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弦兄,我已唤人来伺候你沐浴更衣了。往素里倒是难得见你喝醉,今日兴味正高,不想下人伺候不周,弄得你满身酒渍,实在歉然。待会儿换洗后,你啊好好小憩一会儿,实在睡到夜深了,干脆明日吃过早膳,再同我父亲一块出发去待漏院。”门槛外说话的是戴君远。
“今夜还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办,不然真想留着与你用饭。”
是裴远山的声音!她心一跳,当即就朝着外头望去。
环顾满园的秋景,戴君远忽然满意微笑,“这次我这院落修缮,托你的面子从扬州请来了技绝天下的匠师。怎么样?看起来是不是完全不输你在京中的宅邸?”
梧桐叶落,满园秋色。日暮鎏金撒在了男人的肩上,裴赴远点点头,又笑问,“对了,跑到你家前院儿那贼抓到没有?”
“没呢。我也正郁闷,不管到底是谁,到底想干嘛,若没做亏心事儿,跑什么跑?真是让你们见笑了,一来就撞见我戴府混混乱乱人仰马翻的样子。”
“倒也算别开生面。”
没一会儿,门口没了动静。戴君远似乎是已经离开了。屏风后的黛云软如坐针毡,只得蹑手蹑脚地躲去窗幔后。毕竟她刚刚才听说裴远山等会儿要沐浴更衣。而浴桶恰好跟她一样在屏风后。
外头的人影没有动弹,似乎在凝望院落里层叠硬朗的条石,姿态寂寞的矮黄栌,甚至是感受时有时无的秋风。
然,沉静而专注的清贵世子,内心其实却在嘀咕着计算:方才酒间,就让温玖悄悄去打探和排查他那离家出走的小娇娘的具体位置,怎么还不回来。此番找借口来戴府,说不是为了她,实在过于违心。
很快,婢女们端着热水桶和浴巾鱼贯而入。裴赴远不喜陌生人伺候,见热水就位,直接将众人屏退。行至屏风后,刚要宽衣,门外却响起了一阵轻柔的叩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小女端了些解酒汤来。”
女子主动献殷勤,大多数男人该要沾沾自喜的。只是冲着身份名利而来,没完没了的,一波又一波,难免生厌。裴赴远不耐地皱眉,冷淡道,“多谢了,放在门口就是。”
门外盛装打扮了一下午的少女不甘心就这样撤了,心想,某不是以为自己是个婢女才这样冷漠?于是清了清嗓子,柔婉说,“小女雅梅,是左相府嫡出的二小姐......”
作者有话说:
针对之前忘了还有个独孤皇后,对此做了修改。为了不影响正在追更的宝贝们今后的阅读,简单说一下改了啥:独孤皇后还在位,但多年来无所出。民间渐渐传起了一则预言(其实是某股力量为了选秀而炒作)说,鸠占中宫无所出,帝祚难延国运薄。只待笼中飞金凤,顿开金锁生蛟龙。后位迟早易主的消息,传的是人云亦云的。这戴雅篆出自嫡母皇太后的娘家,而班嬛则来自于崇慈大长公主的夫家,是已逝的班驸马的同宗后辈。两位都有良好的出身,又从小悉心培养,最是符合预言的“金凤”身份了.......反正,最后选秀结束,戴家女儿封了四品美人,班家五品美人,就酱~
第36章
“有劳二小姐了。”
没了?这就没了?戴雅梅还想找借口多制造些相处机会, 幸亏温玖及时赶回来了,将她请出了小院儿。
刚送走麻烦的裴赴远正松一口气, 回头却见不远处的蝠纹床幔无风而自动。纵使他平日的把脾气伪装的多好, 此刻都忍不住动怒了。这大曜朝,太多女子为嫁权贵,不惜用辱没清白的方式, 铤而走险。
男人神色一凛,运气入掌,悄然朝床幔走去。若这不是戴家, 而是王府,恐怕就是下死手的力气了。
裴赴远一把掀开床幔,风驰电掣之间, 就狠狠朝床后之人脖下软骨掐去。
“啊——”的一声, 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直到在一瞬间看清了对方的脸,震惊的男人这才慌神,忙松开手,凌厉的杀气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是盈满心肺的自责和懊悔。
少女的皮肤本就白皙柔嫩的能掐出水来, 经这力道,泛红的厉害。
裴赴远将无力站稳的黛云软扶在怀里, 余悸难消, “怎么是你?我不知道是你, 以为又是那些...”
