“仵作还说,死尸至少是双十的年纪,已是经了人事的妇人之身,更有多次滑胎的经历。”
上头久久未有回复,张讳的背脊直冒汗,内衫打湿后紧贴在背上,阳春三月却只觉寒气瘆人。
头顶上承受着冷戾的视线和慑人的气势,张讳几乎跪不稳。他的脸色也渐渐惨白下来,冷汗更是不停的顺着背脊流个不停。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漠然的声色,难辨情绪。
张讳突然大喘了一口气,如获新生。既问了他以后,那便是此刻还有一线生路摆在面前。
他忙不迭的保证道:“下官即可便去挨家挨户的说服,誓要将昨日打捞上岸的尸体全部带回县衙,让仵作一一查探,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最好是这样,明日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张讳从南王府出来,方觉外头天色已泛灰。
说服十九户人家,仵作还要验尸,时间并不宽裕。明日天黑之前要有结果,这样的意思便是今夜别想睡了。
他擦干净面上的汗渍,小跑着上了马车。
*
二月下旬时,萧蔻第一次从南王府给萧屹去了信。三月初七这一日,她收到了萧屹的回信。
萧蔻心里有数,专程送信自有快马,原本也不需这样久,大约是兄长心中有气,这才刻意让她等得久一些。
展开信纸,果然如萧蔻所料,萧屹的愤怒跃然纸上,用了大半的篇幅教训她擅作主张。
本是严厉的措辞,她看了却是难掩高兴。独自一人在南王府熬过了最孤独的时间,现在又和最亲厚的兄长有了联系,怎会不开心。
她心中有所隐瞒,因此有愧于兄长,有错就认,无甚好逃避的。
虽然萧屹摆明了是怒不可遏,但他仍记得在信中告诉萧蔻,皇宫中一切都好,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体康健,如兰和若竹在皇陵过得也挺清闲。
她独自一人将萧屹的信件来回看了很多遍,在房中的步伐像是一只蝴蝶般的轻快。
与此同时,身在外书房的柏衍,也收到了萧屹暗中夹送过来的密信。
信中直言,当初在皇宫时蛊惑萧宏求仙问道行□□之事的国师,虽被萧蔻下令处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身后徒弟众多,分布于燕京城中,花费了好一些时日才勉强抓了个七七八八。
其他的也就罢了,但其中一位最受器重的弟子,名叫致虚,往日常随国师出入宫闱。清君侧当日此人并未在皇宫,刘统领未能抓获。
据萧屹后来所查得知,燕京城中已经没有了致虚的踪影,此人怕是逃到别处去了。
萧屹还提到,审问燕京城中国师余党时,竟隐隐牵出了妇女贩卖的生意。甚至,这股势力,好像是与朝中的大臣有所牵连。
他来信的目的,是要提醒柏衍勿要让国师余孽的势力,渗透进南方。也算是一国太子应尽的职责,的确与其父不同。
柏衍看完萧屹的信,不置可否的放置在一旁,转而拿起旁边一张孤零零的信纸。
他注视着墨色的文字,眼中渐渐蓄起了毁天灭地的风暴,却又极慢的摩挲着手指,显得很违和。
“王爷,将皇宫来的家书抽走一页,若是公主事后察觉…..”
安书站在角落,只觉自家王爷此举十分大胆,遂有心提醒。
柏衍极平淡的瞥了他一眼,安书立刻便闭了嘴,知道自己今日是多事了。
“无妨,到时候再说。”柏衍的口吻,一派云淡风轻,他的手指还在不停的摩挲着。
安书稍看了一眼,忙垂下头去。他心知,王爷又下意识的做了这个动作,想必对于此事也并未有十成十的把握。
柏衍抬手走到窗边,外头有微风拂面,躁意减少了些许。
他手里,是其中一页萧屹写给萧蔻的回信,一个时辰之前被他不留痕迹的给取了出来,并未送到萧蔻的手上。
上头记载的,是皇帝萧宏与南王府之间的旧怨,也是柏衍未报的家仇。
明明是秘密,萧屹却大喇喇的附在了家书里,用于书写的还是单独一张信纸。他没那么蠢,不至于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萧屹的目的是试探。用萧室皇族和南王府之间的仇恨,试探南王府对萧蔻的态度,或者说是自己对萧蔻的态度,柏衍心知肚明。
他未打一声招呼便带走了萧屹的妹妹,大约将萧屹气得不轻。萧屹不痛快,便要让心中的罪魁祸首也跟着不痛快。
柏衍注视着窗外的绿竹,半晌后唇角微勾,神色似笑非笑。心里的确是不太痛快。
此番试探,不知道萧屹想要的到底是哪种结果?
如今信纸被拿出,柏衍已经决定瞒着萧蔻这桩陈年旧事。但他心里清楚,萧屹得知他的选择,非但不会觉得高兴,甚至会更加忌惮。
*
披着月光,柏衍信步回了墨徽院。
厢房中,萧蔻已用过晚膳,在翻看闲书。见房门开着,他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
萧蔻闻声看过来,待看清来人,面上的平和眨眼间消失不见,愤愤的撇过了头。
“还在生气?”
他不急,踱步到近前问她。
似是将他视作无物,她头也不回的翻书,但往常趣味十足的字句,此刻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今日不是收了家书?这样也不高兴?”
