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赴远摆摆手, “不必了。你给我挑个雅间, 视野要好, 能看清花魁选拔。还有,今日本王不愿被打搅,切记不可对人道今儿我也在这儿。”
今天乃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 繁台的位子半个月前就被定光了。裴赴远是临时起意才来的, 虽然没有提前预订, 但掌柜的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得嘞,您放心。”
店家奉上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黛云软是头一次喝,觉得新奇。拥有红宝石般的色泽和美妙绵长的口感也就罢了,最可喜的是酒劲儿老少皆宜,连她这样鲜少喝酒的人都能承受得住。见她喜欢,裴赴远默默记在心上,打算吩咐温玖回去前买个两坛。
两人才坐下不久,楼下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房门猛然被敲响了。裴赴远出言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后,把门的温玖才推门而入,身侧还跟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婢女。温玖十分歉然和为难,“世子,方才这姑娘非要求见,小的不允,她作势要走,没承想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小的一时没拦住,这才让她敲响了门。”
裴赴远俊脸一沉,碍于心尖儿上的小娘子还在跟前,不好发作,只平淡问,“你是何人?有何事?”
“奴婢...是燕笼月燕娘子跟前伺候的茹儿。方才咱们家燕娘子打大老远就瞧见了世子爷您府上的车辇停在了繁台旁,猜测是您来了。娘子托我捎句话给您,若今夜她能梅开二度,连任花魁,希望世子能赏个脸,留下来与她共饮一杯。”
裴赴远下意识地看了眼黛云软的反应,佳人显然已经误会了,只听她酸溜溜地说道,“裴郎君真是好福气啊。”
裴赴远无奈摇了摇头,又看向那丫鬟,“我与你家主子从前并无私交,她忽然相邀,本王颇感意外,但恐怕要辜负她的盛情了。麻烦你去回了她,本王今夜来繁台是为了给更重要、更尊贵的人作陪的,抽不开身。”
丫鬟闻言,不由多看了眼裴赴远身旁的玉面小生,心道这京城除了皇帝和几个宗室王爷,还能有比王世子身份地位更高的人吗?不过被拒后她也不好多留,福了福身便自觉告退了。
回到燕笼月跟前,茹儿将裴赴远的话一字不落,如实相告。说罢,还不忘悄悄打量对方的脸色。很好,竟然表情无虞。丫鬟心叹道,不愧是愿君多采撷馆儿里久盛不衰的头牌,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要知道燕笼月备受多少士大夫追捧,平日里只有眼界甚高的她享有见或不见的权利,哪里有人拒绝过这位花魁娘子主动示好?
不过,那位世子爷到底不是一般人,帝京虽然住着不少天潢贵胄,但在世家子弟中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战功傍身的,却没有几个。而且,偏偏人家还生得玉树临风,姿貌甚伟。为人端正济楚,更没听说过有什么招花惹草的幺蛾子。茹儿如是想着,倒觉得是自家娘子痴心妄想了,长期被欢场里逢场作戏的男人蜜语甜言地奉承着,还真就忘了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说到底,还不过没入贱籍的下九流。
燕笼月表面没有异样,内心却有股失落盘萦。虽然料想过会被婉拒,但真切发生了,还是不免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当然,她也不会留意到现在自己被丫鬟偷偷鄙视了一番。
“裴世子说的那位更尊贵、更重要的人物,长什么样?”房内对镜梳妆的燕笼月忽然问。
一提到那位玉面公子,丫鬟便止不住眼睛一亮,“是位少年郎君,年纪看起来比裴世子还要小,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生得那叫一个俊美无双啊。”
“哦?俊美无双?可是能比肩柳生绵跟楼残雪那样的?”燕笼月不禁好奇起来,那非富则贵到能让裴赴远都打横作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茹儿点头如捣蒜,“奴婢托娘子您的福,在一些宴席上侍奉时,曾有幸一睹柳郎君、楼郎君的真容。今日裴世子身边那位贵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得像是个女人。”
这下燕笼月就更糊涂了。要说帝京的达官贵人,她接触过不少。如果有如此玉叶金柯的身份,且还跟楼、柳二人容貌不相上下,早该声名赫奕了。
“好啦娘子,别多想了。今晚还要几轮才艺要上呢。咱们先换好装,再排演几次霓裳羽衣舞吧?”茹儿上前拿起牡丹花簪,替燕笼月别在发髻间。不管怎么说,她作为奴仆,跟燕笼月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只要燕笼月继续当她风光无限的花魁娘子,自己也能跟着过得滋润些。
今夜整个帝京排得上名号的乐坊青楼都亮出了王牌,既有风头正盛的名妓,也有十五六岁的妙龄新人。娇艳花朵儿们似流水般登台献艺,繁台内外围满了人,时不时响起如潮的掌声和看客的叫好声。
黛云软倚在窗台上,时而单手托腮,时而扭头问一旁的裴赴远关于燕笼月的事儿。男人只以为她是吃了醋才总是格外好奇这个花魁,不但不觉得烦,反而很享受。
“奴家听说那位燕娘子颇有才名,去年好像还出了一本文集,叫什么《偃月选集》,郎君可知道?”
