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自当谨记与心。”裴赴远没有辩驳什么,他知道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前,任何真爱至上的话,都站不住脚。何况,他至今仍然自励着,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不负江山不负卿的双全法。
出了国公府的琼宇叠峰,便见温玖牵着马在门外早早的恭候着了。裴赴远问,“秦岁晏从嘉兴回来没?”
“回世子的话,秦副将今儿中午到的帝京,此刻已经在小沧海候着了。”温玖回完话,又补充道,“对了世子,愿君多采撷那边,鱼儿也已经上钩了。”
“哦?呵呵,秦五还真是不负所望。”裴赴远利落地翻身上马,“不过,水云间那边还没有消息?”
温玖摇了摇头,“秦五爷始终派人盯着呢。那两个幽州来的小兵,老样子,一个负责出去外头寻找陆骞的下落,一个负责留守在客栈内避免跟陆骞错过。”
......
裴赴远近来总是归心似箭。今日令他欢喜的是,小娘子给他炖了雪梨百合枸杞汤。不过,细细瞧她美丽五官纠结在一起的小表情,就猜到她似乎是有事相求了。
“怎么了?有话要说?娘子但说无妨。”
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忽然不急着喝她熬煮的心意了。
黛云软难为情道,“裴郎君...可否借奴家些银子?”
“借银子?”
“嗯。”她点点头接着说道,“住在水云间的那两位幽州兄弟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了。别说继续吃住在帝京的客栈了,就是回去幽州的路费都成问题。但是...奴家也实在囊中羞涩。之前我从幽州来帝京不是在船舱上遇刺了吗,逃命要紧,什么细软现银都没来得及带走....如今更是两手空空了。你放心!奴家以后一定会连着你给我的那十万两银子,一并还给你的!”
傻娘子啊,你人都要是我的了,我又怎么会让你还什么钱呢?裴赴远笑了笑,“就这而已?没别得了?那好说,我让温玖去给你拿两张银票。”
“还有...”黛云软叫住了要转身去唤人的裴赴远,“我...一晃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奴家实在放心不下陆骞大哥...而且距离三个月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不能继续心安的坐在裴府里白白等待时间流逝了。奴家想离开...”
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如果她说是了查案而短暂跟他分开,那他兴许都没那么难受。可她偏偏加了一句放心不下别的男人。
第41章
“你且放宽心在我这儿住着, 我前几日已经调遣广陵王府的家兵去替你寻那陆骞了,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的。”说完, 见美人脸上仍有踌躇, 裴赴远又再三妥协,“这样吧,柔嘉, 你要实在想亲力亲为去城外找,让我陪你一块去,可好?”
他的柔嘉小娘子, 又单纯又好骗,还如拂柳那般纤弱。他实在不放心让陆骞那样的家伙有机会跟她单独相处。
“可是...裴郎君你也有自己的公事儿,我怕耽误你...”有他陪着固然好, 可她不忍心占用他的时间。她看得出他平素里事宜繁忙, 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不过,黛云软不知道的是,裴赴远在小沧海里批阅的许多事务信函,并非尚书省那点事儿。
“柔嘉, 何必那么见外呢?”他认真地看着她, “我是你何人?”
“你...”
是啊,他是她的谁呢?
是让她情窦初开的彬彬君子。
是让她不远千里自北南下只为遥遥见一眼的思念之人啊。
少女心中已给出了答案, 此刻, 只含蓄的低眉, 掩藏流转的眼波。
裴赴远低头,只见佳人酒窝浅浅,朱唇扬起一抹柔婉的笑意。他看的动了情, 正想抬手去轻抚她的面颊时, 佳人的一双杏眸却忽地笼上一层阴霾。
她仰起头凝望那双深情的眼, 艰涩地退后两步,“听说世子爷婚期将至,新婚妻子最迟不过明年入府。”
黛云软在心底悲哀地想着,果然跟他事先预判的一样,若是知道了他的身份,很快就会知道他有婚约在身;知道他有婚约,很快就会好奇打听对方是谁;打听到未婚妻子是谁,最后就会陷入门不当户不对的自我拉扯.....