“裴郎君...”黛云软也不知因为疼,还是因为委屈,双眸止不住泛起潮水, 任泪留痕划过香腮。
裴赴远伸手替她抹去眼泪, “我找你的好辛苦。都是我不好, 才让你不辞而别。”
略带薄茧的手摩挲在眼梢,爱怜不已。
黛云软扭头躲过他的亲昵好意,婉言道,“请裴郎君见谅,并非我有意不告而别。你虽与我从来都目不妄视,以礼相待。但毕竟有婚约在身,旁人不知道的,只怕误会我们是不清不白的关系。”
“我并非刻意隐瞒娘子,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婚事儿。”他怕她心中有怨怼,为打消她的顾虑,便耐心解释道,“其实,在认识娘子之前,我那从小指腹为婚的所谓对象就已经因故去世一两年了,我连见都没见过她。我原也以为,人没了,便不作数了,却不想两家长辈不愿缘分就此断了,一番商议,又决定让庶女代替亡姐嫁过来。我内心都尚未接受,又如何能与娘子娓娓道来?”
朗俊温润的脸上写着不疑有他的真挚。
裴赴远将黛云软搀到一旁的梨花凳上坐着,询问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为何又会出现在戴丞相府中?黛云软如实将郦老雁的安排简述了一番。裴赴远听罢暗道,果然跟自己猜测一样,别无二致。之前郦老雁苦守皇陵时被请回了宫去,就是受太后党跟宦党之邀。而这戴鲁文恰好又是太后党的主要人物。黛云软能借住在他的府上,大概是因郦老雁从幽州飞信打过招呼的缘故。
裴赴远不忍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儿家,常年流离转徙,寄人篱下,想让黛云软随他离开戴府,回他家安住。不想再一次被黛云软婉拒。她道,“定北侯已经额外开恩给我机会了,接下来三个月,我得随定北侯的义子陆骞去查案,揪出操纵那批死士的背后主谋,以报王知彦王二公子对我的救命之恩。”
至于三个月之后查不出真相她会面临什么结局,黛云软不敢告诉裴赴远。
西风吹瘦黄花,更将窗格外投射而来的夕阳摇弄。黛云软低头凝着地面上细碎斑驳的光影,苦笑道,“再说了,奴家同裴郎君再回西郊别院儿住下,算个什么事儿呢?”
“谁说回西郊别院了?”
“嗯?”
“我住在帝京内只有一座宅邸,在乌衣巷。我们回乌衣巷。”
他很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失而复得后下定的某种决心。
素来,裴赴远都是一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冷静的衡量利弊,缜密的计算得失。然,这次有了例外。
“我知裴郎君是谦谦君子,好意收留我,是不想枉顾昔日恩情。但当初在甘州时我就说过,奴家从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再说了,你动身离去时已经予了我十万银两,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你也不再欠我什么了。奴家是无名之辈,无牵无挂,你却不一样,为官做宰,清誉要紧。”
“娘子是在替我着想?那我更要护娘子周全了。”他朝黛云软慰藉一笑,如沐似春日暖煦的风。随后,又恢复了一贯沈着的神色,说道,“我知娘子将替王二公子伸冤视为头等大事,去意已决。所以现在也并不强行挽留你。只希望此事尘埃落定后,我会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黛云软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思维敏捷的裴赴远,远见主意却联翩而至。定北侯铁了心要为儿子寻仇,朝野江湖上的仇家就这么几个,迟早会查到广陵王府头上。而且,说不定早就怀疑了,只是苦于没证据才不敢轻易妄动罢了。裴赴远是断断不愿让黛云软知道这其中真相的。不然以她纯贞善良的性子,出于负罪,必不会再心安地跟他待在一起。
