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终于在他的再三的认输之后,弱了些许。
见有些成效,柏衍便知萧蔻又要折腾他了。
“长公主,都是小王的错,只要公主不哭,有什么要求小王都能考虑。”他从善如流的递出台阶,好让她顺势下来。
果然,他这样一讲,萧蔻的哭声便停了。
低哑的女声穿过指缝传出来,嗡嗡的。
“当真?”
第41章 治世
见效果然够快。柏衍眯了眯眼, 勾了唇似笑非笑。
“只要你不哭,什么要求我都会考虑。”
他的话音落下,萧蔻捂在脸上的手掌, 便缓慢地移开了。
小脸上泪痕密布, 眼眶水红, 还有泪珠挂在颊边。
萧蔻似乎也挺难为情,扭扭妮妮的道:“那你答应我, 以后不能随意对我那样。”
柏衍一边听她讲, 一边抬手擦去她眼眸下半吊的泪珠。
“哪样?”
他眉间的疑惑,半真半假。
没忍住跟着蜷了蜷自己的手, 萧蔻的脸红彤彤的, 低下头气鼓鼓的不肯看他。
“......男女大防......还须谨守”
光是这一句, 就几乎闪了她的舌头。
柏衍挑了挑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意外。他还以为按照萧蔻向来委曲求全的个性,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
他心知她看似柔弱, 对待她不在乎人, 一颗心却比谁都冷硬。他得寸进尺的亲近她,一半是因放任心中欲念, 另一半则是为了让她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她倒是会提条件。
他半晌不答应,萧蔻的眼眶又见湿润, 似乎今日只要他不答应, 她便要哭死在当场。
“好好好,我答应。”
柏衍终于大发善心叫停。
竟就如此神奇, 萧蔻的眼泪, 一瞬便停了。
她暗自窃喜自己的急智, 却忽略了腰间的手臂,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所收敛的样子。
*
心中沉积已久的情绪, 在一场大哭发泄之后,突然就觉得松快了许多。
兴许是耗费了些体力,原先没有的胃口,这时也恢复了。顶着一双微肿的眼睛,她小口小口认真咀嚼着饭菜,刻意忽视柏衍戏谑的视线。
他在一旁看着,心中好气又好笑。
晚膳刚刚撤下了桌,安书恰好返回。
柏衍起身出去时,萧蔻也忙不迭的跟上。
“王爷,属下带人封锁全城后,在城门一处废宅中找到了被掳走的女子。虽受了惊吓,但人安然无恙。”
听了安书的话,萧蔻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无人可见的地方,她欣慰的抚了抚胸口,心道佛祖保佑。
柏衍瞥了一眼她的小动作,假作不知。又问起安书:嫌犯在何处?”
“王爷,废宅中仅有女子一人,嫌犯已失了踪迹,属下仍在追查。”
柏衍不置可否,忽而又问道:“城中示众的画像如何了?”
萧蔻所画的人像十分细致,若是有其他人见过,不至于毫无印象。
说到这个,安书忙应道:“侍卫拿了画像贴在闹事,不少人指认,正月后常在人烟稀少的小巷中见到此人。”
但其他的线索,却是没有的。
柏衍皱了皱眉,道:“丝毫的踪迹都没有?”
安书谨慎的点了点头,而后讲了自己的推断:“王爷,属下猜想,嫌犯大约是在外貌上做了伪装。今日事发后,嫌犯极有可能是在变装后,已经掩人耳目的逃出了城。”
柏衍沉吟,并未急着接话。其实也不一定是变装,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嫌犯在这城中有人相助。
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坏的。若是寻常百姓,尚且顾不了自身,如何助得了嫌犯?
想到这里,他的眸色暗了许多。
“下去吧,让画师加紧临摹。城门处进出城的百姓众多,多加利用,有在路途上打了照面的也说不定。”
“是,属下告退。”
*
安书走后,萧蔻和柏衍并肩返回。
他瞥了一眼,见她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愉悦,脚步似乎特别轻快。
“这下高兴了?” 柏衍出声调侃。
“嗯。”
她没有掩饰,大方的点了头。
他又问:“刚才为什么哭?”
