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好药材回辛夷居之前,雪翰恰好又收到脉络峰的同僚传来消息,说神医还有十天就能抵京。可算要把人给盼来了!一向稳重肃静的她难得露出喜色,小跑进了辛夷居,只是找了一圈儿都没有发现黛云软的身影...
后来她又翻遍了整个世子府...终于慌了神。
第61章
冬日的襄州城, 了无生机。
亘古不灭的长风孜孜不倦地揉搓着夕日欲颓的城墙,薄冰碎裂的河面上飘荡着从上游骨肉分离的枯木残枝。
城内, 候馆梅残, 不见柳色。
一行自帝京来的便衣军士赶在孤城阖闭之前,落宿于此间。
在外勘探的秦副将收到少主裴赴远抵达的消息,当即策马扬鞭从府衙飞奔回驿馆, 片刻不敢耽误。
戌时五刻,银白色的冷月高悬在窗外,墨褐的树影斜打在以裂纹昭示年岁的墙头。
“见过主子。”秦副将进门施礼。他自幼在脉络峰长大, 积日累岁地受训。少年时比擂窘败,却被裴赴远从选中,成了世子跟前的带刀护卫, 才免遭一死。因这层关系, 就算后来投军,私下也以“主子”相称。
裴赴远逆着光,背手而立,“尸首现存放在哪儿?”
“在襄州府衙的殓房。尸体一直贮放在坚冰之中, 延缓发腐时间。抚南王府派来认尸的队伍不日就会到达。”
裴赴远用鼻音“嗯”了一声, “是白烬亲自来吗?”
“正是。”
白烬是抚南王白竞鹿的庶子,虽然母亲出身低微, 但他却是白竞鹿膝下在世唯一的公子。抚南王妃卢氏原先倒是诞育过两位嫡子的, 可惜皆是命薄之人, 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溺水夭折。最后甚至连卢氏自己跟嫡女白羲窈都葬身于无名大火中……
裴赴远沉吟片刻,“这次出事儿大长公主那边难以推脱过失。知道该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若非大长公主一个劲儿盛情邀请,白舒窈也许也不会遭此劫难, 想要传风搧火也不是难事。
第二日, 北风猎猎, 头顶是一片湛蓝无际的苍穹。裴赴远站在襄州城门外见到了远赴而来的白家人。
那白烬本就生得俊异,因尊贵的身份加持,身上多了一层雍容的气度。神态常年清冷,五官却极其秾艳,一双眼睛扫视人群时冷傲又锋利。与周正疏朗,内敛持重的裴赴远相比,除了身高体型相差无几,气质长相截然是两种风格。
“裴世子好。”他翻身下马,行了个同辈间的拱手礼。虽保持着距离,却彬彬大方。
“白三公子好。”裴赴远也没有亲近的意思,只当今日是例行公事罢了。
“请问那具尸首现停放在何处?”
“就在襄州府衙的殓房,咱们可以先去看看。”
“那就有劳裴世子带路了。”
“请——”
两人轮番做了请的手势,互相恭让着,一道乘马入城。
冬季本就万物萧条,沉闷荒寒的襄州鲜少有怒马鲜衣之风景。两位俊美翩翩的郎君所及之处,无不引城中老少妇孺侧目。
帝京,红螺寺。烟火缭绕着,催熟了百年银杏的叶芽。雪翰领着一队人手前来寻黛云软,问了僧侣,又翻遍了功德簿,也没有一丁点儿有用的消息。最后甚至还不忘去水云间客栈,过问那两个幽州小兵...
秦五从外地赶回来,还没歇息,雪翰就叩开了他的门,请他调度脉络峰的眼线。秦五先是一惊,这黛娘子放着靡衣玉食的生活不要,竟选择不辞而别。随后果断应下,“行,我即刻就发号消息出去。不过,你可有报信去襄州给世子?”
