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窗外, 有一株粗壮古拙的老辛夷树,肥阔的叶因染上秋色而枯黄。只欠一阵霜打的风就能刮落。尚不知郦老雁跟陆骞盘算的黛云软站在窗边凝着茂密的黄叶,思虑片刻, 终于转过身, 走向陆骞,“陆兄既要抓我回幽州,那我们即日就动身吧。但请你相信我,王二公子并非是我出卖的。我实在不想东躲西藏了, 早一天回去, 或许就能早一洗脱冤屈,还郦爷爷自由。反正不管如何, 王二公子确实因我而死, 定北侯的丧子之痛难消, 若一命换一命才能解恨,我做最坏的打算,偿命就是。”
“别。你可不准再这么想。”陆骞不自禁地钳住黛云软的一双玉藕, “郦公公已经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当然相信你。只是, 以死明志远不如查清真凶去将功抵过好。你放心,出发前我就与郦公公在我义父面前以人格替你担保了,恳请定北侯再相信我们一次,给你陈情的机会,赎罪的机会。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赶回幽州寻死,而是在三个月内揪出那天客船上行刺的主谋。”
黛云软深觉有理,朝着陆骞点头。见陆骞看自己时,刚毅沧桑的俊脸上神色温柔,小娘子后知后觉似的,忽地又脸红起来。对啊,独孤珩向王家揭露了自己女扮男装之事,王勖勃然大怒,那现在陆骞岂不是也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
小娘子慌慌低下头,躲避男人的眼睛,“.......知梨小姐她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恨我?只怕我已经让她沦为了幽州的笑话。”
“你暂且安心,我义父好面子,早按下了你是女儿身的消息。目前,只有王家和独孤珩知道此事。王二小姐生性善良,想来不会因此生恨。临行前,她还托我遇到你后多多关照,别粗暴待你。”
听到王知梨没有怪罪自己,黛云软这才舒了一口气。
凝着香腮微晕的女人,陆骞思考片刻,还是决意告知一些必要的事情。于是,轻声唤了声,“柔嘉...?”
黛云软惊讶地抬起迷离茫然的眼睛,“陆兄怎知......是郦爷爷告诉你的?”郦老雁连她的真实姓名都告诉对方了,显然是信得过他了?
陆骞点点头,再次握住女人瘦削的香肩,极是郑重,“其实...我早知你是女子了。而且,在出征北攘前,我已经向郦公公求过亲了。柔嘉,我想娶你。”
倍感愕然的黛云软一双美眸泱泱瞪大。她连连后退,不可思议道,“什么?”
难怪了,她总觉得陆骞出战的前几天,对自己格外珍视和宽柔......
“郦爷爷同意了?”
陆骞慢慢靠近这只戒备不安的小兽,“郦公公对这门亲事没有异议。但他也说了,一切皆以柔嘉你的意愿为主。柔嘉,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只是,你不知道,当我看见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怒、多痛,来找你的这一路,我又有多担心你。就算你不肯嫁我,我也想默默在你身后,护你一世周全。”
陆骞表面上表现的清风霁月,内心则不然。他想占有她,拥有她,又怎么会甘心仅仅只是守护她呢?在行兵打仗时忍了那么久,一个军妓都没碰过,就是因为脑子里惦记的都是她。好不容易凯旋,得到的却是她陷入了麻烦,人早不在幽州的坏消息!
但陆骞也懂顾全大局,自己虽然千里南下找到了她,仍不可操之过急。小娘子乍然听说这门婚事,必然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仔细考虑一下。他虽是武夫,却也有独一份体贴给这女人。
“可是...陆兄,我早就听说了,定北侯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你。你义父他有好几个女儿...轮到谁嫁给你,也轮不到我啊。”黛云软下意识的想推脱。
男人不过两步就站了她跟前,宽大结实的胸膛像一座山一样堵在她的跟前,眼神怀疑地问她,“你可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女人似不堪一握的弱柳,在男人的寸寸凝视下,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
黛云软朱唇无力的吐气说“没有......”,可是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个清俊济楚的男人身影......
