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啸生一怔,笑了笑,“还真是瞒不过远山公子啊,刚才方某确实让下人去传信儿了。”
正当此时,一阵脂粉香风从门外袭来,紧接着拄着杖的燕笼月现身了。
第56章
“伤好些了吗?”方啸生起身, 想搀她入座。
“有劳方先生挂怀,已经好多了。”燕笼月朝他谢过, “先生, 奴家想与远山公子单独谈谈。”
方啸生先是一愣,旋即知趣的借口离开,“正好我外头也有些事儿, 那你们先聊。”说罢,便领着奉茶丫鬟出去了。
屋内只剩黛云软跟燕笼月。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着急开口, 只默默打量彼此,安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终究,还是燕笼月先微笑道, “初见远山公子那一日, 奴家就觉得您与我曾经的一位故人很像。不过,当时在远山公子跟前打招呼的人有许多,奴家不好上前攀识。”
“燕娘子不必再出声试探了。上次你命丫鬟去世子府送谢礼,其实就是将这个东西呈给我, 再看我反应如何, 是吧?”黛云软举了举那张演算纸。
她今日之所以敢冒险单刀赴会,便是想弄清楚, 燕笼月到底偷了多少她父母的文墨。如果可以, 她希望将父母的遗物全部都夺回来, 使其不被利用,不被玷污,让父母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黛云软接着道, “相信燕娘子你也早听说了, 小生也姓黛, 与娘子曾经在嘉兴的主子家是一个姓。”
“所以公子与嘉兴黛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燕笼月心弦一紧,期待着对方的答复。
“黛氏乃嘉兴本地一大宗族,在下不过是旁支一脉,不足为提。但论起来也算是刺史黛庆平大人的远房族亲,可以攀亲叫他一声叔叔。从前逢年过节,我也会随家中长辈们去黛府拜会。所以燕娘子觉得在下眼熟,也不奇怪。”
“是吗...”燕笼月沉吟着,似乎在分辨眼前人话中真伪。
“儿时走亲串门,倒是有幸随着一众孩童参观过黛庆平大人的书房。黛庆平大人学贯天人,似乎对算术、几何也颇有兴趣。我记得当时就有同伴指着他的演算稿问他,‘这些鬼画符是什么?’,黛大人还很耐心地为我们讲解了一番。因此在下印象深刻。”黛云软顿了顿,徐徐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看燕娘子似乎还‘珍藏’了不少黛大人与其夫人的笔墨遗稿。若你肯开个价,小生愿意悉数买下。于公来讲,黛大人是罪臣,本该敬而远之。但于私来说,他却是咱们嘉兴黛氏一族学问最高的探花郎。家中族老有意保存他们夫妇的遗稿,随时展示给族中后人,希望他们引以为戒,不可走错歪路。”
初闻黛家要大祸临头那会儿,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在书房摸黑行窃时,燕笼月也很慌乱,太值钱的东西大物件儿不敢偷,只能一股脑地将抽屉里一沓沓纸张偷走,根本来不及细看其中还夹杂一张演算纸。所幸她后来是被当作罪奴处理,不像黛家一样一家三代都得斩头。所以与一众女奴被发卖秦淮的路上,她身上的小包袱也没人翻查,以为只是粗布衣裳。
从回忆中抽离,燕笼月倏地发出了一声嗤笑,“可以是可以。不过在这之前,公子需如实回答奴家一句话。”
“娘子但问无妨。”
“实不相瞒,奴家今日遭人算计,虎落平阳,与那红豆书寓的索花嬛脱不了干系。但奴家以为,她就算妒恨我,却也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儿,能授意官府将黛夫人的海捕图画的与我神似。入了大理寺的牢狱,我还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不承想啊,对方大费周章地把我抓了进去,却只是为了逼迫我承认抄袭一事,让我名声扫地,而非夺我性命。我不确定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一切。但最终受益的人,除了索花嬛就是嘉兴的黛夫人。她虽然早就死了,但却得到了正名。”燕笼月咬咬牙,强压着心头愤恨,继续分析道,“房鸿渡房少卿大人生辰那日,鹤唳坊的班子唱的那一出新戏,叫什么《炫玉贾石记》的。其实蓄意拿来鞭笞奴家的,对吗?听说...鹤唳坊是裴世子请来的。而且在审案时也是裴世子为《韫玉集》免去了封禁之灾。所以,索花嬛背后操纵全局的人是裴世子吗?”
