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燕娘子从不一味附庸,是位心灵性巧,见解独到的女子。”燕笼月确实貌美,懂高雅音乐,会扭腰曼舞,又有才名,他当然也曾意动过。当年点大蜡烛的碧玉破瓜夜,房鸿渡也有心竞拍,可惜彼时年少,帝京中老年权贵比比皆是,相较之下,唉,他“区区”一个丞相家的公子,实在“囊中羞涩”。但关于燕笼月的内在,房鸿渡并没太多了解。他对欢场女子大多持逢场作戏的态度,不算有多抬举。
房鸿渡作势摸了摸衣裳的里袋,“对了,鄙人今晚正好有场宴饮要赴,那燕笼月娘子也在其中。可惜出门太急,忘了带荷包。小兄弟你若闲来无事,载我一趟可好?作为感激,今夜我将你引见给燕娘子。”
黛云软对眼前人没懈警惕之心,也怕节外生枝,但念亡母的诗稿被冠以他人之姓钓誉沽名,她如何能忍?!真欺她黛氏满门覆亡,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当然,黛云软虽疑虽恼虽愤,但尚保留了一丝理智。踌躇片刻,冷静回道,“小生当然是愿意的,但燕娘子高上,哪里是我说见就能见的。而且,这艘船不是我的,我在等人打酒呢。若郎君愿意,待会儿我同你多走几步去后面的码头乘坐客船吧。你放心,我身上是带了些银两的,路费皆由我来支出就是。”
怎么去房鸿渡当然都无所谓,只要呆在这小娘子身边,能有机会慢慢打探出她的身份就行。
没一会儿,跟酒馆儿老板唠了半会儿磕的李老头儿回来了。黛云软请他先回府去,晚上再早些回来陪他一块儿赏月吃酒。李老头起初有些不乐意,但听黛云软说要给他带稻香屯的月饼和全聚宝的烤鸭回来,心情又美美的期待了起来。
默默观察一老一少对话的房鸿渡内心发出疑问,这少女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中秋月圆之夜,肯与他一个外男外出去见花魁,肯陪老者吃酒,却唯独不与家人团聚?
黛云软跟房鸿渡上了客船,这时才想起问他,“还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鄙人姓房,你叫我房渡就好了。”房鸿渡拱手道。
“可是房谋杜断的房杜?”
你说是就是吧。“正是。小兄弟你呢?适才听那位老翁叫你李海?”
你是就是吧。“是的,小生姓李,名海。”
房鸿渡在脑海的通讯簿里搜索了一圈儿。帝京叫得出名号的李姓人家可太多了。光是皇室宗亲就有二三十户。而且,这个不老实的小家伙,上次在大理寺门口,那独孤珩分明叫的是什么戴姑娘。对了,方才那艘小舟悬挂了个白灯笼,也映着一个“戴”。而那条小支流距离最近的大户人家恰好是左丞相府戴家,难不成真是戴家的姑娘?左丞相戴鲁文的女儿,他只见过一个勉强算是嫡出的戴雅梅。听说后院里还有未出阁的五六个庶女呢。素日里倒不曾听说谁有多漂亮,除了嫡女张扬,常来各种雅集诗会球赛走动,其余的都怪默默无闻的。
反正,眼前这位横竖不应该是那位才接回京中的戴雅篆。戴雅篆是戴家铁了心要送进宫的,戴家保护得紧,何至于在大理寺门口跟那幽州的纨绔拉扯往来惹人口舌。想来,是个在戴府不受宠的庶女吧?为了寻个好的傍身,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孤独珩那小子,以为从此可以有个好的傍身,去幽州富贵?
他尚在自圆其说的脑补,只听跟前的小娘子向自己轻声请求道,“房郎君,托你的福,能见上燕娘子一面,真是三生之幸啊。燕娘子这般的风月佳人,我只盼能远远瞧一眼就知足了。您也不必刻意将我这等褐衣白丁引见与燕娘子。应酬场合,只怕燕娘子交际不过来。待会儿,我扮做你新收的小厮可好?”