雪翰摇摇头,“我原本是想第一时间就修书去襄州的,但被温管事拦下了,他担心会影响世子。”
“温管事的话一般都是王爷和王妃授意的。既如此,你也不必再传信给世子了。”
“可是……”
为了避免雪翰遭此事困扰,硬汉秦五好心道,“行了,这事全权交给我吧。今晚我正巧要飞鸽传信给世子交差,黛娘子离开的事儿我会一并告知。”
“可是...若王爷王妃责问起来,岂不是要你担责?”雪翰担心秦五因自己受池鱼之灾。
“放心吧,我这条命跟岁晏一样,都是直接受命于世子的。若知而不报,才真的难逃其咎了。”
雪翰这才勉强被说服,然后又问道,“你这次去外地是为了处理燕笼月吗?”
秦五点点头,“嗯,在帝京上头的潞州跟接头的人移交了她。算是彻底把她流放去了烟瘴闭塞的化外之地。按照世子交代的,割了舌头,砍了腿,一辈子关在私娼寮里,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私娼寮是最糜乱肮脏的低级窑子,里头的客人都是被放逐等死的穷凶极恶之徒。那里原始而荒蛮,为了在终年极寒的戈壁生存与过冬,早就剥离了文明世界的那一套规则。
“竟然没有毁了她的脸?”雪翰不甘道。
“这乃世子的意思。割了她的舌头,是为了惩罚她当初赤口白舌,恶言泼语的不敬。砍了她的腿,是为了防止她有能力逃跑。至于那张脸,是留着接客的。”
男人大多贪图美色。若是毁了容了,岂不是便宜了燕笼月在私娼寮里有喘息休息的机会?
秦五将雪翰送出门,分别前不忘提醒,“对了,以后若找到了黛娘子,你可别犯糊涂把世子对燕笼月的膺惩手段都如数告诉黛娘子。”
“明白,就说燕笼月被关押去了牢狱中,依照大曜朝的律例判罚。”
……
“十八九岁的样子,或女装或书生打扮,左脸上有一块疤痕,可能带着帏帽和面纱出行。但凡见到这类型的人,都要仔细些跟着,千万不要人在你面前你都没认出来,白白错过!”秦五将黛云软的一叠画像传了下去,暗探们人手一张。
未来的一段时日,脉络峰将帝京和周围州郡的所有客栈都做了扫地毯般的寻索,可惜也不见半点黛云软的芳踪倩影。
廊下新燕啄泥,眼瞧着已经开春了。陌上新绿如织,江水渐暖。柴扉内,碧色的豌豆叶儿长势喜人。小径上有一排湿泥鞋印,是昨夜黛云软摘菜时留下的。
近来,黛云软借宿在京郊附近一处庄子的农舍内。此处本是戴府园丁李老头儿的祖屋,因他孤家寡人一个,常年又在帝京做工,也就闲置了下来。因黛云软在戴府时与下人们交好,所以她离开世子府时,便悄悄去李老头打酒的地方蹲人了。李老头虽然脾气古怪,但也是真心喜欢黛云软这讨喜的小年轻。遂带她去了位于戴家庄子附近的老宅子。
黛云软虽不知脉络峰的存在,但却切身感受过裴赴远那遮天般强大的寻人本事。故此,她才不敢投宿客栈,也不敢走官道和水路。连水云间跟红螺寺也暂且没去露面。
外头燕声呢喃,黛云软醒来时窗外已然天晓。她披上夹袄,随意将靓丽柔顺的青丝用木钗绾好,然后踩着棉鞋,端着簸箕,去园中的小菜畦上掐豌豆尖儿和小葱。
灶下生火,锅里烧水。等待水沸的间隙,黛云软又折回园中打了半桶井水,将簸箕里碧油油的小嫩芽们淘洗两遍。
在灶台旁切好葱花后,水也沸腾了。女人抓一把须面下锅,再盖上锅盖焖煮。
须面软熟之前,黛云软也没闲着。她利落地转身,从坛子中挖了一小坨猪油,和葱花一块置入干净的陶碗中。再凭感觉撒一勺盐和几滴酱油,随后又揭盖锅盖将豌豆尖儿也一并下锅。
一炷香后,她将煮面的汤水也舀进了陶碗,冲化了原本凝固的猪油,瞬间激发出了酱香、葱香与油香。
捞起面条后,黛云软借靛蓝碎花布围裙擦擦手,把那碗香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上了桌。
因李老头是种花匠,所以以前没少从戴府顺些珍稀的花草种子回来栽种。不过他平日里鲜少回来打理,所以如今屋前屋后繁花都是凭本事野蛮生长的。
