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世子罩着自己,荀九心里稳了。接下世子通过随从转递来的银两后,荀九又躬身赔笑道,“今日扫了房大人的雅兴,实在不该。我原就想着,待《衒玉贾石记》后半段排好啰,再张罗着鹤唳坊的老老少少登门位为诸位大人、公子加演一场赔罪。只是害怕前半场反响平平,所以不好事先就夸下海口。”
经过荀九一顿舌灿莲花的求生动作,主人和宾客们都有面子。又加上世子爷裴赴远带头缓和,嫉恶如仇的看客老爷们总算息怒。
“好,荀班主这样款曲周到,鹤唳坊能成为帝京最负盛名的戏班,且久盛不衰,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房鸿渡的言外之意无外乎是,你这家伙会来事儿,难怪能成为梨园街扛把子。
荀班主心里头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说是无需报酬上门搭台唱戏,但按照达官富户的习惯,没有不打赏的理。尤其是府上有老太爷老夫人的人家,就算没有掷金如土的豪横赏赐,但总不会让你亏着回去。虽然后头惩恶扬善的戏本儿压根没出生,但让戏曲先生回去熬两夜,现写就好了。
不过方才,荀九到底捏了一把虚汗。他就说吧,天下没有掉馅饼儿的好事儿。前几日裴世子跟前办事儿的人忽然甩了个戏本概要过来,让他们自个儿扩展成一出戏再速速编排,事成后重重有赏。
虽然时间有些紧,但当时荀九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一来,写本子和唱戏对鹤唳坊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儿,毕竟都是看家的手艺;二来,对方是尊爵显贵的广陵王世子,他不敢推拒,也不想推拒;三来,鹤唳坊今天不接这个活儿,梨园街有的是戏班子抢,他如何都不能便宜了对家;四来,人家给实在给的太多了。
索花嬛已经暗中关注燕笼月半个时辰了。对方原先的气定神闲早就没了,僵硬雅坐的躯体下,取而代之的是魂不附体的慌张。尤其是寒冬腊月的,额间的汗都滴到了美丽修长的颈项上。当然了,旁人不像索花嬛这样蓄意有心的话,也不好瞧出端倪。
索花嬛起身,朝在场各位爷福了福身,“奴家倒觉得这出《衒玉贾石记》若就这么结束了反而隽永写实,发人深省。衒玉贾石,顾名思义以石混玉,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名不符其实。在这尘世间,小人行了偷奸耍滑之举就一定会遭到报应吗?狐媚猿攀者得善终的故事儿比比皆是。”说着,她忽地面向此刻最不愿惹人注目的燕笼月,“你说呢,燕娘子?”
燕笼月被点名,脸上一阵烧灼。但所幸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了,很快就镇静下来,回了索花嬛一个淡如清菊的笑容。并答复道,“索娘子言之有理。不过,世道易浊,众生皆苦,戏曲杂剧本身就是供看客老爷们找乐子解闷的,若不能遏恶扬善,直接给丑角儿安排一个活眼现报的结局,观众们如何畅快啊?岂不憋屈死了?以后谁还来照顾戏班的生意啊?”
裴赴远觉得这一幕颇为讽刺。回头瞧黛云软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我以前竟不知她还有这样行浊言清的本事儿。”
索花嬛也想不到燕笼月还能表现得这般事不关己心平气和。心里暗叹脸皮之厚,城墙见了都要愧疚三分。
就在此时,长河楼掌柜的来招呼上桌了,房鸿渡站了起身,“好啦,大家也该饿了,咱们上桌吧。”
众人正要移步,楼外一阵“嘚嘚”的马蹄和“哒哒”的步震声袭来,将此地包围。楼内众人还没摸清头脑时,一列来势汹汹的捕快官兵就冲了进来。
“都不许动,朝廷抓人,刀枪无眼,乖乖配合些!”人未至声先到。这说话的是附近京郊乡镇的衙役头子,长得牛高马大,一身阎罗煞气。
原本都要落座了的房鸿渡蹙眉,走到衙役头子上下打量,“你可看清我是谁在说话。”
衙役头子擦了擦眼,立马换了副嘴脸,骂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知长河楼素来是读书人和豪商们宴饮游乐的地方,却不想今天组局的是右丞相之子大理寺少卿房鸿渡。他虽官卑职小,但跟着自个儿上司去大理寺交辅时,遥遥见过两次房鸿渡,就暗暗记下了。对谋求上迁的人来说,多记高官贵人的脸,总不是坏事儿。再环顾一圈这些宾客,就算脸认不全,但从鲜衣佩饰和气度来看,哪个不是非富则贵的?