黛云软强颜欢笑道,“奴家听说楚滇之地的抚南王白竞鹿,跟广陵王一样,是当朝位数不多的异姓王爵之一,杖钺一方,拥兵百万。若与广陵王府珠联璧合,遥相呼应,那岂不是...”
今朝温管事的话历历在耳,那远在扬州的广陵王妃恩威并施,特意差人送来了数匹苏绣蚕丝和玉器,说要以千金酬谢她的救子之恩。然后又半是嘱托半是告诫,希望她能安分服侍裴赴远,待正妻嫁入门后再亲自将她抬做良妾。
“别说了...”这是裴赴远头一次打断她。他上前一把将女子锁紧怀里,紧紧地,不容她挣脱,“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若非你,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是甘州黄土上的一捧白骨了,这一桩婚事也早作废了。柔嘉,给我时间...给我时间好吗?”
黛云软不再推开他,静静地感受着男人宽厚温热的胸膛传来的一声声心跳。
他身上独有的雪松般清冽的气息,环绕在鼻尖,令她着迷。
可她也清楚的记得外祖母海微澜和母亲袁蓁蓁留下的遗训,宁作寒门妻,不做高门妾。
上苍啊,原谅她吧,原谅她一个无栖之人贪恋着山洞篝火给予的短暂温存。黛云软贪心又克制地想着,在新婚妻子入门前,她一定识相离开,绝不继续占有,绝不奢求留下,绝不打扰他们璧人成双。
......
将小娘子哄睡后,裴赴远终于舍得离开辛夷居,绕过几多画廊,步行回小沧海。温玖追在身后,煞是忧心,“世子,您是答应黛娘子了,可这案子您打算怎么查啊?真要是帮她顺藤摸瓜寻找线索了,不就查到咱们广陵王府自个儿身上了吗?横竖咱都跟王知彦之死脱不了干系。”
“谁说要查案了?就当是带她去郊外踏秋吧。”
迈进书斋的门,风尘仆仆的秦岁晏已经恭候多时。
“怎么样?这次去嘉兴,查到些什么?”裴赴远径直坐回主位,斟茶自饮。
“回禀主子的话,先朝天佑年间时任嘉兴刺史黛庆平的独女确实系叫黛柔嘉。原先黛家被满门抄斩时,黛柔嘉跟她母亲袁氏一块逃了出来,只是,后来没多久,官府通报说,在淮南捞到了母女俩的尸首,就匆匆结案了。所以,咱们的女恩人,真的是已经假死的黛柔嘉小姐?”
裴赴远嗯了一声,淡淡点头,“想来是郦老雁暗中做了打点,才让官府停止追捕,给母女俩争取逃生的机会。”说罢,又问,“黛家可还有什么九族内的亲眷?”