用完早饭后,黛云软把灶台收拾好,闲来无事又踱步到屋前摘了一捧带露水儿的野牡丹。
老宅子简陋,没有花樽之类的物什,她便寻来空了的酒坛子,盛满清凉的井水,将柔情绰态的鲜花儿插入了粗粝豪放的黏土陶。
环顾四周,刚来时还沉闷老气的房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明亮而整洁。黛云软在那么多年漂泊无定的生活里,学会了一点,无论身处简素陋室,还是朱门金屋,心若丰盈向阳,开水也能喝成佳酿。
黛云软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双燕归巢,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琴音。这首曲子她很熟,是许久未听到《聊赠一枝春》。唉,还真是听得手痒,只是可惜自己跟前别说瑶琴了,连竹笛都没有一把。
黛云软循着琴音站了起来,尽量尝试听音辨位。之前听李老头儿说,这附近有个戴家的庄子。莫不是戴家来了主子?所幸下午的时候李老头来探望她,说是戴府大公子腿疾犯了,到庄子里休养。
李老头这次来,主要是给黛云软捎东西的。之前黛云软列了一张单子,请他下次出城的时候帮忙采购。这不,等了四五天,老人家就回来了。黛云软为感谢他的帮忙,塞过银子人也不收。她便想着暂且作罢,等过个十天半个月离开之后,再将心意放在枕头底下。
过了两日,春和景明,庄子外的水塘一碧万顷,远处黛瓦白墙的村落上炊烟袅袅。戴君远难得心情怡然,让小厮阿盛推着轮椅去了阡陌间。
第62章
油菜花田错落有致, 呈金黄色次第盛开。
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清稚的笛声。
戴君远极目远眺,不远处的村头有几株年岁甚久的蓊郁古榕, 苍劲盘绕的枝条延伸到了浅水滩上。牧童骑着黄牛打树下经过, 正用横笛吹奏着《聊赠一枝春》。虽然他觉得垂髫小儿的技艺谈不上流畅高妙,但能远离都邑纷扰,伴着童音, 置身桃源春景之间,已觉足矣。
戴君远放松闭上眼,感受送来笛音的田间熏风拂过耳畔。听到中间部分, 他不禁勾唇浅笑,小孩调子错了,而且还跟他前两天抚琴时弹错的地方一模一样。想来这就是那个趴在墙角偷听他抚琴的小帮佣了。
戴君远刚生了上前点拨的心思, 曲子却戛然而止了。他好奇地掀开眼皮, 只见那牧童跟前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着布衣荆裙,头顶白纱帏帽的女子。
隔得太远,他听不清两人的对谈,但能看见牧童跳下牛背, 将笛子交给了女人, 女人又擦了擦笛子,老黄牛趁无人注意默默挪到水边, 垂首饮溪。
多了一位异性出现在榕树下, 让他顿时打消了向前的心思, 于是吩咐小厮阿盛推轮椅离开。
只是他们还没行几步,背后就重新响起了《聊赠一枝春》的曲音。只是这次,不再像之前那样跼顿生涩, 而是气势连贯, 甚至可谓华丽悠扬, 无论气、指、舌、唇,都清晰灵活,配合甚好。
戴君远叫阿盛停下脚步,忍不住侧目。那女人依旧戴着帏帽,横笛只掀起了面纱的一角,没法把人看真切。
曲终后,女人在牧童满脸崇拜中将笛子还给他。小孩似是不舍,又缠着她说了一阵子话。直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站在家门口的田垄上催小孩儿回去吃饭了,小孩才不顾三七二十一将笛子塞到女人手上,牵牛回家了。
见小孩走了,女人将竹笛插入腰间,端起一盆捣洗的衣裳就朝南处山坡的一处盛满繁花的孤宅去了。戴君远目送她走路时姿势和背影,这才注意到对方不但削肩瘦腰,身量纤纤,而且仪态亭亭。
女人进屋后,戴君远依旧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家人也是庄子里的帮佣吗?”