房鸿渡到底是在大理寺任职,体恤下头抓人的辛苦和难处,于是态度也柔和了些,“我这几日休沐,倒是没大留意最近有什么新的案情。难得心情好,不予你们计较。行吧,你们就把这长河楼里里外外搜查一圈儿,然后赶紧滚。”
“多谢房大人和各位爷包涵体谅!”
衙役头子抱拳谢过。然后命手下掏出海捕图,尤其对着在场女子比对。
黛云软虽做男儿打扮,但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朝廷钦犯,从小又真的被围追堵截过,难免有些阴影在。裴赴远看出了她一双水眸下的泱泱怯意,于是更靠近她身侧,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清澈而熨帖的笑。
“有我在呢。”极轻的语气,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她的耳畔。“放心,不是来找你的,安心看戏罢。”
她发现,他因高自己一大截,此刻给她依傍时,手臂都要贴着她肩头了。
衙役头子拿着画像比了比索花嬛,然后又挪脚到了燕笼月跟前,神色由松弛到狐疑,然后遽变成凶勃,“来人呐,就是她!将她拿下!”
燕笼月像一只茫然坠入捕猎夹的山鹊,她不明就里道,“为何抓奴家?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奴家一心向善,没有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儿。”
吏部侍郎薛贺文素来欣赏燕笼月的才识,于是拨开人群,上前解围,“是不是搞错了?这乃是愿君多采撷馆儿里的燕笼月燕娘子。”
“见过侍郎大人。”衙役头子恭敬地薛何文施了施礼,“错不得。”说罢,他继续命手下将燕笼月双臂扣押住,然后对着几欲挣扎的她狠狠宣说道,“燕笼月,有人状告你,你的真实身份乃六年前嘉兴罪臣女眷袁蓁蓁!”
“什么啊?胡说八道!什么袁蓁蓁、方蓁蓁,奴家根本不认识。”燕笼月美目狰狞,继而凄哀着抹泪,“奴家自幼在秦淮学艺,四年前被送入帝京继续研习歌舞。身契上早将身份写得明明白白,如今就在愿君多采撷的翟妈妈手里,从未弄虚作假。”
见她死不承认,衙役头子从怀中掏出一本书,“你可认得这本诗集?”
燕笼月面色惨白,一时间哑口。倒是那薛荷文替她答,“这是燕娘子亲著的《偃月选集》,由名士方啸生替她雕版发行,有什么问题吗?”
“近日,有几位江南来的书商实名在三司衙口挝登闻鼓,说是六年前本该在嘉兴伏法的袁氏不但没死,反而逃到了天子脚下改名换姓,招摇过市。这本《偃月选集》就是最好的证据。”
第50章
黛云软心头起疑, 躲在人群后悄悄踮起脚尖去瞧那张通缉的人像,这可不就是按照燕笼月的模样画的吗?虽没有八|九成相像, 但四五分总是有的。
江南来的书商?燕笼月嚼穿龈血, 将眸光射在了索花嬛身上。亏她刚才还以为对方不成气候,是个见钱眼开、目光短浅的蠢货,原来障眼法下的索花嬛是在降志负重, 步步为营给她下套呢。
索花嬛微微仰起瓷白如玉琢的下巴,露出了一个胜者的微笑。
带头抓人的衙役头子接着对燕笼月放声说,“那几位书商说了, 你家未获罪前,当地私刻坊还曾几番上门与你商榷雕版事宜,先是选定好了要收录的文章, 再是拟好了书名, 叫什么《韫玉集》。然后,连刻板都雕好了。若非你家先出了事,恐怕书已经先一步刊刻出来了。你若不是袁蓁蓁,《韫玉集》的内容为何会重出于世?难不成是你剽窃的?”