说了让她叫自己抑弦,这小娘子怎么就是不改口呢。
“我平时不大关注这些。”裴赴远实话实说。想了想,又延展道,“怎么?柔嘉,你是喜欢那本什么《偃月选集》吗?我这就让温玖去给你买。”
“不必麻烦温玖小哥了。”黛云软忙摇了摇头,“奴家只是觉得乐工舞伎生在花衢柳陌间,能有机会识字读书已是万幸。就算做出文章,也大多属辞浮糜。那位燕娘子如此年轻就能著章出书,并且以清新婉约的词风著称,真想知道她师出何方啊...”
她暗暗咬了咬唇,越说越觉得讽刺。
忽然间,繁台四面掌声迭起,前所未有的热烈。黛云软闻声俯视,原来是上一任的花魁娘子来守擂台了。有个现场即兴的环节,燕笼月先是冥思沉吟,再是从容提笔,作了一首七言歌行体的悲秋之作,然后由主持大会儿的名士方啸生替她朗声念了出来。
燕笼月享受着台下文士雅客的倾慕,一口一句“小女不才”,甚是谦虚。可是那一声声大声诵读的字句却让黛云软秀眉一拧,神色大变。
这分明是她母亲袁蓁蓁生前在嘉兴小园作的仿初唐风神的《祭花茔》,哪里是燕笼月即兴发挥的?
裴赴远是为了黛云软才来繁台,自始至终只关注着她,此刻当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佳人紧盯着那戏台中央的燕笼月时,向来娴静的气质上集聚了一层愠怒之意,身体也止不住生气地颤抖。
裴赴远伸手拍了拍佳人薄削的后背,关切道,“柔嘉,你怎么了?”
“这是亡母之作,她们刚刚念的...是我母亲在被抄家前于嘉兴写的《祭花茔》。”
抄家?!
少女终于绷不住了,情绪异常,话语里是无助的哭腔。裴赴远心疼不已,闭好门窗,将她扶倒软榻上,给她斟了一杯清水又继续抚拍她的背,让她把气捋直了,“你慢慢说,别急。”
“我...实不相瞒...”黛云软犹豫再三,终于对裴赴远袒露道,“我乃天佑二年时任嘉兴刺史的官员黛庆平的女儿,黛柔嘉。我母亲叫袁蓁蓁,刚才那燕红写的就是我母亲的遗作。六年前我父亲获罪,全家被抄斩,我与母亲被家中忠仆所救,一路逃亡到了西北边陲之地。母亲生平与父亲琴瑟和谐,酷爱写诗弄词 ,那些诗稿文章本该被官兵没收......不知怎的,竟都落到了燕红手上,成为了她欺世盗名,邀名射利的工具.......”
