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子好说歹说,见索花嬛依然兴致缺缺,意愿不强,只得作罢。她临出门前叹道,“你今日吃了憋,心情愁闷,妈妈我也不逼你。反正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咱们可得狠狠反击回去。”
“这是自然。”美娇娘攥紧手帕,咬咬牙。
夜阑酒将散。索花嬛抱着汤婆子取暖,因实在懒得动弹,便换来丫鬟替自己解下头饰钗环。
才对镜坐着,蒋妈妈跟前的侍女花菲却来了。
“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索花嬛皱了皱眉。
花菲道,“索娘子,蒋妈妈说特意替你留下了那几位江南来的书商,请你务必要去坐坐。”
索花嬛煞是不解,“特意为我留下他们?我没听错吧?”
“是。”花菲颔首说,“方才橙儿、梨儿等姑娘陪客的时候,那几位书商无意中说起了一桩嘉兴私刻坊(古时民间出版社)的旧事,蒋妈妈在一旁听了,觉得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什么?”索花嬛被勾起了好奇,到底还是命梳头小丫鬟替自己重新戴回了钗环。
花菲向燕笼月接着窃窃道,“那几位书商前几日在帝京观光,原想一睹燕笼月燕娘子的风光,无奈被拒之门外。然后您猜怎么着?他们竟然发现燕娘子的《偃月选集》与曾经嘉兴一位官家夫人的文稿一模一样。那位夫人也算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女了,书商们几次上门想与之合作,都被官员老爷给拒了。后来实在是他们被三顾茅庐的诚意给打动了,就答允了。可惜啊,福祸难料,书商正要校稿印刷时,那户官员刚巧犯了事儿,被满门抄斩了。”
索花嬛猛地起身,就算还无法辨析其中事端真假,但也似握住了燕笼月命脉一般,兴奋至极。
“咱们现在就下楼去会一会这从江南来送福的客人!”
第46章
日短天寒, 北风簌簌。昏黄的坊市间,行人零丁, 积雪覆了两寸高。
王公贵族们比邻而居的乌衣巷内, 唯有高悬不下的灯笼散发着清冷的光晕。偶尔一架疾驰的马车,冒着风雪夜归。
一抹暗影跳跃在砖瓦间,最终在某处拐角落定, 悄悄窥视着广陵王世子府的大门。半刻钟后,长叹一声,无功而返。
弦月下, 在无人觉察中,那道暗影在走壁飞檐,最终折回了城南红螺寺的某间禅房内。
“世子府比一般的高宅大院守卫森严, 苍蝇都飞不进去, 奴婢无用,没有打探到黛娘子在里头的情况。”
汇报的声音响起,竟是一道女声。再摘下面罩一瞧,原来是许久没有露面的阿葭。而她跟前对窗望月的男人, 正是同样大难不死的陆骞。
原本他在京郊遇刺负伤后, 想直奔回水云间接走黛云软,让她赶紧随自己离开这个明枪暗箭, 防不胜防的是非之地, 不料她竟被广陵王府的世子裴赴远给先一步给掳走了!
虽然从幽州出发前, 义父定北侯王勖就对他说过自己的猜测,怀疑其子之死源自于广陵王府的报复。虽然暂时拿不出证据,但这次陆骞请命来帝京, 就是将广陵王一家视作重点嫌疑目标来调查的。
他前脚才遇袭, 侥幸逃出生天, 后脚裴赴远就把他的小未婚妻(自以为)给接走了,莫不是想引他出洞,好让他自投罗网?
一想到自己的小未婚妻有着如此沉鱼落雁之貌,楚楚动人之姿,真害怕裴赴远那家伙化身禽|兽,将她欺负了去。大家都是男人,雄性看漂亮的雌性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不过,如今他势单力薄,帝京又是裴赴远的地头,如果现在强闯世子府太过贸然。好不容易蹲到黛云软出门,可是无奈裴赴远这碍眼的家伙,总是形影不离。就算难得有一次他不在小娘子跟前了,他留下的那个侍女功夫却不容小觑。
阿葭颇有些费解,“主人,为何我们不能直接去敲裴府的门,请黛娘子跟我们走?”
