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后。
经过一个冬季的蛰伏,春夜的草螽之音此起彼伏。又因是在乡下,虫声更是窸窣个没完。
毓璃坐在贵妃榻上堵住耳朵,虽不至于大动肝火,但散漫的语调里透着一股嫌弃,“真是吵闹,这些庄户是怎么睡得着的?”
几个在庄子里伺候的婆子和女使闻言,不敢吭声。只盼着这姑奶奶能早些遣她们下去。
一旁的戴雅梅其实也很难忍受庄子里的环境,但没办法,面前有个更娇气的、低嫁过来的高贵嫂子,只得微笑着出言宽慰,“嫂嫂,农商卑贱,与我们自是不同。庄里的佃户们面朝土地背朝天,成日的劳作,倒头就能睡。所以别说虫鸣了,就是雷声响了也醒不了。嫂嫂贵为琼枝玉叶,本不该屈尊下榻于此,若非为了照料我兄长......唉...”
前一息还垂气的戴雅梅,下一息忽然眼前一亮,走向镂雕螭龙纹的梨花床“诶,这不是蚕丝衾吗?庄子里怎么会有啊?而且,只有这一床吗,为何我房里不是这个啊?”
她将询问的目光别有用心地落在了其中一位瘦高的褐袄婆子身上。那婆子是马管事的妻子,最会看人眼色,当即上前配合道,“二姑娘有所不知啊,这是大公子前几天听说毓璃县主要来,连夜让我家男人从帝京弄来的。除此之外啊,这屋里头的家具也应大公子的要求,全给换成崭新的咯,不是黄花梨就是红酸枝,只为了让县主住得舒适。”
戴雅梅故意嗔了嗔,“兄长也真是的,我住的那间屋子可什么都没换呢,还是去年一样的摆设。”
毓璃一扫连日来的心头怄气,连着骨头都泛起一阵霜糖般甜蜜蜜的滋味。
见她面颊羞红得意,戴雅梅乘胜追击,“兄长啊就是这样,做的比永远说得多,一声不响的对人好,从不为了邀功。”
这句话她倒是发自内心。今日若非她有意挑明,恐怕依照大哥哥戴君远的性子,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以此示好邀赏的。
毓璃想起刚嫁进戴府的那几天,戴君远虽然性子恬淡温吞,但与自己也算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的。虽然他有腿疾,不便行走,可是房|事上面却生|猛又体贴,从未亏待过她,让她初尝到了做女人的幸福滋味。只是从上个月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变得冷漠了起来...甚至对她的主动示好也持躲避的状态……
她也是有傲气的,两次三番吃了无端端的闭门羹,才不要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呢。就算他离开戴府,她也不扮贤妻的样子奉陪。
只是后来吧,独守空房许多日,屋里屋外里不见他清瘦的背影,总觉得空落落的。到底还是思念抵消了她的闷气,这不就也跟着来庄子了吗?
不过,这不来还好,一来就撞见了他与一身材似拂柳婳祎的农女在碧山古榕清溪下眉来眼去。
一想白天的那一幕,方才的甜蜜顷刻间被山西的醋水冲淡。她神色阴恻地盯起了马管事家的,“你去帮本县主打听一个女人,看看是不是也在咱们庄子底下做事儿的。”
“这十里八村的人家,没有一个是婆子我不认识的。敢问县主,她有何特征啊?”
毓璃刚要脱口,嘴巴却戛然顿住了。提起那个女人的样貌,无非是螓首,蛾眉,明眸,玉颈,瘦肩,薄背,楚腰,雪肌……都是一些美好的词汇呢,可恶。
她支吾了半天,“就...长得还行吧。”
一众仆妇:.......
“还请县主娘娘再说仔细些?”马管事家的小心翼翼道。
——“不必说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屋内的贵妇小姐和丫鬟仆妇们齐刷刷地望向门外。
只见戴君远在雨后皎月的清辉下,拄着拐杖迈入门槛。尽量不依靠阿盛的搀扶。
坐在美人榻上的毓璃恍然间意识到,她的夫君身材颀长如风中修竹,其实高出自己许多。她也想跟戴雅梅一样上前扶助,却碍于他之前单方面的冷漠,拉不下脸,双脚灌了铅一样愣在原地。
戴君远一瘸一拐地坐在了太师椅上,尽管模样有些费力,但丝毫不影响他清远贵公子的气质。更莫名有股惨境中坚毅向前的美感,令在场妇人们纷纷泛起怜爱之心。
“你们全都下去吧。”戴君远将女仆们屏退后,又对自己妹妹道,“雅梅,你也是,回去歇息吧,天色很晚了。”
戴雅梅不大放心哥嫂,但踟躇了片刻,还是听话地告退了。
“县主想知道那女子是谁,直接问我不就得了。何须舍近求远?”
闲杂人等都走光后,戴君远的话让毓璃幡然回神。她勾起一缕夹着硝烟的微笑,“戴君远大人惜字如金,本县主前些日子早在戴府时就领会过了。怎么敢劳您开金口呢?”
“不过是个刚好在溪边浣衣,不小心挡着我赏景的农妇罢了。你没发现人家发髻高挽,梳的是已婚妇人的发型吗?”
好像还真是.......