回忆起这些年来坎坷不公的身世,亲友陆续凋零的境遇,美人抽泣着,一双红通通的水眸荡溢一波又一波的泪潮。听完黛云软的自述,寸心如割、感同身受的裴赴远也终于落实了自己曾经在甘州的猜测——文化荒芜的山野粗地哪里孕育得出她这样意气娴雅,芳兰竟体的淑女?
不忍心爱之人难过,裴赴远势要追究个所以然来。他矛指罪魁祸首,“方才你说那燕笼月原是你家的婢子?”
裴赴远虽出生上流,礼仪教养一绝,可骨子里对勾栏瓦舍里的营生到底是轻蔑的。
第40章
黛云软点点头, 裴赴远又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她擦拭眼泪, 并道, “虽然堕落风尘的女子大多身不由己,确实有可怜之处。可像她这样掠人之美,把别人的文章字句和本该享有的荣誉归为己有, 将富贵名利建立在别人家破人亡的痛苦之上,着实却是令人不齿。”说罢,裴赴远对那燕笼月更是嫌弃。
“我猜她以为我黛家失势落难了, 全家人都被收监问斩了,所以才敢这么堂而皇之,一字不落的抄袭。若非我侥幸虎口逃生, 若非我阴差阳错来了帝京, 恐怕今日她的作为都还人不知鬼不觉,燕红根本不怕有人来诉斥。”
黛云软本就肤若凝脂,如今晶莹剔透的泪滴像珍珠一样掉个不停,早哭肿了眼, 连秀美的鼻头晕出了一抹粉色。
裴赴远将娇弱柔软的她抱入怀中宽慰, “这事儿,你交给我, 我会为你母亲讨回公道的。”
“如何讨回?”黛云软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抬头望他。
以他睚眦必究、凡恨追求加倍奉还的为人处事, 当然是让那人身败名裂, 从不属于她的青云端跌下鸡窝泥淖,永无翻身之日。
裴赴远消褪眼中微不可察的寒意,朝黛云软宽和一笑, “放心, 山人自有妙计。”
......
花魁选拔大会才进行到一半, 众人兴味正浓,繁台依旧是里里外外三层人,被围得水泄不通。燕笼月下台休息,丫鬟茹儿给她指了指三楼左二窗的位置,“裴世子就在那里头呢。欸,不过怎么突然把窗给关了,刚才还一直开着呢。”
燕笼月不理会茹儿,穿过一排排换装的舞姬和乐工们,从后台就要径直往三楼去。茹儿忙小跑跟上,“娘子咱们这是去哪儿?”
“我要去拜见拜见裴世子。”燕笼月内心既汹汹又难堪,原因无他,方才在台上才表演到一半,在场男人们就已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唯独三楼的左二的窗蓦地闭上了。今夜她在上宾席和各个雅间的窗口间试图搜寻裴赴远的身影都没有寻到他,原来人家根本不屑看自己的才艺演出。这裴世子未免也太不将她当回事儿了。
燕笼月提着荷叶花边儿的裙摆,到了三楼左二房,不料雅间内将将人去楼空,只剩店小二在打扫杯盘。她向其追问,“请问房间里的客人呢?”
小儿答,“裴世子刚下楼,走的是去后院的方向。”
燕笼月快步追到后院儿门口,只见裴赴远已经行至不远处的马车了。她想出口唤他留步,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的嘴巴忽的被堵上了一块石头发不出声。
——裴世子正给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郎君搭手,借力给此人登车。那少年仅仅只露出的边侧脸让她觉得眼熟得可怕!燕笼月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怪夜色太浓稠,将人看不真切。
接下来,燕笼月似乎被触发了什么可骇不好的记忆似的,连续几日都心绪不宁。连半个知己薛荷文来讨要新诗时都无心应付。
前几日的花魁大会薛荷文因事耽搁不能前往,回来听说燕笼月作了一首伤秋之作《祭花茔》,评价甚好,故此前来瞻阅。
“娘子这几日可是没歇息好?”薛荷文以为她是没能连任花魁所以气馁消沉。他安慰燕笼月,惜败也不是因为退步了,要怪就怪帝京是个纸醉金迷的名利场,群芳竞艳,百卉争妍,要做长红不衰的花儿实在不已。
燕笼月显然没听进去,只是有些张恍地回过神来问,“薛大人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死而复生?当然不信。”
“那你相信这普天之下有长得一模一人吗?尽管性别不同。”
“当然,孪生的龙凤胎不就是吗?”