“我还不能公然暴露。那批暗杀我的人带着幽州口音,用的也是幽州造的兵器。我现在还没法判断,他们究竟是真从幽州来的,还是广陵王府故意混淆视听的。”
“可是...可是您在幽州没有仇家啊...”阿葭更是疑惑了。
陆骞默默不语,想到跟王知蔚的那些事儿,他还做不到身正不怕影子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知彦的案子总算有了突破和进展。这些日子以来,陆骞跟许久没有下落的阿葭碰了面。
原来阿葭之前已经一路颠沛回了北方。刚到幽州,听说陆骞前脚领命去了帝京,而黛云软也没有消息,便心一横,再次只身赴京。
主仆二人这些天一直暗中蛰伏在帝京。陆骞通过阿葭对客船遇袭前后的细节回顾,一边监视着裴赴远的一举一动,一边暗暗侦查走访。
所幸阿葭是个聪明灵活的,不枉他这些年的培养和训练。原来,她从客船上死里逃生后,最初也在寻找黛云软的下落。她扛着饥饿,忍着搏斗时留下的伤痛,终于沿着江岸寻到一处带有燃烧余烬的碎石滩。当时她并没有将其与王知彦被火化联系到一起,只是往河边勘探,乍见一地的血迹和一支带红的箭矢。
脑中电光一闪,她手头捡起的这支箭矢竟与客船上遇袭时擦过耳边的一支支乱箭的模样重合了。阿葭当即意识到大事不好。她丢下箭,正欲踏步离开,耳畔蓦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蹄声,只得藏身进半丈高的芦苇荡里,定睛一看,原来是那群死士去而复返了。
显然这批死士也发现了才熄的灰烬和地上带血的箭。
为首之人环顾四周,有惊无险道,“咱们大意了,想来昨天王知彦刚中箭时,附近的芦苇荡里还藏着人。不过还好,咱们射出去的箭还在,不至于被留下把柄。”
另一蒙面的黑衣人上前宽慰,“五爷,留着咱们打斗痕迹的那艘客船已经烧毁了,唯一一支毒箭也收回了,这下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把这支箭好好封起来再销毁,这上头的毒液能残留三天,别划伤了自己的皮,一命呜呼了。”被唤作五爷的人翻身上马。
“这见血封喉的毒性真有这么厉害吗?”
“当然,只要半滴的分量,一家五口加上后院儿里的十头畜生都能被毒死。”
躲在草丛内的阿葭听后十分后怕,当即嫌弃地使劲儿擦拭自己那双摸过毒箭的手...
红螺寺内钟声余绕,阿葭禀报道,“奴婢查清楚了,这见血封喉毒性之强,能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目前只有蜀中唐门会萃取此毒,但唐门一直以来有‘统率百毒,以解民厄’的宗训,为防止毒物贻祸百姓,所以一般不会拿自制的暗器、毒药给外人滥用。”
“事无绝对。”陆骞摆摆手,转过身,“广陵王府似乎跟脉络峰来往甚密,脉络峰又是武林上眼线最广,情报最全的机构,总有办法通过各种手段得到此毒。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何况我听说,唐门一直以来师门之争激烈,新任门主解兰舟也并非老当家钦定的,真正该继承师门的那位也放逐江湖了...后来,有传闻说解兰舟要赶尽杀绝,那人防止追杀,投靠了脉络峰,从此隐姓埋名,不知下落...”