他正思忖着,踌躇一番的黛云软也终于应声,狠心道,“裴郎君的这件婚事儿,先是娃娃亲,长大后又是宁可想出庶妹代嫁的法子,也不拆一桩婚,可见双方长辈的执着。既然正妻人选八九不离十了,你还让奴家留在你身边,是想迎我为妾,还是只当菩萨供着呢?奴家虽在甘州与人缔结婚书,但当时用的是假身份,做不得数。而且那黄阿春新婚前夜就被抓去征兵了,与奴家更没有夫妻之实,我也不算是再醮之身。所以,奴家并不觉得自己跌了完璧女儿家的身价,应当继续遵循母亲临终前的遗咐,另做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当然了,我并不希望裴郎君因此感到为难,担心我不在你身边就没处容身。其实...我已经有了可托付终身的人了。”
“谁?”裴赴远并不相信她最后的一句话。她每次看他的眼神,那绵绵的情意,欲说还休,是骗不了人的。
“幽州牧监副,陆骞。”
黛云软只得暂时拉陆骞出来当挡箭牌了。她三个月后能不能安然活着都不一定,断不敢再给裴赴远希望了。黛云软继续补充道,“陆骞大哥早在幽州时就已经向我求过亲了...郦爷爷也觉得他踏实沉稳,是个可靠的男儿。”
一向儒雅大方的矜贵世子暗暗咬牙,这陆骞,之前竟蹲守在甘州企图暗杀自己,如今又要带着黛云软查案,还妄想求娶她?呵,新账旧恨一起算,王勖养大的这条走狗,怕是留不得了。
裴赴远打定主意,当夜就召来副将秦岁晏,命他去脉络峰搜来陆骞的一切可利用的、有价值的信息,并提前召集好一批死士,等候安排。
第二日,黛云软向戴鲁文辞行。原本还担心对方不满她为何昨日突然离开书房不继续等候,没曾想人家压根就忘了这回儿事,跟裴赴远寒暄后就出去忙别的应酬去了。
下午,黛云软背着包袱,那叫刘二的船夫好心划船送她去了埠头。下了船,直奔水云间客栈,找了一圈儿,陆骞却不在其中,只留了一个小弟看房。小弟说陆骞领着一班下属早晨出去了就没回来,他也正焦急呢。
黄昏来了又去,月亮升起又落,好一番苦等慢等,陆骞身边才堪堪回来一个报信的。说是陆骞中了埋伏,手上后坠入了郊外的长河湾,下落不明。其余几个兄弟死的死,负伤的负伤.....黛云软心惊肉跳,忙问来龙去脉。
“黛公子,您前些日子不是说要找阿葭下落吗?咱们陆大人记在了心上,今天一大早郊外突然传来消息说大概找到人了。陆大人这才连忙赶去认人,却不想行了京外五里地,突然冲出一批蒙面持刀的死士要拿我们性命!”
“可知道是谁派来的死士?莫不是当初劫杀知彦二公子的背后主谋又出来搅事了?”她紧张问道。
“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这次若非陆大人带出幽州的部下都是军中精锐,恐怕我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东方既白前,晨雾弥重中,横躺在碎石滩边的陆骞脚边隐隐传来江水拍浪的声音。浑身湿透的他朦胧转醒,脑壳受到钝物击打的沉痛感还深深存在。
陆骞吃力地爬了起来,尽量搞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周遭是芦苇密林,光线难以穿透大雾。他大概是落水后被江流冲到了长河湾下游的浅滩。回想起昨天的遭遇,暗骂自己大意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的人下了死手,刀刀直击命门,若非他功夫了得,躲闪迅速,只怕此刻早就人头落地,成了黄泉游魂了!
陆骞乍然忆起了短兵相接时的一幕幕细节,那批死士隐隐有些幽州口音,而且用的刀刃很眼熟,像是幽州兵器库里的东西...难不成是从幽州来的?不对,这批死士功夫高超,可见平素里训练了得。这么严酷周密的队伍,怎么会犯泄露乡音、暴露武器来源的低级错误呢?莫不是故意误导?