燕笼月自我释怀地想着,她那嘉兴的小姐黛柔嘉是独女,早就玉碎香消了,根本没有什么孪生兄弟,一定是自己看错了。要怪就怪自己幼年时的执念太深了...
从她入黛府起就总是忍不住暗自比较。年纪相仿的黛柔嘉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富饶之地的达官之家,自己不过是黛府众多丫鬟之一,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可燕笼月却总是忍不住幻想享受阖府上下众星拱月的是自己...
她知道,如今都六年过去了,之所以遇到跟黛柔嘉侧脸相像的人还能让自己反应那么大,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心虚。偷盗死人的作品占为己有,以此扬名立万,多少都有些被来自阴曹的眼睛盯梢的后怕。
“对了,薛大人,似乎很久没有见裴世子跟你们一起喝酒聚会了。他最近都跟哪些大臣公子走得近啊?”燕笼月替薛荷文斟了一杯茶,试图打探些什么。茶水只剩半盏,她想招呼茹儿去添些热水,左右唤了一圈儿,也没个人影儿。心中升起不悦,此刻却也需隐忍不发,这死丫头大白天的跑儿去了。
话说茹儿本来是在愿君多采撷馆后院替燕笼月收衣服的。今日秋阳明媚,一阵风吹,院儿中一池碧潋的水波晃闪着她的眼。小丫鬟被水吸引,不禁顾影自怜起来。瞧自己这张脸,瓜子大小,镶嵌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美目,若是再长两年,丰|韵成熟些了,有穿衣打扮的机会了,也不一定比那燕娘子差多少呢!
茹儿尚发着美梦,突然一个香囊从楼上砸下来,刚巧落在了她的腿间。她正要发作,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妓子干的,可抬眼却见一位风流蕴藉的郎君正对自己歉意微笑。本没好气的茹儿瞬间换了脸色,羞怯的小脸一红......
倏忽间秋尽冬来,霡霂连绵不绝。先是山地间河渡口的野梅早发,而今城内也飘起了梅香。裴赴远去了国公府给外公范修请安。范修没搭理他,继续背身制作盆景。
一棵葱郁老榕,配上个假山顽石,再以绿苔错缀。
一炷香后,成品告捷,范修终于回头问,“怎么样?”
“这护盆苔弄得不错。遥看苍苔色, 欲上人衣来,在阒寂神怡的意境之中,也能出横生静极思动的妙趣。”裴赴远答。
“你也是沉得住气,等了我那么久。”范修扭了扭老腰杆,回到太师椅上坐着,接过下人递上的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又命他们退下。
裴赴远跟上范修,“是孙儿疏忽了,竟然那么久没来探望外公,还是在宫里遇到二堂兄,得他提醒才来,真是不该。”
“抑弦啊,别以为外公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一有时间就待在府上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出去,身边也总是带着个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是吧?”范修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同我是怎么说的?”
“孙儿记得。”裴赴远低下头,“我收留她只为报恩。她如今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待在我府上也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可你让她住在正房是什么道理啊?明年抚南王的女儿可就要结束孝期了。你娶了妻,再把她迁到别处去吗?”范修直摇头,然后叹气道,“在所有儿孙中,抑弦你可是我最看重的,从来都顾全大局,沉稳持重......哎,还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反正无论如何,你要讨她做小的,外公没有意见,但是还得麻烦你委屈她,在你娶了正妻之后,再给她名分。大长公主崇慈送去抚南王府的名帖,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这联姻能不能成,还没有定数。这种时候,不宜节外生枝。”
说到底,在英国公范修看来,没必要让一个没有来路和门楣的孤女让隐患增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