要说自帝京初雪落下以来,燕笼月可谓是春风得意,心情甚美。那天她的心情本来和天气一样愁云惨淡,不想好事儿从天而降,翟妈妈说房老丞相派人来了,请她们速速梳洗打扮,出发去繁台奉客。
虽是临时接活儿,但她也没有埋怨,毕竟对方位极人臣,与这样的大官同桌应酬,十分有助于抬高身价。而且,因为之前愿君多采撷发生火灾,害她损失了一箱子的金银珠宝,她急需赚些银子消散心里的无处宣泄的躁怒。燕笼月才不相信火能溶掉金子和珍珠,可是等她返回灾情过后房间,花瓶都还有残骸,唯独她这些年来积存的心血却全没了。因是背着老鸨子私藏的,也不敢告知翟妈妈,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后来,燕笼月暂时将烦心事儿抛之脑后,沐浴熏香,细心打扮,一心想要将索花嬛比下去。可去了安西大都护的接风宴才知,索小妮子竟然不在场。她还没来得及窃喜,正欲进屋入席,就被一旁的翟妈妈拉住,附耳道,“月儿啊,今晚你可得好好把握了。我刚才从老丞相跟前的人嘴里得知,原本啊房老丞相今夜是让最近风头盖过我们的索花嬛来的,你猜后来怎么着?那范大都护,竟然指名要你来伺候呢。”
燕笼月一愣,随后得意娇媚地笑了,朝里屋身材健硕的银甲男儿悄悄打量,在一堆天命花甲之年的老家伙的衬托下,范傲浄显得格外眉清目秀。
但她嘴上仍然刻意保持着一抹谦虚的笑,“范大都护常年在西域驻守,他离开帝京那年,女儿恐怕还在秦淮学艺呢,他怎么会知道女儿是谁啊...”
“当然是因为月儿你才貌惊人啊,都传到西域去了啊。”毕竟是自己楼里的头牌,翟妈妈与有荣焉。然后十分暧昧地鼓励道,“关外的女人大多面黄肌瘦,行为放|浪粗鄙,哪里有咱们关内女子温婉可人儿啊?范大都护也是男人,长期吃着关外的粗食,如今也该惦念惦念咱们关内细粮的滋味儿了~”
“妈妈,别这么说...”燕笼月娇嗔一句,身体忽地蜜意四起,望着那既有武将威武,又有文臣风骨的范傲浄,心头意动...她还没试过这样的男人呢...
那天夜里,燕笼月尽态极妍,可谓是赚足了眼球。不但收了两万两白银的赏赐,还得了几位老权臣的青眼。这使她一连舒畅了好几天,只是得意之余,静下来想到远山公子那张脸时,还是会惴惴不安...
她想拔掉这根刺,却无从下手。
第二日,梅花蕊犹湿,但帝京好歹迎来了雪霁的天气。
燕笼月与她的贵人方啸生相约到了书铺,与民刻坊的书商商议加印《偃月选集》的事宜。不承想,红豆书寓的索花嬛、梨儿、橙儿等姑娘也在书铺里头挑书。
见燕笼月重回昔日之炙手可热的地位,内心明明神采得意,却始终在男人们面前摆出一副淡泊宁静、不屑争斗的模样,大家是既瞧不上又吃味。
索花嬛现在手头掌握着一份足以扳倒燕笼月的惊天铁证,只不过时机尚不成熟,于是暂且隐忍不发,让燕笼月再快活几天。不承想,这燕笼月却是个不识抬举的,竟然对她暗中嘲讽。
只听此刻,燕笼月与方啸生闲谈时,温婉知性地捧着《偃月选集》说道,“方先生,当初多亏了你的鼓舞,给了我印书雕版的机会。奴家飘茵堕溷,身不由己,最是恐惧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的结局了。如今奴家托您的福,有了一笔收入可观的润笔费,余生也算是有个保障了。毕竟,咱们这些章台柳巷里的姑娘,究竟有几个人能得善终呢?就算风光啊,也是一时的。”
“燕娘子,你可别只顾着感谢方某,你腹有诗书,文思敏捷,有出口成章的实力,不然这书就算发行了,也无人问津。”
一旁的索花嬛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
方啸生不悦的皱眉,当即要为燕笼月打抱不平,“索娘子,何故发出如此嗤笑?”
第47章
“听到笑话, 当然要笑咯。”索花嬛勾着手绢掩嘴一笑。
“这有什么可笑的?”方啸生隐约觉得这索花嬛有些阴阳怪气。
“方先生很快就会懂奴家今日在笑什么了。不过啊,等方先生恍然大悟了, 恐怕也笑不出来。”
索花嬛选好书, 命侍女结完账,打算迈腿走之前,又折到了燕笼月跟前, 盯着她怀中的《偃月选集》,意味深长道,“燕娘子你是前辈, 奴家与你同台竞选花魁那日,比了琴技,比了舞艺, 比了歌喉, 甚至还比了茶道。虽然最后奴家险胜一筹,但也不得不说一句,在即兴赋诗的环节唯独那首《祭花茔》输给娘子,奴家那是心服口服。你我同样都是在秦淮学了两年艺才有幸被采选入京的, 秦淮的乐坊旧院, 教以文墨的师傅就那么几个人,还不知道娘子师出何人?”