黛云软心想,这房杜衣着不凡,赴约宴会又能与帝京头牌同席,想来也是富贵人户,平日里合该是有侍从跟随的。
“此事以李兄弟你的意愿为主。”房鸿渡微笑着,示意她宽心,心却道,今晚一定跟紧她,看她回的究竟是不是戴府。他对这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小骗子,充满了好奇。
到了白鹮坊,黛云软多少是有些害怕遇上熟面孔的。虽然她在帝京认识的人不多,但稍微相熟的范嘉璿和独孤珏都是官家子弟,他们就很爱出入这种吟风弄月的场合。
于是,在迈进大楼之前,黛云软还是拉住了房鸿渡,“房郎君,您进去就好了。我既扮做你的小厮,就在门口等你吧。待会儿只求你引燕娘子到窗口站一站就好了。”反正只要知道她长什么样,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房鸿渡以为她到底是戴府庶小姐,身上有女儿家的颜面和种种顾忌,所以才忽然怯场。但他,自然不肯完全依她,待会儿如她愿看完了人,直接溜了可怎么办。
“你既为我付了船费,我怎么能如此委屈李兄弟站在外头呢。这样吧,你要是实在是近情情怯,可先随我上楼去,我在靠窗的最角落给你安排个背着人群的位置。”不可否认,他想博取她的好感,而他给自己理由是他不过求知欲强烈,只是想要解开她身上的种种疑团而已。她对燕笼月的反应强烈又求见心切,那他就遂了她的心意,给她安排一个不被人打搅观景地,把燕笼月好好看个够。
一轮硕大的圆月渐渐爬上柳梢,高悬于重檐之上。不知不觉间,兰膏明烛,华镫错些。今夜的帝京比往日里热闹了十来倍。
在那个叫燕笼月的女子出现前,黛云软想过亡母遗作被抄袭的千万种可能。其中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初负责抄家的官员将文稿流出,个中辗转,最后到了这位名妓手上,成为了其惑世盗名的工具。但是黛云软万万没想到,那个于灯火阑珊处风情万种妩媚生姿的帝京第一花魁,会如此眼熟,与江南府上那个总是内向低着头,沉默不起眼的花房丫鬟如此相似。
燕红,燕笼月,脱了幼年的青稚,完全是一个模子放大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第33章
舞龙游行的表演开始了, 杂耍班子里的艺人们浩浩荡荡的穿形在城廓之间。街市两边酒肆乐坊的客人们都涌去了窗边探头凑热闹。黛云软趁机起身要走,房鸿渡见了忙赶去楼梯截住她, “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 小生该回去了。本也不想不辞而别,只是怕扰了房郎君的兴致,这才觉得还是悄悄走得好。”黛云软想着, 她都能一眼认出燕红了,只怕燕红见了她的脸,早晚也能记起她的身份。世人皆以为罪臣之女黛柔嘉已死, 她断不能在此时间横生枝节。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至于这比抄袭的帐怎么算,也需从长计议。
“我送送你吧?”房鸿渡试探问。刚才他虽与朋友唱和应酬, 却始终留意着黛云软那边儿的动静。她看着燕笼月的神情很复杂, 就跟今日下午在书摊拿起《偃月选集》一样,唇齿都在微颤,似是激动,又分明克制着不让情绪外露。总之无论怎么分析, 都不像是仰慕者见到倾慕之人的表现。莫不是, 有仇?有情仇?听说帝京贵女之所以格外团结,一致抵抗燕笼月, 多是为了男人争风吃醋那些事儿...