燕笼月扫了一眼人群中一动不动的远山公子, 若说从前只有三四分怀疑他跟嘉兴黛府有关系, 那么现在,又多了两分笃定。因为自从他出现后, 围绕着抄袭的事端和发散而来的恐惧就从未停止过。
可是, 裴世子一尊神一样守在远山公子的隔壁, 寒翳地盯着自己,似乎是一种强烈警告,让她不敢从人群中将远山公子揪出来质问。
燕笼月重新直视起了衙役大汉的眼睛, 尽量让自己做到大厦将倾而面不改色, “可笑至极。六年前奴家才将将到豆蔻之年, 怎么可能那么早嫁人?”
索花嬛轻巧地反驳说“历朝历代十三岁嫁女的人家也不少啊...而且西汉卓文君六岁写《蔷薇》
东晋谢道韫七岁作‘未若柳絮因风起’。燕娘子一向以过人的才思闻名帝京,若十三岁就能早慧著书,奴家以为也不是不可能。”
索花嬛偏想恶心她。谁让燕笼月以才女自居多年,时刻端着才高傲物的架子,还在书铺里指桑骂槐,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
此时,浙商龚员外凑上了人堆儿,问衙役头子,“这位官爷说的可是袁蓁蓁可是六年前幽州刺史黛庆平的夫人袁氏?”
“正是。这位大人猜的没错。”衙役头子误以为龚员外也是位达官显宦。
“可否将你手中的书借我翻一翻?”龚员外还没上任呢,如今被一口一大人称呼着,心里很是受用。他一边接过书,一边紧接着道,“嘉兴袁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女,出身言情书网,德才兼备,满腹经纶不输男儿。我从前倒是无意间读过一两篇她的文章,只是后来袁氏受了池鱼之殃,江南一带就鲜少有人知道她了。不过我本人印象中,黛家没落前袁氏早过了花信之年了。”
池鱼之殃这个词用得含糊却巧妙。
一顿速览后,龚员外低头翻书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下,眼睛盯着一页纸一动不动。终于再抬眼还书后又望向了燕笼月,表情复杂而鄙弃。甩甩袖子就退回了人群。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衙役头子说,“燕笼月娘子,无论如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那几个书商现下还在京中,当面指认便可知你身份的真假了。”
燕笼月的声线依旧如银铃般婉转清脆,楚楚可怜的委屈中夹杂着非要表明心志的倔强,“去便去,奴家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污蔑,无端受辱,正有为自己辩白之心。”
衙役头子让出道来,“燕娘子放心好了,正所谓清者自清。若你真不是袁蓁蓁,我们自会向你赔礼。不过,就算你真非袁氏,我们也需要将你收监看押。”
燕笼月心弦紧绷,“这是为何?我既然不是罪犯,哪里还需要住在那沮洳腥臊的牢狱?”
房鸿渡摸清来龙去脉后,出面解释道,“燕娘子,就算你不是那位嘉兴袁氏,可如今看来你也确实有剽窃之嫌。估摸着那群书商这次出门证据也没带在身上,所以需要等官差从私刻坊取回刻板、底稿等物证,再由上头发落。按理说,这档子事儿一般情况下是不必候审的,但娘子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你这桩事儿涉及到的袁氏身份实在特殊。为何江南那些书商在听说袁氏出事儿后就不敢继续出书了呢?还不是因为怕扯上关系。朝廷不追究还好,只怕追究起来,这些诗词文章甚至可能是会被封禁的。宣扬禁书的罪名可就重了,不以罪论处都说不过去了。另外,这黛家没mo罪,若你真落了窃他人之书,署本人之名的罪实,恐怕所赚的润笔,都得充公。”
