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嘉璿终于忍不住上前将房鸿渡拉住, “行了, 行了,菜都要凉了, 咱们上桌吧。”
天气变脸得匆促, 晌午时分明还很干燥明朗。水烟沙雨, 天欲黄昏。钟鼓楼内,香漏报时,鼓声击起, 声彻帝京。宝马香车驶进了柳巷, 燕笼月心绪不宁地回到愿君多采撷馆儿。一身交瘁的她推开自个儿的香闺, 却巧撞见躲闪不及的茹儿。
“你在我房里干嘛?”燕笼月不悦之色浮上脸,狐疑地打量对方,“还慌慌张张的。”
岂料茹儿一把跪下,匍匐向她,哭诉道,“茹儿是在给娘子整理房间,换洗被褥。娘子现在不许奴婢在跟前伺候,那奴婢便也只能这样默默弥补了。都怪奴婢以前被猪油蒙了眼,才会不识好人心,顶撞了娘子。如今悔之晚矣...”
燕笼月形神疲惫,没工夫搭理茹儿,只一脚踢开她,“行了,行了,你先滚下去吧。有需要我自会召你。”
“多谢娘子不计前嫌。”茹儿一边大喜过望地抽泣着,一边做感激状叩头,然后躬身退出房内,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心道,还好没被发现。
裴赴远将黛云软送到了辛夷居门口。两人立于雨微烟暝中,任夕阳金丝洒在身上。彼此皆有些依依不舍,想找点什么聊。黛云软忽然抬起头,仰视眼前由三层阁楼围砌的小院中央两株年月甚古的秃树。
“一直想问这两棵光秃秃的树就是白玉兰吗?自我来时,它们的树叶就已经凋落光了。”
裴赴远点点头,“耐心些,等到了二三月间就陆陆续续抽芽开花了。介时你这辛夷居将会是整个世子府最好看的地方。”
你这辛夷居...?黛云软闻言,眸光一黯,低头不语。她不过是得他垂怜,在此暂住罢了。这儿,只属于世子府未来真正的女主人。
“怎么了?”裴赴远意识到她情绪的低落转变。
黛云软展颜微笑,说没事儿。然后道自己累了,想歇息。这就把想留下来用餐膳的裴世子打发了去。
裴赴远回到小沧海,七八侍女秉烛而入,各司其职。有的掀罩点灯,有的呈上手帕盥盆,有的斟茶倒水。多日不见的秦五也已恭候多时。
“进展怎么样了?”裴赴远净手后,在桌案旁坐下,“之前让岁晏弄来的那份朝廷抄家时呈上的清单里,没有袁氏的的手稿,想来真的是被那燕笼月偷走了。你们可有在她屋里查找到些蛛丝马迹?”说罢,喝上一口新热气腾腾的碧螺春。
秦五恭谨答,“小的早已经让严欢将燕笼月的贴身侍女茹儿策反了,并且早做了祸水东引的准备,就算暴露了,燕笼月也只会以为是红豆书寓那边在捣鬼作祟。这几日经过茹儿的摸排 ,确实有个不小的收获。燕笼月床底下有个暗格,暗格上了锁,锁内又有一木箱,木箱也上了双重锁头。想来里头是偷偷背着老鸨藏的金银珠宝。至于其中有没有袁氏的手稿,还真不好说。”
“难搞。”裴赴远单手撑在太师椅上,暗暗思忖,他的小娘子说《偃月选集》的内容,只是抄家前亡母所有手稿的三成,而朝廷上缴的家产清单上,一篇都没有。也就是说,极大可能都全让这女婢给偷走了。容貌易逝,作为一个靠才名吃饭的□□,若想经久不衰,就得持续拿得出的好作品问世。而显然,燕笼月也是这么考量的。
裴赴远道,“就算原稿被销毁了,那她肯定也有抄录备份。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小的明白。”
冬季天干气躁。一场大火来得迅猛,从隔壁戏苑儿后房烧到了愿君多采撷馆儿。勾栏里的众姐妹一边留心火情,一边抱着侥幸之心重回房内卷起私藏的细软。茹儿自然没有错过这个献殷勤的机会,紧紧跟随着燕笼月,作势要保护她,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火势越演越烈,时间紧急,来不及怀疑和赶人,燕笼月折回屋内,让茹儿与自己共同使力搬开床,露出暗格,想要取出大木箱。
外头蟹慌蟹乱的求救声不绝于耳,乌黑浓烟袭来,茹儿被呛得咳嗽起来,她匆匆劝慰道,“娘子这箱子太大了,咱们搬不动的,赶紧开锁,挑些轻巧贵重的就走吧。”
燕笼月无奈狠下心来,从袖中套出几把小锁,“咔嚓”一声打开箱子,珠光宝气闪瞎了人眼...