见燕笼月眼藏怨恨全然不知悔改,黛云软诘问道,“遭人算计?蓄意鞭笞?娘子若行得端,做得正,必不会受其侵扰,又何必一味将今时今日的落魄悉数归咎于他人,而不反思自己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真没有做尽欺世盗名的事儿,也不会留下证据,让所谓有心人能在公堂之上定你的罪。”
“奴家就不明白了,我何罪之有啊?袁氏那些诗词留给朝廷封存也是废纸一张...但给了识货的人,可就不一样了。若非奴家冒险将它们救了出来,这些诗词文章哪里能有今天流芳于世的机会?袁氏在天之灵该要感激我才对。”
燕笼月一派俯仰无愧的模样,然后又像妖娆诡诈的蛇一样,盯着眼前的人说道,“公子放心,裴世子奴家惹不起。就算真是他布的局,我一介弱质女流,也只能自认倒霉。奴家如今在帝京是没有脸面见人了,只盼着能凑够赎身的银子,脱了贱籍身份,从此寻一个边陲小城了此残生。离开前,奴家无非想死得明白罢了。”
“裴世子为人公道,是心存正义,路见不平之人。”黛云软不愿再跟燕笼月费口舌纠缠,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父母之物,“在下手头只有三千两,还是之前在长河湾奏琴时蠡王赏赐的。这么一大笔多银子,足以换回黛大人与其夫人的遗物了吧?”其实之前,裴赴远的母亲倒是赏赐了许多值钱的东西给她,但她不愿取用分文。
“才三千两?奴家至少需要五万两。”燕笼月忍不住狮子大张口。赎身钱凑够了还不行,以后过日子总需要开支吧。干脆趁此机会一并索取了。虽然袁氏的《韫玉集》原稿已经作为罪证封存了,黛庆平的演算纸她也仅此一张...
黛云软闻言,不禁蹙眉,“燕娘子,何必如此漫天要价。那些纸张,若我不肯收,也没人会要吧?再者说,无论按关系亲疏,还是按照大曜朝律例,黛大人夫妇之物也理应由我们本宗五服保管。”
“是啊,这些纸张在大多数看来,不值一文。但在奴家心中却是价值万金的。”燕笼月渐渐放松了起来,慢悠悠地呷了第一口茶,“裴世子位尊显贵,家缠万贯,这帝京除了皇宫的国库,还有谁能比他有钱?裴世子又如此疼爱远山公子,想必会替公子你分忧解难的。”
或许是因为轻易将她放了出来,她便以为裴赴远仁慈好拿捏。
早就听说裴世子与黛远山影形不离,两人间疑似有龙阳之好。如今看来是铁板钉钉了。
她之前是惦记过裴赴远的,上次花魁大会被他拒见时的话又一次盘绕在耳边,他说抽不开身,要陪更尊贵的人...而那人,分明是既没有家世地位又没有功名财富的黛远山!
一想到这裴远山靠着一张雄雌莫辨的脸,将她的裴世子迷得神魂颠倒,还不惜为其设陷对付自己,使她从贵族仕卿间的座上常客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浑身流动的血液都能充斥出奔流的恨意!