“不用了, 房郎君留步吧。”说着黛云软从怀里掏出两锭碎银给房鸿渡, “你不是忘了带银钱出门吗?这些碎银虽不多,但应该够你待会儿雇车乘船了。今夜托房郎君的福,能一睹帝京第一花魁真容, 小生感激不尽。”
“就算是你借给我的, 下次我再还给你。”房鸿渡倒也不客气, 收下了黛云软的钱。有借有还,有来有往,慢慢不就熟了。
黛云软告辞转身。想着牛廉奉说要给她捎稻香屯的月饼回来,便只去了全聚宝买烤鸭,又沿街买了些杏仁奶酥和红豆馅儿的糯米糍。行到埠头,等客船的当口,戴府的船却恰好停靠了过来。戴君远、戴君乐和戴雅篆依次下船。
黛云软在戴家没见过府上的公子小姐们,只是打大老远就瞧见了船上悬挂的戴字灯笼。还有那划桨的船夫很眼熟,似乎叫刘二,她前几天似乎帮他代写过家书。
这些日子黛云软也听下人们说过,大少爷戴君远患有腿疾。果然,船夫一靠岸,就将木板打横,方便小厮将轮椅上的大少爷推过去。
想起之前在长河楼,这个戴君远曾请裴远山一道下棋,黛云软还是下意识的背过身去了。尽管对方那天并没有见过自己,但一想到他跟裴远山认识,她还是紧张地背过身去躲避。
暗处观察的房鸿渡:这是怕被认出来?
庶弟戴君乐推着戴君远,不确定地左右张望,“消息准吗?皇...黄郎君真在这附近吗?”
“父亲的消息,想来错不了。”戴君远神色淡淡,眉目平和。一行人就这样朝花灯会的方向去了。
黄郎君是谁?管他呢。等人走了,黛云软才好转过头,叫了声刘二。正打算回小船上闲坐等待的刘二循声回身,惊喜道,“郦海小公子,是你啊!今日中秋,你也出来逛啊,怎么就一个人?那牛公子呢?”
“牛公子跟他朋友在一块儿呢。我正打算回戴府,就撞见了你。”
想着前些天这小郦公子还无偿帮自己写了封家书,刘二为报恩情,便豪爽道,“刚才大少爷、二小姐和三少爷才去花灯会,想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不如我先载你回去吧,省的再掏钱乘船。”
“刘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现在算是当值的时候,虽说此刻无事,只怕万一有个好歹,公子小姐提前回来了,要用船怎么办?”
“您说的也是。”刘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虽然刚才那三位少主子都比较宽和待下,不似嫡次小姐她们那般不饶人,但毕竟这是府上最受宠的小姐哥儿,到底马虎不得。
闹市喧闹纷杂,房鸿渡听不清那小娘子在跟戴家船夫说什么,刚想悄悄凑近些,瞳孔却一缩,忽然不敢再贸然靠前——他竟不知何时起,埠头附近乍然聚集那么多着便衣的大内暗卫。莫非,天子在这附近?
没一会儿客船来了,眼看小娘子上了船,房鸿渡这次却没有选择贸然跟上。他潜在原地许久,直到半刻钟后大内暗卫们也散光了,才从阴影处出来。心道,有趣啊,难怪戴家兄妹今夜结伴出游,大概是冲着帝辇而来吧。
船夫在划桨,除了黛云软外,还有三五客人。黛云软坐在船头,凝望岸边的街景。倏地“嘣——嘣——”声响起,远处的天空上猛地绽放开一束束五彩斑斓的烟花。她扬起脑袋,将璀璨尽收眼底。
就在游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华丽变幻的夜空时,有人“噗通”掉进了河里,挣扎着发出“救命啊——”的声音。
还是客船上随家人出游的小男童先被求救声吸引,忙扯着家人的袖子,“娘亲,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船上众人这才循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黛云软赶忙起身,让船家偏转船只,自己则拎起船头多余的木浆伸向那不停胡乱扑腾的落水男子。那人死死地抓住了这救命稻草,被船上各位合力拉了上来。因他身材又高又胖的缘故,还费了黛云软不少力气。
大口喘息平复许久后,那人同大家一一道谢,尤其最后面向黛云软时,神色极是感激,“多谢小兄弟的救命之恩。我不识水性,险些就命丧于此了。”
黛云软也抱拳道,“人命危在旦夕,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这位兄台下次可得当心些,人虽有爱,江水无情,就怕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得人相助。”
“小兄弟的话我自记在心上。”男人愧怍地说着,同黛云软一道坐在了船头。他目光瞥到一侧的糕点,摸了摸干瘪瘪的肚子,显然是饿了。生怕黛云软嫌弃似的,他难为情道,“我在码头做工,忙活了一日,忘了吃饭。兄弟不要见怪。”
黛云软见他一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布衣,又盯着她的糕点淹了咽口水,瞧着怪可怜的,于是好心将两份油纸拆开,把里头两种口味的点心各分成一半,重新装好,再其中一份给男人,“你是不是饿了?尝尝这个杏仁奶酥和红豆糯米糍吧。”
男人赧赧推拒,犟不过黛云软的善意,到底还是收下了。“我瞧兄弟穿的像个读书人。都说人分三六九等,士农工商里,我就是个不入流的伙计,兄弟不嫌我?”