婢女也趁此机会观察了个精光…
入夜,气温骤降。听宫里的司天监说,不日将有今冬初雪覆满人间。裴赴远从外头回来,刚解鞍下马,就直奔辛夷居去了。他本是大步流星,见屋里头残灯如豆,昏霾异常,不由皱眉。
“来人啦,给屋里多添些蜡烛。”他站在院中下令,原先打盹儿偷闲的奴才们吓得一个激灵,纷纷调整好恭敬的姿态,虚忙了起来。
屋内正借着一盏小灯研究《敦煌乐谱》的黛云软也听到了裴赴远的声音,放下曲谱,起身出去迎他。
瞧他批霜晚归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
“是奴家觉得点灯太多了有些浪费,所以才堪堪点了几盏,足够照明就好了。”
她站在廊下解释着,如夜风中一抹清丽窈窕的亮色。
裴赴远原先冰冷的眼神霎那间柔和。他上前,携她手入内,各自坐下后命温管事儿的端出价值一千两的金条。并道,“这是之前蠡王赏给你的,你都收下吧。”
黛云软笑笑,不由分说地将其中一根金条塞给了温管事儿。然后对裴赴远解释说,“蒙世子爷不嫌弃,让奴家这段日子在世子府蹭吃蹭喝蹭住。前些日子,世子你支出了两张银票给我,奴家实在过意不去。这根金条,希望能抵了奴家在世子你这儿伙食住宿的账了。”
因老一辈的温管事在场,她不好直接亲昵地唤他抑弦。不然这事儿传到扬州广陵王府去了,那位王妃娘娘恐怕又要疑自己没大没小没规矩了。
纵使裴赴远从来都舍不得给她脸色瞧,此刻也终于黑了脸,“柔嘉,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分什么你我?”
黛云软并不作答,只是微微一笑,转移话头,“世子那么晚来找奴家,可是有什么事儿?”
裴赴远见状,也不跟她恼,只一个眼神对准温管事,让他将金条放回托盘里。温管事接到主子的讯号,乖乖照做。
“行了,你们全都退下吧。”裴赴远对院儿里的奴仆们说道。
众人听令,纷纷恭地敬退下了。
见闲杂人等都离开了,裴赴远才示意外头的秦岁晏进来。秦岁晏与一黑衣护卫一左一右抬进来个三十寸的大木箱。打开一开,尽是金钗珠宝,金银玛瑙。
若说裴赴远今夜来辛夷居之前,这厅堂是三分亮堂,加完灯后是八分亮堂,那如今多了这一箱璀璨之物,就是堪比日光。照得满室生辉。
“这...这是哪里来的?”黛云软咂舌不已,她鲜少见那么多财宝聚集在一块儿。
“这是你母亲应该享有的润笔。”
黛云软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这该不会燕笼月这些年来在恩客们身上收到的打赏吧?”
一旁的秦岁晏朝黛云软施了个礼,出声解释,“《偃月选集》大卖,燕笼月这些年也没少利用黛娘子你亡母的学问文章敛财,助力自己的身价水涨船高。小的调查过了,这一箱金银珠宝估价两三万俩,左不过是她所有藏钱里的三成。她的银钱大多都背着老鸨悄悄存进了聚宝隆钱庄。”
当初大火汹汹,在燕笼月撤退后,控制火情的秦五才吩咐手下悄然潜入燕笼月的房中,将她双手装不下的财宝,直接连同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扛走。
黛云软诧异广陵王府的无所不能,竟然连人家的藏钱多少也能查到。
裴赴远见她一脸吃惊的可爱模样,不由低笑。黛云软因这轻轻一笑回过头来,他才言归正传道,“有个好消息,柔嘉,你母亲的遗稿找到了。”
“什么?”美人瞪大了一汪澄眸,“你们是怎么找到的?难道手稿也在那聚宝隆钱庄里面存着?”