燕笼月今天之所以敢于如此要价刁难,无非是想为自己出一口恶气,而且她料定远山公子会愧怍难堪,不敢硬气抬头。大曜朝跟好男风的魏晋可不一样。男子若有断袖之癖,自己遭人街谈巷议也就罢了,只怕家里八辈子也跟着抬不起头。
“裴世子是轻财贵义,缓急相济的君子。我已多次受过他的恩惠,不能再得陇望蜀。燕娘子,我只有三千两现银。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即刻去取。”
燕笼月见她态度坚决,心底火速推翻了之前的如意算盘,而是切合实际的重新算计:聚宝隆钱庄的私钱有七万两,方啸生也只能拿出一万两借自己。那聚宝隆的胖庄主倒是提议过,其余三万两他可以替她补上,但前提是从此得将自己的卖身契放在他手里攥着,并没有给她改籍的意思。呵呵!呸!乘人之危的精诈吃相真是令人作呕。若说十万两他全出,不脱籍她也认了。但他仅出三万,自己搭上七万,最后卖身契还得送给他?这不是比让她吃了苍蝇都难受……
思忖片刻,燕笼月心中冒出了一个危险的主意,正所谓自由险中求……能捞多少捞多少吧!
“三千就三千吧,两日后卯时我们城外的京溪码头见。对了,我要银票,不要沉甸甸的银子。”
卯时?恐怕比公鸡都起得早了。在城郊的码头碰面而且只要便于携带的银票。她是要离开京城了吗?怎么如此着急。
黛云软心头存疑,却没有多问,“好,我答应你。”
“你为何不问我是不是打算离开了?”
“你愿意说?”
燕笼月掩嘴笑了一会儿,然后敛起笑容,“奴家在京中诸多未了结的恩怨...所以奴家欲悄然离京。咱们今日商谈之事,请勿告知任何人,否则,黛氏夫妇的遗稿...”
“我答应你。还有要求你一并说了吧。”黛云软站了起身,打算走人。
“这事儿尤其请你不要跟裴世子说...”见对方不解,燕笼月假意笑道,“都说了,奴家忌惮裴世子的权柄,若公子与裴世子说要给我三千两,只怕奴家最后一文钱都拿不到呢?”
“好。不过,裴世子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就算知道了他的反应也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黛云软暗暗纳闷,方才这燕笼月还怂恿她去问裴赴远借五万两,怎么现在又畏忌起来了?
唉,黛云软敏捷明|慧,却不懂坏人心术。
作者有话说:
老实说我不知道为啥明|慧两个字晋江也要屏蔽成“口口”
第57章
燕笼月离开双桂巷子后, 没有直接回花街,而是去了聚宝隆钱庄。她一番柔情小意, 脂粉淡淡的体香拂过男人的鼻尖, 水蛇般柔曼的身体若即若离,撩得胖庄主心猿意马。肉到嘴边,岂有不食之理?胖庄主想进一步时, 她却忽地哭诉起来,说自己怕是进不了他家的门了。
“老爷素来待奴家体贴大方,但奴家打听过了, 您家的大娘子是个狠角儿,打死过你两个小妾。因她们都是奴籍,所以也就草草埋了, 无人敢追究。奴家若跟了您岂不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说罢, 又怨男人并非真心待她,明明有能力抬她入门做良妾,却不顾她的死活...
美人儿抽泣时微敞的胸口起伏波动,男人看得馋涎, 当即表示会替她脱籍从良。
“当真?”泪盈于睫的美人儿止住了哭声。
“当真!”胖庄主说罢就要饿虎扑食。
美人儿却将他一把拦下, “老爷若真这么猴急,不如明日就替奴家去赎身。”
“明日?这么赶时间?”胖庄主明显迟疑了下。
美人儿的手在男人下边游了游, “老爷难道不想早日得到奴家?”
“明日就明日!”
......