“有的。”秦岁晏抖擞了些,“说起来跟咱广陵王府还有一丝丝渊源呢。黛娘子的生母袁蓁蓁是江湖大儒、川蜀名士袁熙宰跟三峡才女海微澜的独女。二老虽早已离世,但清溪秀镇上的袁氏书院由表侄们继承着,至今仍在经营。贡院里的不少成绩好的举子,若是自川蜀来的,大多都在袁氏书院念过书。”
裴赴远俊眸里闪过一丝讶异,他父王裴棣年轻时曾远赴川渝高峡内,与白竞鹿共同拜师于袁熙宰门下。也就说,他的小娘子黛柔嘉还是他祖师公的外孙女了。
然,这个消息却没有给他带来亲上加亲的欢喜。而是隐隐的不安感。
见上头的人神色凝重,秦岁晏关切道,“主子,您怎么了?这不该是个好消息吗?若王爷知道黛娘子不但是您的救命恩人,更是尊师唯一在世的外孙女,必将关照有加,处处优待。”
裴赴远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不会对谁都知无不言,“你退下休息吧,连日来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也是辛苦,晚些让温玖带你去领赏。”
“是,谢主子体恤。”
待人走后,偌大的书斋声息俱无,只剩缕缕沉香袅绕。
裴赴远的思绪被拉回到了邈远的六年前。彼时他还是个十七八岁少年,先皇曜昭宗垂暮衰朽,被几个皇子架空,正是夺嫡形式最激烈的时候。
一次,裴赴远去父亲书房里请兵操练,无意间听到他与几个幕僚议话。
原来广陵王府才截获一道密诏,得知曜昭宗已寻到遗落民间的私生子翁悲鹤,有意诏其回京,尊立为太子,继承大统。
彼时那翁悲鹤已到不惑之年,似乎本就知晓自己的皇子身份,早许多年前就于越浙之地韬光养晦,买马拥兵。
而先帝的这一道密旨,就是让嘉兴刺史听命,开城门,迎太子,放粮仓。
嘉兴地处吴越交界,在大曜朝又有江南粮仓之称,富得流油。若翁悲鹤占有嘉兴,财政粮食齐备,那对隔壁牧守吴地的广陵王来说,不可谓不是威胁。
本着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裴赴远毫不犹豫的对尚在踌躇之中的父亲极力劝说,请他将密诏泄露了出去,在翁悲鹤起势前,搅乱时局。
就这样,本该即位大统的民间太子被诸方势力合力构陷成了流寇叛贼,谨遵圣意的嘉兴刺史黛庆平也跟着倒了血霉,被扣上谋逆造反的帽子,无辜落得了满门抄斩的下场。
天下烽鼓不息,兵连祸结,百姓伤亡都是常有的事儿。那时候,裴赴远根本没有考虑过因他一个决定就丢了乌纱帽和项上脑袋的人以及其家眷会承受什么样的遭难和痛苦。
此时此刻,他也终于理解,为什么向来做事当机立断的父王会突然寡断迟疑。大概是知道那黛庆平的妻子就是恩师之女袁蓁蓁吧。
如今的裴赴远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除了袁蓁蓁以外,那黛庆平也算是裴棣的半个同窗。
今夜月朗星稀,裴赴远站在辛夷居院儿门,迟迟不敢进去。无颜的愧疚蔓延全身,心脏反复钝刀凌迟,持续被热油镬烹。
耳目发达的雪翰不知世子何故如此,反正瞅着怪可怜的。她到底不忍心,于是悄悄回屋,将裴赴远徘徊一事儿,告知黛云软。等黛云软闻言去外头请他进来,他又借故有事,转身走了。
今夜的愿君多采撷馆儿里依然热闹。不同的是前院儿寻欢作乐,花红酒绿,而后院却是一堆人聚集在一起看笑话的。那茹儿结交的秀才情郎严欢要替她赎身,无奈囊中羞涩,堪堪拿出十八两银子来,受尽青楼老鸨的奚落和嘲讽。
茹儿觉得这严欢虽没有殷实的家境,但好歹也是读书识礼人家。相貌风流,为人却忠厚体贴。配她一个在青楼营生的女子,都是绰绰有余了。既然成不了燕笼月那样风光无限收入不菲的头牌,那趁有恩客愿意赎身,从此做个良家子也好啊。老鸨那儿实在行不通,茹儿无奈,就只得开口向燕笼月借钱,请她念在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开恩一回。
令茹儿没有料想到的是,燕笼月不但不借银子,反而还对她的秀才情郎各种嫌弃和诋毁。
此刻,只见卷帘内,燕笼月一边儿对镜卸钗环,一边儿语态慵懒地劝说她,“茹儿,你醒醒吧,我是过来人,闭着眼睛都能知道男人心里的小九九。他可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跟了他,也是从这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而已。”