这次火灾,愿君多采撷馆烧了一大半,老鸨只得将妓子婢子们临时安排到别院儿住下。燕笼月觉得身上拿那么多细软出入不方便,又害怕在人生眼杂的地方被别人偷窃了,于是暗暗去了之前存银的聚宝隆钱庄...
裴赴远淡淡笑道,“其实将珠宝财富存去钱庄本不足为奇。只是我听说这燕笼月向来心气高,眼界高,从来只接待王孙贵族或朝中大员。所有恩客里,唯独这宝隆钱庄的庄主是财阀商贾,没有官身。你说,出身最低又没什么容貌涵养的他,为何会独得心比天高的花魁娘子青睐呢?”
第45章
昨夜一阵冷雨纷纷, 今朝气候恶劣加剧。人们醒来时,帝京早已经雪雹交加。
红豆书寓内, 今年的新任花魁娘子索花嬛不敢眷恋被窝, 一大早起床,裹了件水绿色的对襟夹棉上袄,刺有三蓝真丝锻绣的领口、门襟和袖口围了一圈儿暖绒绒的貂毛。清新雅致中兼顾保暖。最后精心涂脂抹粉, 又选个蘭花花钿,点在眉间,才算大功告成。
“梳妆打扮的怎么样了?”老鸨蒋妈妈风风火火推开门, 雪花霎那间飞涌进娇阁。她进里屋,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这棵摇钱树,发出满意的赞叹“哟呵, 不愧是我红豆书寓养出来的姑娘, 真真儿是标志极了,直将外头那些庸脂俗粉给比了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书香高官的门户养出来的闺秀呢。”
“妈妈快别夸了,女儿都要得意忘形了。” 索花嬛虽听得心情舒畅, 却并不骄矜。“对了, 妈妈,虽说今晚房老丞相他们要为安西大都护设宴, 接风洗尘, 可是昨夜一场苦雨, 恶寒交加。大都护回京的进程会不会有所耽搁啊?”
“不会的,放心好了。早上我已经差人去问了,沈大都护已经顺利入宫觐见天子了。你啊, 且先耐心恭候着, 想想今日都表演什么才艺讨大都护欢心吧。下午的时候, 房丞相会提前派人来接你。等大都护从宫里头出来,时间刚刚好。”
“这还是女儿夺得花魁头衔以来,首次在那么多真正手握实权的极品大员跟前作陪。这乃以前从未有过的。要知道,之前来我这儿的,都是世家出身的膏粱纨绔居多。哪里有他们老子厉害?”索花嬛说罢,婉转一笑,给蒋妈妈奉茶,“这都多亏了妈妈平日里的精心调教,若没有妈妈在琴棋书画上的培养,哪里有女儿今时今日的地位啊。女儿今日若在宴席上得了什么赏赐,都一并上交予妈妈。”
显然,不忘恩德的一番话,让老鸨子也很享用。蒋妈妈拉起美娇娘的纤纤玉手,语重心长道,“嬛儿啊,你今年左不过十六岁,将将好是破瓜之年。若真与这些位极人臣者搭上关系,还愁挣不了一个好前程吗?今日接风宴那主角儿,你从前可有听过?”
“安西大都护范傲浄?”索花嬛摇了摇脑袋,“女儿前年才从秦淮入京,不甚了解。”
“这大都护范傲浄,乃是英国公的嫡幼子。去岁才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是从二品大员了。有如此出身和官爵就罢了,听说这位爷偏偏还是个不羁礼法,不看重门第的。五年前被委派西域后,与异族人称兄道弟,打成一片,还想娶当地拥有胡汉血统的小贩之女。若不是这女人命薄,婚前死了,恐怕今天就跟着回京享福了。”
索花嬛感到惊讶,“范大都护的这桩婚事儿…难道国公府不反对吗?”