萧蔻一听便鼓了鼓眼睛,正要解释自己是因他的恐吓而哭,他却又接着道:“因为自责?”
一语点破了她方才最真实的情绪。
仓惶间,萧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视线忙不迭的闪躲,像是生怕被他嘲笑似的。
“你害怕因为自身的疏忽,致使一条人命枉死,我说得可对?”
他说得对,一字一句,直戳她内心深处,所以她反驳不了。她的沉默便是默认。
他有些想不通的蹙了眉,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怎么算,也不该是你的错。”
没有了往常的温和或者闲适,他的面色甚至看起来有点凶。
她瘪了瘪嘴,不自觉便哽咽道:“我只是不喜自己如此无能。”
他还是不能理解,眉间毫无松动的痕迹。她只能实话实说:“我长于皇宫,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不过是寻常。但外祖父总会时时提醒我,我所拥有的的一切,皆是来自于百姓的赋税。”
柏衍似乎有所感,眸光微晃。
“书中有句话,叫做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都说是臣子用于自省,好为皇帝分忧。可我却觉得,同样的道理,也能用在皇室中人和百姓身上。”
她满目的坚定,执着的很,又道:“所谓的皇室尊荣,难道不是来源于百姓?”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慷慨决绝。
“萧室皇族能有今日,那是因为当初得了百姓的拥戴。而百姓拥戴,则是因为他们相信萧家人能带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能解救他们于水火。”
“皇祖父做了皇帝,仍旧能时时为了百姓殚精竭虑,茶饭不思。”
“可我的父皇,却以为他的尊荣是天生的,他的享乐也是应该的,根本不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皇帝带头,让皇族中人越发的骄奢淫逸,将人命视作草芥为所欲为。”
“我身上流着那个昏君的血,时常让我觉得羞愧难堪,又怎能心安理得的过活?”
她突然想起,前世死前,晋朝早已濒临国破家亡。从皇宫到祁连山的一路上,从流民遍地,到饿殍遍野的境地,萧蔻的眼中渐渐涌起泪光。
她有些自弃的承认:“我生来也没有什么大智慧,不能像姑母大长公主那样,为朝堂分忧。可我总归还是有我的坚持,只要用得上我的,我都愿意的。”
这句话的结尾,她已经哽咽的不成样子,可柏衍还是听清楚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眼神恍惚。
柏衍从不知道,她心中竟是如此的清明。
短短一日之内,她接二连三的给了他不少惊喜。
这样的胸怀眼界,就算是找到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看得清楚这样的本质,也做得到默默坚守着心中的纯粹。
同样生而尊贵,但她与皇室中的酒囊饭袋不同,只因她心中记得自己还有一份使命和职责。
他心里除了惊喜,也涌上了一份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因为她的柔弱,而就此将她扔得远远地。
若是真的那样做了,错过了眼前这颗蒙尘的明珠,那自己必定会遗憾终生。
他一时百感交杂,竟想不到接什么话较好。
反观萧蔻,她凭着一股冲动,直抒胸臆。等到冷静下来,才察觉自己方才说得太多了。她明明这样弱,说的都像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空话。
她私心里觉得,柏衍不说话,定是在嘲笑自己。
睁大了眼眶将涌出的泪意忍回,自暴自弃的抬头,等着迎接他的嘲讽。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柏衍的眼睛里,并无戏谑,反而沉静有如清泉。萧蔻越发想不明白,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半晌后,他突然上前两步靠近了她。
抬手将她颊边微乱的发丝理了一下 ,柏衍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故意将她比作“英雄”,又何尝不是想赞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有此信念,才是真正能解救百姓的英雄该有的。
他正经又不正经的一句话,让萧蔻分辨不了他的意思。
或许是因从小生长的环境所致,亦或许是因两世的遭遇所致,她的自卑早已深入骨髓,下意识的便往坏处想。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吧,今日还任性的溜出了门惹祸,现在却又说这些不自量力的话。”她说话间,又是哽咽。
柏衍这才意识到,萧蔻向来敏感多思,今日又实在特殊,怕是经受不起任何戏言。他不该这样婉转的回应她,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在她哽咽的转为低泣之前,他忙补充到:“我的意思是,你所思所想,与我不谋而合。”
她这才又抬头看他,不确定的问:“当真?”