茹儿捏紧手帕,嘀咕反驳,“我看娘子就是嫉妒。嫉妒我这样的小丫头都能有机会觅得良缘,而你却要在此继续蹉跎年岁。您身价高,跟我是不一样。可是您想脱籍从良,却比我更难。”
这话让燕笼月听了,也来气了,“我原本瞧着你可怜,暂时不想把遮羞布给掀了。你非要这么以为我是见不得你好,我便实话告诉你。你那秀才情郎总是借你之便近水楼台,对我献尽殷勤。就差没有当着你的面对我留口水了。若不是碍于你伺候我尽心,我早让妈妈安排打手将他哄出去了。”
“你!你胡说!严公子才不是那种人!”茹儿极力辩护,哭着跑了出去。靠着墙角抹泪时,又不禁担心燕笼月说的是真话。于是等严秀才来了之后,忍不住质问起了他。不曾想,她这一问,严秀才却也恼了,觉得被心爱之人怀疑成如此浪荡子,受到了辱没,于是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来过。茹儿后悔不已,再也忍不住溜出去了青楼,经严秀才几位朋友的帮忙,辗转在码头上看了正在吃力卸货的他。
“我想赶紧攒够钱,好替你赎身。”
第42章
男人惭腆地解释道。
一个只会拿笔杆子做文章的文弱秀才, 居然为了自己,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在码头做苦力。茹儿心头一热, 感动得扑了过去, 一把抱住了他。并且,彻底将燕笼月的那番话视作见不得她好的挑拨离间之语。
“我身上脏,都是灰尘和汗。”男人怕弄脏她, 要将她推开。
茹儿却圈的更紧了,“欢郎都不嫌奴家脏,奴家又怎么会嫌弃你?”
“茹儿, 你再等我个一两年,我一定攒够钱,赎你出那尽是枭蛇鬼怪的是非之地。”
两人正海誓山盟, 畅想着以后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好日子, 不料街边儿忽然出现一帮打手,气势汹汹地朝着严秀才走来,不由分说就将他拖去了巷角暴揍一顿,让他偿还利滚利的印子钱。
茹儿这才知道, 原来之前严秀才每次与自己共度春宵的钱都是从放债人那里支来的。至于之前那十八俩银, 也早被打手当做利息给夺走了。
大汉们对着弱秀才拳脚相加,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阻拦无果, 只能声泪俱下地看着情郎皮开肉绽。
负责催收的领头人打完人后, 丢下个十天的最后期限, 再威胁几番,就拍拍手走人了。茹儿上前搀住严秀才,将一瘸一拐的他送回了家中。
一连几日, 茹儿都心底发愁, 日头本就艰难, 如今火上浇油,十天过了一半儿,也没处凑银还贷。就连她那情郎,也因身无分文,被老鸨阻挠在外。
茹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向燕笼月认错服软为妙。虽然心里头龃龉,可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赎不了身,还得在青楼里谋生下去。跟着燕笼月,小费好处总是少不了的。
茹儿去求见燕笼月,各种做小伏低。但燕笼月也是个气傲记仇的角儿,早提拔了新的随从。后来嫌烦了,干脆直接将前来请安的茹儿拒之门外,根本不给她重回跟前伺候的机会。
茹儿吃一鼻子灰,内心愈加仇视燕笼月,却始终不敢发作。还好,在她的难堪之际,严秀才竟来了。老鸨还美滋滋地替他们安排了上好的厢房。
“欢郎,你怎么忽然阔绰了?别又是四处借的印子钱。”厢房内,茹儿忧患而好奇。
“茹儿,咱们或许很快就能在一起了。我接到了一桩活儿,若这事成了,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替你赎身,带你远走高飞。”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你快说啊,被卖关子了,急死我了。”
严欢关紧门窗,确认左右无人偷听,才敢交耳道,“有人出钱,让我常来你们这儿花销,好借机会找些燕娘子的错处来,然后一一告知他。”
“当真?”茹儿追问道,“可是,那出钱之人会是谁呢?又是图什么呢?”
“我也不知背后主顾是何许人也。反正中间人找我商议后,我长了点心眼儿,偷偷尾随了一阵子,只见那人最后进了红豆书寓。”
茹儿思忖一番,恍然大悟,“红豆书寓向来跟愿君多采撷馆势同水火。今年的花魁索花嬛更是与燕娘子不睦,我疑心会不会是她们指使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