“英国公跟原配夫人生有四子一女,各个都是人中龙凤,儿媳女婿也同样非富则贵。这嫡幼子自幼最得宠爱,虽是天生反骨,但又不承袭爵位,故此,国公爷也没怎么横加阻挠,只让他自个儿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见美娇娘动了心思,蒋妈妈又继续道,“妈妈跟你说这些,只是觉得事先对恩客了解得越多,越能投其所好。隔壁巷子的愿君多采撷馆儿,因为有燕笼月坐镇,压了咱们好些年。尤其靠着当今天子为一睹她的风采而微服私会的传闻,络绎不绝的吸引一批批名流贵人排队求见。如今,咱们红豆书寓就指着你翻身了。”
“女儿感激妈妈抬举。妈妈将宝押在女儿身上,女儿定不负红豆书寓所望。”
母女娘正抹着虚泪,互相感动,不料龟公急慌慌地寻了进来。
他气喘吁吁道,“蒋妈妈,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如此浮浮躁燥的,你倒是说啊。”蒋妈妈老脸一垮。
“妈妈,咱说了你可别气,刚才房丞相跟前的人来传话,让咱们的姑娘今儿不用去陪客了。”
“什么?”老鸨子心头预感不好, “房老丞相的人有没有说理由啊?可是取消接风宴了 ?”
龟公犹豫了一番,还是不敢不道出实情,“房老丞相的人去隔壁巷子的愿君多采撷打招呼了,咱们啊,恐怕是被愿君多采撷截胡了。”
一大早白费心血细心打扮的索花嬛当即哭脸, “若想分一杯羹,一起去也就罢了,怎么甚至不许我们去了呢?我才是今年的花魁娘子,燕笼月不过是昨日黄花,她们竟然如此欺人太甚。”
……
灰霾厚重的天色下,雨雪湿了紫阙重门。侍漏院廊下,立着两位身姿俊拔、气质非凡的年青官员。其中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粼粼银甲,粗粝中透着斯文,乃当朝文将之首,安西大都护范傲浄。另一位年轻个六七岁的,着深绯色官袍,更为齐楚周正,衿贵清逸,乃是尚书省四品,广陵王世子裴赴远。
“抑弦,刚才你何故让舅舅我去跟房老丞相说换个作陪的妓|子啊?我这刚从西域一回来,朝中官员要为我接风,本人第一个请求就是换陪酒的姑娘,显得我很重女色似的。” 范傲浄不满自己风评被害。
“可幺舅你刚才不还是不问缘由就先帮了我?”
“哼,那是因为舅舅我知道你为人可靠。让我帮你这么干,必然事出有因。所以啊,我这才好奇这其中的因是什么。”
裴赴远笑而不语。
见他卖关子,范老幺也不追问,“对了,待会儿接风宴你可有一块儿去啊?”
“幺舅,今天我就不去了。等明天国公府摆家宴我再来吧。”岁末天寒,初雪翩跹,他还想回世子府跟小娘子围炉吃暖锅呢。出门前已经让庖厨准备了,蜀地口味,重辣。他虽饮食清淡,但小娘子喜欢啊。
因天气阴湿酷寒,烟花柳巷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忽然被取消行程的索花嬛郁郁不乐地倚在屋内的贵妃榻上,听丫鬟忿忿地说愿君多采撷的叫得出名号的艺妓出发奉客前,特意兜来红豆书寓的门口耀武耀威,招摇过市。
蒋妈妈进来说 ,江南来了几位书商,特意点名要见索花嬛。老鸨子希望她别浪费了今日这一身行头。
“妈妈你去帮我推吧。你之前不还跟我说,要我像燕笼月那样,只接待达官贵胄吗?怎么女儿今日没去成安西大都护的接风宴,您就迫不及待让女儿自降身价了呢?” 索花嬛懒懒地说。
蒋妈妈讪笑着,“我愿也瞧不上这些商贾的,想着顶多打发几个中上成姿色的姑娘去应付就得了。可是…可是他们实在给的太多了!”
“多?能有多少?” 索花嬛不屑道。
“人家说了,只若你愿意去陪他们喝一会儿,一杯三千锭白银,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不过是外地来的书商,能那么阔绰?” 索花嬛显然不信。
蒋妈妈笑了,交耳道,“听说啊,是贩卖私盐起的家。这次来帝京,就是为了托关系,找个能上话的京官罩着。今日天气乍寒,书寓里头花客不多,而这几人又来自外地,不会久留。你就是出去喝几杯,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掉不了身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