当初在甘州黄家村,裴远山这样从天而降的翩翩公子,见识博洽,又总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让难见世间颜色的她不由心生好感。何况,他为了救她而冒险射出的那一箭,早让她彻底情根深种了。
......
繁台,歌舞依旧。
上好的厢房山月间内,范阳卢氏的长房嫡孙卢霄推门而入,“各位听说了吗,今朝选秀的时候班家小姐班嬛当众失仪,只封了个五品才人。”
屋内三五高门郎君,诸如裴、房几人,正在听曲品茗。房鸿渡深奥一笑,“难怪崇慈大长公主忽然没了兴致,连仪仗都走得那么匆忙。”
吏部侍郎薛荷文一边儿同人下棋,一边儿追问,“可有人直接封了妃?”
卢霄摇了摇头,“没有。不过,说来也奇怪。听说在选秀的花好月圆殿上,为防貌美祸君,有个蒙面考才艺识品德的环节。班家小姐失误失仪后,皇上似乎是更属意戴家嫡长女的,太后娘娘也一个劲儿的夸她如何如何贤德良善,舂容宽厚,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可是后来揭下面纱,皇上却迟疑了,最后只给了个四品美人的位份。这戴家小姐貌比西施,赛过一向以容貌姣好而闻名京城的班嬛姑娘许多。皇上总不会是嫌人家不够漂亮吧?”
房鸿渡气定神闲地摇摇头,“不知道了。不过,此次选秀,各家为了那一则金凤凰横空出世的预言,都费心费力折腾了许久,最后连个三品的婕妤都没有册立,岂不是忙了个寂寞?”
一旁品茶的裴赴远并不参与话题,只是浅淡一笑,随后就出去了。
随将秦岁晏早恭候在门外,尽力克制激动,低声道,“主子,定北侯的人入京了。这次来的,是陆骞。”
“陆骞?甘州行刺我那家伙?”
“正是。”
见往日里行事妥帖稳重的副将眉间隐有兴奋之色,裴赴远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找到她了?”
秦岁晏终于按耐不住笑意,连连点头,“是的,咱按主子您说的,既然找不到黛娘子的下落,那就派人留意和跟踪定北侯的人马,以防他们先一步寻到并处置了黛娘子。只是没想到啊,在陆骞入住客栈水云间之后,黛娘子竟然主动出现了。”
“她现在在哪儿?水云间?”裴赴远迈腿就走,几乎现在就想冲过去夺人。
秦岁晏拉住他,摇摇头,“黛娘子这些日子以来,都藏在戴鲁文戴丞相的府上。”
“戴鲁文?”她为何能躲在戴府?裴赴远仔细深思,却也觉得合理,毕竟戴鲁文以前跟那阉人郦老雁多有往来。
他静下心来,“可有派人紧盯着?”
“主子放心,已经让雪翰暗中去跟着了。”
.....
乌云蔽月,一如此刻龙銮殿前李猷的心情。内官来报说,六位获封的秀女已经由内侍省安排到了各处宫苑儿。
御前总管周瑛躬身问道,“皇上今晚可要翻牌子?”
李猷并不理会他,煞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当初在长河楼,明明只有一位戴家小姐,她不是戴雅篆还能是谁?而且,前不久的中秋夜,他分明看见她调皮的女扮男装,悄悄出入戴府。
“皇上?皇上?”
见皇帝分神许久,端着各宫牌子的周瑛轻轻在李猷跟前挥了挥手。
李猷回过神来,“那班家女儿封号是什么来着?”