黛云软回到世子府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
“世子还没有回来?”黛云软问温管事。
温管事答, “哎哟,真是不巧,世子刚回府听说黛娘子去了英国公府, 屋都没进呢, 就直接转头出门儿去找您了。”
朔风夹着雪花凛冽地割过黛云软白皙秀挺的脸庞, 她感受着冷意,更不忍裴赴远为了她在湿冷的雪地里白白奔波一趟。只盼他尽量别挨冻,在国公府喝口暖身茶再回来。
“温管事,我手头有三千两黄金,是之前蠡王爷赏赐的。能否麻烦你替我换成银票?”黛云软回过神来,请求道。
“这好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我这就去库房取来银票同娘子换。”温管事爽快道,然后又顿了顿,“有一事,还请娘子帮着劝慰一下世子爷。”
“温管事请说。”
“唉!听说今年南方多地忽逢恶寒,那大长公主派去接抚南王府白舒窈小姐进京的车队在路过襄州的时候遭遇雪崩滑坡了,白小姐至今下落不明...昨夜咱们王爷加急来信,让世子务必放下手头事务,尽早出发寻人。但咱瞧世子那样...似乎不大想去。”
黛云软闻言,心下一戚,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
黛云软回了辛夷居,雪翰上前伺候,替她脱下雪狐暖裘。
“雪翰,你刚出去外头了吗?”
雪翰明显一怔,摇了摇头,“没有啊,奴婢一直在辛夷居待着呢,娘子为何突然这么问?”
雪翰暗忖难道是自己哪里暴露了吗?刚才时间紧迫,她匆匆飞跃回府,掐着点换好衣裳...
黛云软望着她头顶的两片高叶松针,笑了笑,没有点破。只是惭愧地想着,自己在方啸生的书房待了半天,还有热茶喝,而雪翰却得冒着酷寒飞檐走壁或又蹲守在房外。早知她必然跟来的话,还不如让她随自己进屋暖和暖和。
雪翰去厨房备菜,黛云软则在里间换掉了有些湿漉的羊皮冬靴,然后去火炉边烘干鞋子。约莫过了一刻钟,风雪夜归人回来了。
裴赴远已从雪翰处得知了黛云软今日的行程,只是雪翰隔得太远,听不清她与燕笼月在屋内交谈些了什么。他想知道黛云软为何着急将蠡王赏赐的金锭子换成银票,但整个晚膳的时间她都只字未提,于是他也没有过问。
黛云软喝了一口浓浓的玉米乳鸽奶酥汤,然后故作无事地问他打算何日出发?
一旁站着布菜的雪翰也是一惊,下一刻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投射来的质问目光。她慌慌摇头,用眼神无声地表示此事与她无关。
裴赴远会意,然后不动声色地为黛云软夹菜,温和道,“温管事跟你说的?”
黛云软犹豫了一会儿,料想也瞒不过他,于是承认道,“温管事是忠仆,他告诉奴家这些,也是好意。”
“今春开年帝京事多,恐抽不开身。我已经调遣了秦岁晏带队去寻人了。”
“广陵王府与抚南王府之间年谊世好。不论白舒窈姑娘究竟是不是世子你未过门的妻子,但她都是世交之女,且如今又是奔赴你的地界才出事失踪的。世子若不亲自寻她下落,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黛云软强忍着将爱人推远的心酸,努力让自己发出开朗大义的劝慰。
他离京去找她也好。反正他迟早都是要娶白舒窈的,两人在雪崩磨砺后患难见真情了,说不定还能极大地促进这段姻缘。至于她黛云软,也可以趁此时机,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裴赴远朝外唤了声“温玖”,那小伙听令进来,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
黛云软茫然问,“这里头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裴赴远双眼染着笑意。
还神神秘秘的。黛云软好奇地敲了敲匣子,将锁取开,然后双眼仿佛被磁石吸附在了那一叠叠泛黄斑驳的纸张上,舍不得移开。
“这是我母亲的字迹。”黛云软瞬间明白了所以然,失而复得的欢欣涌上心头,“可这些诗稿不是被随着案件了结被封存了吗?”
裴赴远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你先收好了,晚些时候我会私下请宫中画馆的师傅来,用药水防潮去霉。”
他深深地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模样,弥补之意愈加强烈。
同时,真的好想好想将她狠狠地揉进怀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