燕笼月吓得身体发虚,险些要瘫坐在地上。但她更明白若不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抄袭,那她可是真的完了。只见她眼含泪水,痛苦憋屈得咬唇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抽泣声,宛一幅雨打梨花我见犹怜的动人画卷,“奴家身世浮沉似风中飘絮,若没有帝京各位大人公子垂爱和庇护,只怕今日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溷俗孤女。奴家既出身寒微,本就是苦难中人,也不怕重回那霉湿的地方静候公正。而且,《偃月选集》本就是奴家自己一字一句斟酌出来的心血,奴家身正不怕影子斜。”
在场一些权贵也算是燕笼月的恩客了,就算够不着她,但或多或少都曾惦记过。连房鸿渡从前也有意拍下她的碧玉破瓜夜呢。只是帝京显贵如云,他那边点儿钱远远不够老子辈爷爷辈得多。
其中几位男宾见美人儿唇边渗出血痕,一副含冤受辱,宁死不屈的模样,都要忍不住一怒冲冠为红颜了。
但仔细想想还是理性地停止了在美人陷于危难中为其出风头的冲动。毕竟事态复杂,而且不像是空穴来风,在胜算极少的情况,为了一介娼优涉险,还犯不着。
贵族仕人重誉,若是抄袭之举证据确凿,恐怕一辈子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再也翻不了身了。何况,还涉及到了人人避而远之的朝廷侵犯和散播禁书之罪。
燕笼月就这样被官差带走了。江上依旧风云流散,鱼鸟腾跃,从不为人世间的恩恩怨怨而影响。
见燕笼月自始至终都在为自己哀怜申辩,索花嬛看了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她了。
饭后,乐伎们举着箜篌、笛笙等上台演奏。有的宾客还未从京城名妓被官兵带走的震撼中回过神,继续就着此事嘁嘁喳喳个没完。有的宾客则是伴着丝竹琵琶的余音,漫步在了江畔消食,比如索花嬛和龚员外。
潋滟的冬日波光打在她娇艳细腻的脸上,为美人增色不少。索花嬛停下脚步,矜重地朝龚员外福了福身,“今日真是多谢龚员外您了。”
“索娘子快快请起,这是哪里的话啊。”龚员外虚扶一把,“龚某也不过是府上刚巧养了一支越戏班子,今日借他们搭上了线,才能有机会带娘子一块儿来房少卿大人的席面。”
“话是这么说,但奴家知道,龚员外也是看在奴家与您几位江南老乡的关系上,才肯带奴家来看这一出戏的。龚员外大智大勇,重情重义,难怪一众浙商都奉您为魁首。”
龚员外并不飘飘然,“索娘子过誉了。我那几个书商老乡来京一趟不容易,那燕笼月娘子狗眼看人低,几次将我等商户出身的拒之门外。龚某平素里不迷恋楚棺秦楼,不去也就罢了。可我的兄弟来了我的地头受了气,就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招呼不周了,这个我岂能忍?还是索娘子一视同仁啊,不嫌弃我们这些个除了财富以外一无是处的商人。”
“奴家原也是商户家的女儿,自然不能忘了本。”索花嬛曲意微笑着,睁眼说瞎话。自她记事起就在秦淮的珠市旧院长大,早忘记家籍何方了。
“索娘子你也知道,房大人的生辰宴,一般人非亲非故也进不来。龚某本不喜欢今天这种宴游应酬,若不是为了替兄弟们亲眼看一看燕笼月被抓下狱的落魄模样,我啊是万般不愿来的。”龚员外语气十分高风亮节。
当然了,这话索花嬛也并不全然信。一个花钱求仕的人若能参加这种达官贵宦的宴席,送钱送礼也得往上凑,巴不得多多结交人脉呢。
原先索花嬛“无意间”从书商们嘴里获悉燕笼月涉嫌剽窃一事儿,心底就种下了让其声名扫地的种子。她见浙商们被一介贱籍妓子拒绝奉客很是羞恼,于是煽风点火,各种鼓吹书商们收集好证据去报官。若不是早前听说范大都护要为燕笼月赎身了,时间实在紧迫,她一定等证据都能弄来了再稳中求胜。
索花嬛沾沾自得,心情十分畅快,自以为是自己借势挑拨才给了燕笼月一记重击。却始终不知龚员外的背后还有高人……
入夜,世子府内,梅香幽淡,疏影横斜。小沧海书斋中,炭火红彤,茶水沸腾。黛云软围炉烤火,忽然抬眼问一旁书案上看公文的裴赴远,“抑弦...那本所谓的《韫玉集》,书名是你取的吧?石韫玉而山晖 ,水怀珠而川媚。韫玉是我母亲的字号,你怎么会知道?你去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