见燕笼月没吭声, 方啸生帮腔道, “输给燕娘子, 并非索娘子才疏学薄。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读书做文章呢,除了勤奋好学, 为人的资质也很重要。”
话音刚落, 茹儿从外头来找, 对燕笼月笑道,“燕娘子,后日房鸿渡房大人过生辰,要在长河湾的长河楼设宴,邀了一众世家才俊,并且请您一同到郊外冶游,赏赏冬日雪景。翟妈妈催您早些回去试穿衣裳,江南七彩庄新定制的成衣到了。”然后又附耳补充,“听说后天范大都护也在呢。”
也不知是茹儿嗓子大,还是索花嬛耳朵尖儿,让她听到了“范大都护”四个字。
“司马昭之心。”索花嬛美眸里流露出一丝鄙夷,终是扭身走了。
裴赴远从胡商那里弄来几把外族乐器,送给他的小娘子。黛云软爱不释手,这几天尽顾着鼓弄了它了。雪翰进来送帖子,黛云软腾出手来,拆开一看,竟是房鸿渡生辰宴的邀请。
“罢了,罢了,雪翰,你替我去拒了吧。”黛云软说罢,继续低头拨弄胡弦。可转念一想,又叫住正欲转身的雪翰,“不用去了。世子回来了吗?”
雪翰想了想,“这会儿应该还在回府的路上。”
“请你替我去木施上拿件斗篷来,咱们去门口影壁处迎一迎世子吧。”
“娘子,您要天青色修竹花纹那件白狐毛内衬的,还是杏色镶黄槐那件羽毛纱的?”
“就杏黄色的吧。”黛云软朝她柔柔地笑了笑,“我的衣裳常以淡色为主,自己都看腻了。”
好温婉动人啊...雪翰被笑意融化,一时失了神。想起自己当初鹰蹲在甘州山林,只能在幕后暗中保护的苦日子,小娘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可算是近水楼台了。或许是以黛云软为寻找目标,在北方风餐露宿四处流转了半年多,雪翰早将她的音容相貌都刻入了骨子里,形成了执念。如今格外珍惜眼前与小娘子岁月静好的时光。
裴赴远从玄色马车内下来,迈入门槛,见一抹倩影站在门后等自己,心中一软,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走去。
“何必傻傻站在风口?”他也是到了她跟前,才意识到这里有一股穿堂风。
黛云软随他进屋,替他解了披风,又备好手帕给他净手,俨然一对小夫妻。随后她忽然说道,今天收到了房鸿渡送来的生辰帖子。裴赴远正用温水洗手,表示自己今朝在试漏院见房鸿渡时就知道了,还让她别给推拒了。
黛云软点点头,温声道,“奴家原本担心燕笼月也在场,我若露面多了,只怕她迟早会察觉我的身份。所以奴家确实是想婉拒了的。后来,想到前些天世子你说要带我出去看场戏...莫不是在房郎君的生辰宴上看?房郎君可是请了城中鹤唳坊的戏班子?”
黛云软心道,她迟早是要离开的人,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有机会多留下些回忆。
裴赴远微微一怔,旋即笑了笑,“是请了人来唱戏,不过除了鹤唳坊的评剧,还临时请了来自你老家的越戏班子。”
“是吗?”烛光下的美人碧眼盈波,“那奴家可就翘首以盼了。”
“另外,柔嘉,放心,有我在,她对你构不成威胁。”裴赴远予坚定地凝望着黛云软。
那个眼神,让她觉得很是熨帖,可靠。
入夜前,索花嬛去拜见索妈妈,没找到人,便失落地转身回房。不过,索妈妈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花菲却是及时从外头出来了,一把将索花嬛唤住,“娘子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