阿盛也不大确定,“待会儿奴才就去问问这个庄子里的管事儿。”
“算了,不用了。”戴君远收回目光,“回去吧。”
主仆二刚回到庄子的别馆,管事儿的就迎了上前传消息,“公子,您的母亲大娘子来消息了,说县主过几日会和雅梅二小姐一道到庄子里陪你小住一段时间。”
听说毓璃要来,向来平和温吞的戴君远一阵头疼。没一会儿还是沉下心来,接受了事实,“县主是金枝玉叶,大概住不惯乡里。马管事,你且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吧,家具陈设全都换更新更名贵的来,另外尤其是褥子,托人回戴府弄一床贡缎提花蚕丝衾吧。”
马管事儿暗暗纳闷,都说小别胜新婚,怎么这对新婚夫妻还分房睡呢?难怪有传闻说这小两口感情不大和睦。才完婚一个月,县马就独自收拾行李住搬到了乡下,新妇也不跟着陪候,实在有违妇道。但嘴上还是陪笑道,“还是少爷心细周到啊,县主若是知道了县马这般为她着想,必会大受感动的。哦对了,夫人特意叮嘱了,县主闻不得油菜花儿的味道,肌肤会起癣,还请您仔细些照看着。”
戴君远:“……”
身后的侍从阿盛发出幽怨的声音,“这个时节,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油菜花。县主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管事儿的告退后,下人们开始摆桌上菜。一侍女端来温水给大少爷净手。阿盛趁这个功夫给戴君远斟了一杯茶,顺嘴说道,“公子,您假借腿疾复发,都避到乡下来了,毓璃县主还热情不减,看来啊这辈子您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了。”
戴君远苦笑不语。
毓璃县主是大长公主崇慈跟已逝班驸马的独女。帝京权门间就那么大点儿的圈子,他跟毓璃县主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算有些自幼相识的情分的。这桩婚事,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起初也没有抗拒,毕竟家世相配,性情尚可,还附赠了几分姿色。只是没有想到,婚后几天,他无意在她的嫁妆里,看到一张男人的画像。
而那男人正是她母亲崇慈大长公主的面首之一,楼残雪。
一想到对方明明心里有人,却还嫁给自己,他就觉得膈应。何况那人跟她母亲还是那种犯韪暧昧的关系。
夜里,月凉如水,戴君远以月光入枕,睁眼看着床顶幔帐上的图案。
忽然,远方又飘来了幽婉流畅的竹笛声,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曲音是从何而来。
不过这次她吹奏不再是《聊赠一枝春》,而是去年的新曲《劝君酒》。
这首曲子戴君远之前在老蠡王的画舫上听过,是那位远山公子谱写弹奏的。或许是深夜容易让孤寂敏感占领高地吧,他总觉得吹笛之人流露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在他的印象中,《劝君酒》虽然不输《下渝州》,但因为演奏技巧更高,又没人能完整记下曲谱,所以知名度却远不如后者。那这吹笛的农女是从哪儿学来的?
第二日一大清早,青草茫茫的田埂上凝结着无数细密的露珠。
红日还未冲破一圈圈浓厚的晨雾,倒是村落里飘来的几声鸡鸣提醒着大地该要苏醒了。
戴君远以为自己起得算够早的了,那昨夜吹笛的农女已经戴着帏帽在院门口用镰刀割扫荒秽了,嘴里还哼着水乡小调。
阿盛将他家公子推到女人的家门口,很识相地停了下来。昨夜他也听到了好听的曲子,结果第二日清晨公子就说想散散步,还换了这条从来没走过羊肠小道... 联想起白天公子对这农女就颇为关注,阿盛瞬间明白了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