“回禀皇上,是嬛美人。”
李猷听罢,拿起了一张写有“嬛美人”的绿头牌,“今晚就去她宫里吧。”
班嬛因他设计才在御前失仪,早明示暗示他让班嬛一举封妃的崇慈大长公主黄粱梦碎,估计正在排查是否是太后一党在选秀时使坏呢。作为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不能让崇慈现在就怀疑他是翅膀硬了,需要好好安抚才是。
周瑛喜滋滋,“好勒,奴才这就让人去嬛美人宫里,请她好生准备着。”
“对了,先别走。”李猷叫住周瑛,“过几日,你给新入宫的妃子们都宣一道圣旨,就说民间嫁女,尚有三日回门之说,帝王家虽有别于普通百姓,但朕的人情关怀还是有的。她们既然回不去,就请她们家中的姊妹们都入宫探望吧。”
“皇上仁厚,奴才明日就让秉笔太监来。”
第35章
深宫秋色正哀, 但好歹新人新气象,初入宫闱, 大家怀抱的憧憬总是更多的。戴雅篆被安排在了华章宫, 家中几个姐妹们被接入宫探望那天,皇上竟恰好也来了。
戴雅篆自幼被戴家扔在京郊庄子里自生自灭,一个人惯了, 就算逢年过节,跟其余兄弟姐妹也不会有往来。如今一朝入宫为妃,那些个不算亲热的妹妹们却都上赶着跟进了宫来, 看似和和美美,实则虚以委蛇,妄图寻找攀龙登高的机会。她真真懒得应付, 只盼望待会儿她们吃过饭能早点走。尤其看那戴雅梅, 打扮得也忒喧宾夺主了些,身上的浮云锦本来昂贵,因配上了绿荷的清新图样,立马华而不炫了起来。而且绿荷还是花开并蒂的...皇上膝下无子, 如今最看重的、最关注的就是这个。
李猷入了华章宫, 扫了一圈屋内众女,见盼望的那张脸没有出现在其中, 只能悄悄掩下失望, 敷衍了一下, 就借故离开了。
迈腿出了华章宫,他乘上龙撵,扭头问周瑛, “戴府的千金今天都来齐了?”
戴鲁文有八个孩子, 共三儿五女, 今天华章宫里头就有四位。周瑛思索了一小会儿,确定道,“回皇上的话,是还有位七小姐没有来。”
李猷还没来得及欢喜,周瑛紧接着的一盘冷水就直直浇了下来,“不过,七小姐今年才一岁多,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呢。”
......
这一头,黛云软回到戴府就收拾起了包裹。既然要跟着陆骞去查案,便片刻不敢耽搁。虽然戴鲁文权高位重,日理万机,但她到底寄人府上快两个月了,总该亲自去辞行才算不失礼数。
府上管事儿的将黛云软引到了书房,说主君还在前厅会客,请她稍座片刻。
她依礼坐下,管事儿命丫鬟留下伺候后,也退出了书房。等待的间隙,环顾四周,家具造价上乘,整体庄穆雅致,倒是很契合主人的身份。黛云软不禁想,要是自己有朝一日能结束漂泊,也要砌一间堆满书架的书斋出来。
“奴婢给公子奉茶。”俏丫鬟为女扮男装的黛云软斟上一杯热茶。她误以为眼前是位俊郎君,之前只大老远看过,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内心不免泛起涟漪。伺候起来更多了一份殷殷之情。
无话便找话,俏丫鬟柔声道,“奴婢冒昧了,方才无意间听朱管事儿的说,郦公子此番是来向老爷拜别的?”
偌大的相府,竟又有一个知道自己存在的?看来自己平时没少被关注啊,黛云软尴尬却不失礼貌地点点头,“叨扰了许久,是该告辞了。”
俏丫鬟有些不舍,但到底也不敢表现太多。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黛云软忍不住抬头问,“请问主君在前厅会客多久了?”
“裴大人才来半个时辰都不到呢,估计还要一会儿。”
听到“裴”字,黛云软就紧张,“请问...是哪位裴大人?”