黛云软OS:害,我还是个通缉犯呢。
内心些许自嘲和尴尬后,黛云软朝那人报以柔善一笑,“兄台不必妄自菲薄。人贵自重,而人恒重之。而且,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一介草头布衣而已,上头不还有农士爵公压着?若总困顿于身份之中,事事自轻自贱,难免活得辛苦。”
男人听了,嚼了一口糯米糍,然后诚挚地对她笑,“我本不爱吃甜腻的东西,但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糯米糍了。”
恍然间,黛云软发现,此人虽五官平平,身材还有些发胖,但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大概是真诚的缘故吧。要是瘦下来,也该是个迷倒十村八店姑娘的料。
过了片刻钟,黛云软同那人告辞,正下船,见李老头早就划桨等候,便扬朝老人得意地扬了扬手头的糕点,又提着裤脚上了那挂有戴家灯笼的小舟。
没一会儿,落水者也下了船,目送远去的黛云软乘船进了戴丞相府开辟的小渠。早就潜伏在暗中保护的上官耒终于从暗处一跃而出,拿着干净暖和的披风替男人系好。
“陛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上官耒轻声问。
男人望着手中那一包糕点,笑了笑,“去多买些这个吧,带回去给母后尝尝。”
回宫路上,作为尽忠职守的心腹,有些不放心上官耒犹豫了一晚,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声提醒。于是入宫门前终于低声道,“奴才有一言相劝,还请皇上不要怪奴才僭越。”
“你是我母妃的外甥,是我的亲表弟,一切但说无妨。”
“皇上,您可是更属意那戴家小姐?可是她到底是戴太后的侄女儿。因之前广陵王进京勤王,戴太后一党和那帮阉人好不容易才消停。若戴氏的姑娘宠冠六宫,只怕她们又要卷土重来,再次把持朝政啊。何况,咱们太妃现在还没晋尊为圣母皇太后呢,戴家就百般阻挠,若是戴家势大了,岂不是更难了?”
“谁说朕要给戴家姑娘隆宠了?放心,朕自有打算。”
就这样,黛云软在戴家又住了半月有余。终于,某个疏雨横斜的日子里,门房来捎来一份书信。她拆开一看,信上果然是郦老雁的字迹,让她去三里外的水云间客栈会面。苦等多时,以为郦老雁安然抵京的黛云软喜不自胜,可转念细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郦老雁既然能请戴鲁文给自己提供方便,今日何不直接登门跟戴鲁文见个面问候一下?
怀着忐忑怀疑的心情,黛云软按照地址去了水云间,在店小二的引路下叩开了上等雅间的房门。
门被缓缓推开,迎面而立的人,不是郦老雁,而是半年未见的陆骞!
在魁伟的身材面前,女人显得格外娇小。
“陆......陆兄?怎么是你?”
陆骞不容分说,一把将女扮男装的黛云软搂入怀中,不容她挣脱。
许久后,他才沉沉地叹气,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我本该战后归来就迎娶的小新娘。
“郦爷爷呢?”黛云软此刻只关心郦老雁的安危。
第34章
陆骞终于放开她说, 郦老雁被王勖扣在了定北侯府。
原来,得胜归来的陆骞知道王勖将王知彦的死都归罪在黛云软头上后, 就毛遂自荐说要亲自替王家将黛云软缉拿。王勖并不晓得陆骞曾向郦老雁求娶过黛云软, 便将此事放心交办给了他。郦老雁得知是陆骞请命后,也大松一口气,因为他知道陆骞起码不会伤害黛云软。虽然他起初还在犹豫陆骞是不是最佳良婿人选, 但眼下自己被扣留在侯府,脱不开身,也没有更适合的人去保护黛云软不受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