在水云间苦守了两日,也没有陆骞的消息,黛云软在深深的自责中,怨自己不该跟陆骞提想寻找阿葭的事情。裴赴远前来探望,见她茶饭不思,心中也不好受。
“这批死士在暗,你们在明,如今看来,客栈也不一定安全。娘子,你先随我回乌衣巷吧。”
第37章
眼瞅着美人风清露愁的脸颊上仍有犹豫, 他继续谆谆道,“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你的命是要留来查案的, 现在客栈里只剩两个幽州过来的下手,你不懂武功,留在这里反而是他们负累。”
黛云软觉得裴赴远说的也有些道理, 这批死士大概是来阻碍进度的,陆骞生死未卜,只怕他们也会循来客栈。刀剑面前她没有自卫的本事, 待在此地反而是两位兵士的累赘。
美人道,“那我去外头同两位兵爷说说,让他们一有陆骞大哥的消息就去乌衣巷的......裴府?是吧, 你哪儿是叫裴府吧?去乌衣巷的找我, 可好?”
裴赴远点点头,却将要起身的黛云软按下,“你也累了,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的, 多憔悴啊。你先吃点东西再歇息吧, 我去楼下同他们说。”
黛云软全然信任他,没多想便同意了。其实, 陆骞失事, 她虽不至于方寸大乱, 但心底多少有些惶悚担忧,一时之间难免不知所措。裴赴远一出现,她心里就像有了定海神针一样, 这才稳了神。
她没有意识到, 不知不觉间, 她已将他视作这骤雨打萍的汪洋乱世里可靠的依赖了。
是从什么时候这样的呢?或许早从甘州多少个孤男寡女却克己复礼相安无事的日日夜夜就开始了吧。
夜幕降临,秋雨敲窗。裴赴远将黛云软安带回了乌衣巷的裴府,安置在了他书阁隔壁的辛夷居。
裴赴远虽还没有娶妻,但这辛夷居乃裴府的风水宝地,本来乃宅主的正房,因为裴赴远习惯了宿在书房里,所以辛夷居是默认了留给未来当家主母的住所。
裴宅管事儿温蔡谭早就接到了裴赴远的吩咐,命他把辛夷居打理出来,再去西郊别院儿把黛娘子留下的墨宝和女红取回。温蔡谭是没见过黛云软的,只听温玖说过几句,这乃世子爷的再生恩人云云。他虽感念黛云软对自家少主的救命之恩,可是让她住在给正房太太留的辛夷居却以为不妥。
黛云软初来乍到,不了解府中格局和辛夷居的用途,只当是间寻常客房。
她不喜被簇拥着伺候,让一排听命差遣的侍女退下后,环顾四周才发现,辛夷居的布置极为素净简约,却处处透着精致典雅。摆设是清流们争先恐后典藏的前朝字画,连窗框雕镂的图案都破费功夫。可见屋主的品味之高远。
裴赴远的书阁,匾额上刻有“小沧海”三个字。只因大曜朝位于颐和山的第一藏书阁是沧海楼,他以此为志和愿,在乌衣巷裴府的这一亩三分地里造了一个小而精的沧海楼。
裴赴远刚回“小沧海”,恭候多时的雪翰便从暗处现身。她规规矩矩的行完礼,例行汇报公事,“主子,您给的假住处那边已经安排好人手了。按照您说的,只若陆骞找上门自投罗网,或那两个留在水云间的小兵来提供陆骞的消息,给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我们都可以一举将他拿下,彻底不留活口。”
身姿颀长挺拔的男人背对着烛光,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这事儿这下来都交给秦五去做吧。至于你,我另有安排。”
翌日清晨,黛云软起来梳洗,发现裴府可供她更换的衣裳皆是女子的裙襦。她不愿张扬,只挑了身的最轻减的。浅杏色衣袖,搭配薄雾淡蓝色的齐胸襦裙,领口处绣有白色玉兰小花。本意是为了不惹人注目,穿上后反倒有一股素雅恬淡的婉约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