“奴婢鲜少去前院儿伺候,也不大清楚。仅仅只是听朱管事儿的说了一嘴。”
黛云软在心里默默推理,裴远山说过自己仅是从扬州来的七八品的小官儿,跟京中二品大员大概是不容易打上交道的吧?不过,戴君远跟裴远山却是认识啊,历朝历代年轻后生托关系来拜谒权臣是常有的事儿。
说到底,她如今对裴远山,既是想逃,又是想见。她心怀侥幸地想,虽然京城姓裴的人很多,但若真的是他,远远儿的瞧上一眼,就心满意足了。毕竟,此生恐怕再难见...
今日,范嘉璿、独孤珏等人应戴君乐之邀,也到了戴府作客。朱管事儿给黛云软引路时,戴君乐正打算带他们去戴君远的院儿里赏景喝茶。范嘉璿匆匆一瞥,只觉得方才九转回廊里路过的身影极其眼熟。揉了揉眼睛想确认清楚,指着黛云软离去的背影,拉住戴君乐问,“方才那是谁?”
戴君乐也看过去,只认出了一个中年发福的朱管事儿的背影,“不知道。不过朱管事儿带人去的是我父亲的书房方向。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远山公子早就回幽州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想罢,范嘉璿摇了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只是一瞬间感觉有些熟悉,想来是自己看错了。”
几人刚到戴君远的新修葺的古典小院儿里,刚巧小厮替戴君远推着轮椅正要出去。众人一一行了拱手礼之后,戴君远朝范嘉璿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表兄也来了,在前厅同我父亲品茶,我正要去呢。”
“是吗?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说罢,又扭扭头对身旁的好友们道,“既然戴丞相也在家中,不如我们一道去拜会吧?”
众人附议,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朝着前厅去了。
黛云软屏退了丫鬟,委婉说自己要去行方便。快步穿过回廊,隔着假山,朝那前厅遥遥相望。本也不抱太大希冀,可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思念过甚的张脸,心还是不免猛地跳动起来。
线条分明的侧脸,挺鼻薄唇,以及温润儒雅的神态。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遥远。
一如她们的距离,依然可念而不可及。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说有笑的。黛云软忙从假山躲去了小径后头。
是戴家的公子们带着朋友们去拜见戴鲁文了?怎么范嘉璿跟独孤珏也在里头。此刻被认出来了可不妙,尤其是不能让独孤珏瞧见自己,他家毕竟跟幽州亲近。
戴君远虽有腿疾,眼力见儿却好得很,只是余光扫过,眼睛就捕到了小径后头露出的一管裤脚,“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还不出来!”
黛云软一慌,怕被范嘉璿、独孤珏认出,更怕引来不远处裴远山的注意,于是心一横,拔腿就跑。见身份不明的人如此这般偷偷摸摸,被叫住的第一反应是遁地溜烟,众人难免会觉得莫不是家里进了贼人!于是往日里秩序井然的戴府忽然混乱了起来,下人们敲锣打鼓喊抓贼,好不热闹。
“凡是脸生的,或者穿白袜青衫的,统统抓来!”
“凡是脸生的,或者穿白袜青衫的,统统抓来!”
“凡是脸生的,或者穿白袜青衫的,统统抓来!”
黛云软避无可避,想要回西边儿客院儿换衣服,迎面就撞见一行壮汉家丁逮到人就粗暴掀裤管看。她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东边儿,想着干脆从戴君远新院儿的活渠里溜出相府好了。
她沿着活水渠快步走,刚要到栅口,就见那里多了两个门房看守。无奈只得折返。后来,手遮住脸的黛云软经人追“杀”,硬是顾不上方向感了,胡乱找了推开了一间房,躲在了里间的床底。
过了好一阵儿,渐渐日影西斜,外头终于安静了起来。黛云软这才敢从床底爬出来。
瞧屏风后的木施上还有几套洗净的衣裳,黛云软不由一喜,当即就将外衣脱下。可惜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正把衣服换到一半,外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黛云软吓得忙蹲在了屏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