这回萧蔻无法再忽视柏衍的话了,因为他捏了她的下颌,迫她转过头来。
他的眼中似有黑雾,她看不明白,只驳道:“这不是一回事。”一码归一码,收到了家书又如何,她生气的又不是这个。
柏衍的舌尖无端端的有些躁意,顶了顶牙缝,他挨着她坐了下来,大喇喇的,一副登徒子做派。
见他放肆,萧蔻柳眉倒竖,立时就要起身离去。腰间一紧,她已经被他扣在了臂间。
“你乖一点,今日乖一点。”
不等她斥责自己,他先开了口。
他的声色沉沉,有叹息,有宠溺,还有━━警告。萧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预备着要挣扎的动作一顿,她不突然不动了。柏衍今日似乎没有耐心,所以不要惹他,否则吃亏的,铁定是自己。
难道是外院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没听说。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侵上了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萧蔻忍着没动。
她的识时务似乎是取悦了他,周身的躁意总算消减下去,环在萧蔻腰间的手臂温柔了许多。
“收到的家书不满意?”
柏衍明明知道那封信里都写了什么,却还是故意问她,心里不由得嗤笑自己的小人行径。
“没。”温暖喷薄在耳侧,萧蔻一动也不敢动。
“家书说了什么?”他缠着问个不停,想听她说话。
“燕京城一切安好。”迫不得已,她只得笼统的应。
“还在气昨日的事?” 她的敷衍,柏衍看得分明。隐秘的戾气在心底升腾,少了往日的温和与耐心。
这样的对话,方才明明已经来过了一遍,萧蔻暗中腹诽。
“为何?”他换了问法,却直接得让人咋舌。
一提萧蔻便气得不轻。她的上身仍旧红痕斑驳,连沐浴都不敢让侍女瞧见,他竟还问为何?实在是道貌岸然至极!
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她最终定会羞愤致死。越想越觉气不过,便咬牙道:“男女大防,王爷该清楚。”
他偏不觉不对,提醒道:“可你昨日已答应嫁我为妻,合情合理。”
说起这个,萧蔻的面颊止不住浮上粉色,却不忘驳道:“答应归答应,尚未礼成。”她倒是一反常态的能言善辩,见招拆招。
若是往日,柏衍定会觉得有趣极了,可今日不同。
第38章 迁怒
从见了那封信起, 柏衍的心里就埋了一条隐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点燃,将理智烧成灰烬。
视线里, 胭红小嘴忽开忽合, 巴拉个不停, 一通大道理顺口就来。他眼中幽色越发的浓,喜怒不明。
“你注定是我的, 早晚又有何不同?”
在这一刻, 他显得格外的肃然,声线放得很沉, 像是在宣判似的。
萧蔻听了觉得不快, 想也不想便反驳:“谁说我是你的?八字还没一撇。”
她只是不想站了下风, 这才下意识要撇清,不想却弄巧成拙。
柏衍的耐心仅一瞬间便告罄了。
“不是我的?那你是谁的?”他的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面上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虞。
“我想是谁的就是......”待萧蔻看清他的神色, 略显迟钝的住了口, 他的面上早已是乌云密布般的黑沉。
她突然不敢继续说下去,懊恼的咬了下唇。
“你方才脑子里想是谁的?”他沉沉的看她, 眸光刺人。
“我......”一时嘴硬,现在怎么说都不对。萧蔻闪避着他的视线, 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他今日不对劲, 很不对劲,像是一点即燃的火折子, 她不该招惹他的。
“怎么不说?不能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听他故意这样问, 萧蔻心中一颤, 眼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觉得很委屈,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心里直冒酸。
他不肯放过她,肃着脸非要问个究竟的样子,让萧蔻觉得可怕极了。
“你到底怎么了?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她控诉着,已经止不住的哽咽。
柏衍不为所动,反问道:“不是你先发脾气?”
萧蔻气急,失控高声道:“我生气是有缘故的!你呢?”
话落,她的眼泪便睡着面颊如泉水一般涌出,豆大的泪珠顺着下颌滴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红红燃烧的火焰,遇了清泉,滋滋作响后,刹那间便消失殆尽,如悬河注火,柏衍毫无抵抗之力。
他这时才如梦初醒。
忽的软了语气,敛了眸色,道:“我也是有缘由的。”
萧蔻斜眼,问:“什么缘由?我就问你,是不是我的错?”这回,不依不饶的,变成了萧蔻。泪还留个不停,却不减气势汹汹。
她早不是那个只会对着他委屈流泪,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女子。
“不是。”柏衍很快否认。
的确不是,他只是迁怒罢了,因为萧蔻的出身,所以止不住朝着她撒气。可见她哭了,他才觉得后悔。为难她,他一丝快感都没寻到。
萧蔻一听更不肯依,顺着他的肩膀借力,裙下双腿在软榻上呈跪姿,身形立得笔直,高出了柏衍半个头。
“既不是我的缘故,你对着我发什么邪气?”
柏衍语塞,总不能告诉萧蔻真话,否则还不知道会有怎样一场轩然大波。
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心却是实实在在的狠,尤其是对他,从来不留余地。
她见他沉默,试图摇晃他的肩膀,却力不从心,引得自己也微晃。柏衍伸手贴在她的腰间,才将她扶稳。
姿势暧昧,他的气息很快发生了变化,她气性上来时,毫无察觉。胭红小嘴撅得高高的,雾眉紧拧,定要他说个究竟。
“是我错了,好不好?”他稳了口气,勉强勾起笑意,率先示弱。
萧蔻似信非信的看他半晌,扭头道:“不好。”俨然对他的说法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