说白了还是不肯尽信。
他不回避,任由她疑惑打量,淡声道:“当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数位明君,本朝□□,皆是遵循了这样的道理。而皇室一旦于百姓离了心,覆灭便近在眼前。”
口吻虽淡,气势凛然。
柏衍第一次,和她谈起如何“治世”。在这一瞬间,萧蔻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他是平等的,像是能坦然说话的“同伴”。
她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他从前只当她是闲时的消遣,或者说是养在后院的宠物,高兴了便逗一逗,不高兴了便肆意迁怒。
他说要娶自己,大约也是因为兄长的缘故,她又怎会无知无觉。
今日,他的态度俨然打动了她。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却敢开口谈百姓。但他竟不笑她空口说白话,也不打击她不切实际。
萧蔻对柏衍,也有了新的认识。他的胸襟,似乎比她想象得要宽广得多。这样的发现,不得不说,让她很愉悦。
虽早知南王府的当权者,从来与萧室皇族不同。他们将南方治理得富庶非常,但从不因居功自傲而懈怠。这么多年了,邻国眼红却丝毫不敢冒犯,建朝后南方从未有过战事,这便是南王府的能力。
前世她死前,燕京城治下,已经乱成一团,只有南方仍旧是安定的。她也曾疑惑不已。但今生的这一刻,她的疑惑尽数消散了。
“怕什么?这样的话就要大声的讲出来,怎能自己先怀疑自己?”
她陷入思绪中,蓦然间听到他缓声安抚她。
他似乎能感觉到她总是自卑的情绪,怜惜道:“以后你有我,凡是你想做的,我都带你去实现。”
第42章 意图
金陵城中, 官府地牢。
入口铁门紧闭,巷子深深,如同黑洞。空气中阴暗潮湿, 漂浮着干草腐烂的臭味。
整个深不见底的巷子里, 除了能听得见犯人时不时地哀嚎, 只有老鼠的爬动和咀嚼声。让听者止不住的心生躁意,舌冒干疮。
走道深处的一间牢房中, 数名男子挤在一起。依照他们面上的纹路大致能判断出这些人里, 有年过四旬的,也有年纪小上许多的。
而现在, 有些人已经从开始不不以为然, 变得按捺不住了。
“大哥, 我们等了这么久还没有人来,现在该怎么办?”
顺着问话人看过去,可见一名约年过四旬的男子正闭眼靠在墙边, 看起来像是这伙人的头目。
他还算沉得住气, 只斥道:“慌什么,什么事也未发生, 咬死了说是误会,他们能发现什么!”
见为首的人如此笃定, 一旁的喽啰们也暂且又放下了心, 勉强沉住气不再问。
从天香楼中被制住后,这群人便被关进了牢房, 而对方的身份他们还没有搞清楚, 只觉得定是与官府有联系的。
若是往日里被官府的人逮住, 他们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但这回可不一样。
南王府老王妃的亲侄女, 想要救他们这几个人,有什么可费劲的?
想到身后的依仗,为首的人越发的放松下来。
短暂的沉默后,寂静的巷道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沉稳有力,步伐不急不缓。像是故意要让人听见一样,丝毫不做收敛。
也不知道到底是巷子太长,还是来的人走得太慢,脚步声接连敲击着耳膜,总有种走不到头的感觉。
心里也跟着打起了鼓。或蹲或坐的一群人,无一不秉住了呼吸,紧紧的盯着巷口的方向。
低矮的视野里,黑色蟒靴终于现了形。他们不由得一路往上看过去,总算见到了真容。
原来是一位俊朗的年轻贵公子。
这堆人里,为首的头目算是见多识广的,他们来金陵城的时间还不算长,并不认识眼前的公子,但也能判断得出此人必定是出身富贵之家。
且他的气势,可不简单。在其他人暗自看轻对方年轻时,头目已暗自带了几分谨慎。
柏衍长身立于阴暗低仄的过道,抬眼略扫。
牢中的人无一不是粗鄙邋遢,眼神飘忽。他们盯准了萧蔻而去,目的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