毓璃暗恼自己被妒昧蒙蔽了双眼,连显而易见的事情都看不清。
“她相貌丑陋骇人,才以纱布遮面。县主你乃出身尊贵的天潢贵胄,不必让一个愚昧村妇,为了你诚惶诚恐。”
第65章
这倒也是。她堂堂皇室县主, 身份高贵又腰缠万贯,没必要跟一个卑微如草芥的底层老百姓吃醋拈酸, 自降身价。
若那农妇真是个心比天高的货色, 那她毓璃一个响指就能让其命比纸薄。
“你离开戴府时一声不吭的,怎么今日为了一个村妇,同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毓璃斟了一杯安神茶, 递给戴君远。她嘴上说着呛人的话,但心底还是关心自个儿这新婚丈夫的。
“县主若怎么说,未免也太小看我戴君远的为人了。”戴君远接过毓璃递来的瓷杯, 心底结块的土壤也松动了许多,“这段日子以来我腿疾复发,总觉得骨痛风湿, 心绪郁闷, 如此自顾不暇难免冷落了县主。县主明明闻不得油菜花粉的味道,却肯纡尊降贵来庄子......之前是我没有顾及到县主的心。”
“可不是我要来的,是婆母劝我来的。”毓璃红着脸嘴硬,然后规劝他早些饮茶休息, “你趁热喝吧。这是大秦之地的外商送来的花草茶, 我特地从帝京府上带过来的。主要放了些丝国的母菊和波斯的枣花蜜。有缓解疲惫,宁神助眠的功效。”
“你想我早些睡?”戴君远直直盯着她。
新婚少|妇似懂非懂, 语气却软了三分, “你不总是身子不适, 郁郁难眠吗?”
“好吧,多谢县主关怀。”贵公子将花草茶一干而尽,“夜深了, 你也早些休息。”
“......”
眼瞅着粉淡梨花瘦, 连枝盛开的琼雪也稀落得七七八八了。收到京中闺友来信的戴雅梅坐不住了, 当即迈腿去了西厢房要给哥嫂请安。
进了屋,不见长兄戴君远,她便熟络地挨坐在了毓璃身侧,“嫂嫂,一晃外头的林花都谢了,咱们在庄子里也住了七八天了吧?我瞧着兄长将养得挺好的,是不是可以一道回去了?兄长现如今虽领的是闲职,但告假那么久,官署里头的上官也该念叨了。”
毓璃将她的小心思戳破,“雅梅,你是关心你兄长的仕途?我瞧你分明是听说抚南王府的世子和小姐要进京了,想要回去参加我母亲筹备的洗尘接风宴吧?”
雅梅讪笑道,“就知道根本瞒不过嫂嫂的法眼。我前些年在雅集上就听那些闺秀说抚南王世子白烬龙姿凤表,惊鸿一瞥赛过楼残雪。啧啧,都捧上天了啊,这世间能跟楼残雪相提并论的容貌,我还真没见过几个呢...难道嫂嫂就不想一睹这位传说中的白世子真容?”
楼残雪......一听到这三个字,毓璃便心里发苦。曾经未出阁前的少女心事儿装得满满都是那人......罢了,唉。
毓璃初为人妇,举手投足间多了份矜重,莞尔道,“白世子虽是庶出,但却是袭爵的第一顺位。我听我母亲说,他这次来京,除了护送自家妹妹,隐约也有亲自物色世子妃的意思。想来那些有女待嫁的王公贵族们已经闻风而动了。京城啊,又该热闹了。”
戴雅梅闻言,表情微不可察地兴奋了一下,但片刻后却做矜持状,持犹豫观望的态度,“抚南王府虽然是牧守一方的贵戚权门,可对咱们帝京闺秀来说到底是远嫁...”
见戴雅梅庸人自扰的模样,毓璃不免感到好笑,人家抚南王府都不一定瞧得上你呢,你就开始杞人忧天了。
“无论如何,白家兄妹来京,是应我母亲之邀。既是大长公主府做东,我也合该回去。”
有了毓璃这句话,戴雅梅就放心多了。小坐了一会儿就回房收拾包袱去了。她心底想啊,蠡老王爷虽然是当今陛下的皇叔,却没什么实权。裴赴远世子那种连蠡王女儿都瞧不上的权豪势要,她够不着,但这位初来乍到的白世子或许还可以争取一下呢?
别馆外停候着马车,佣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着主子的行李。戴君远在离开前,最后一次让阿盛推着轮椅,漫行在苗秀桑叶青的田间。
隔着几垄绿茫茫的麦苗,忽然望见山坡那户花满蹊的青瓦小宅。自那次榕树下一别,倒是许久没有在长夜里听见那位农妇的萧萧笛声了,更别提见到人影了。
阿盛似是戴君远肚子里的小虫,“公子,眼瞅着油菜花都稀落得只剩油菜籽了,倒是对面的小径春色依旧,不如咱们去逛逛吧?回京后可没这样的田园风光可赏了。”
“嗯,确实,如今处处都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暮春之景。去走走吧,也算是我等俗辈的惜春之举了。”
到了那户人家门口的芳霏小道,他正犹豫是否上前讨碗水喝时,那扇粗陋的老榆木门却恰好被推开,出来了个五六十岁的布衣老头,要给屋外的两簇香雪兰浇水。
从戴府带回来的“赃物”正在老寒腿边儿摇曳生姿,老头显然没料到会在自家祖宅外撞见东家,当即有些做贼心虚地施了个礼,“见过大公子。”
他家是背靠山坡的绝户,这条羊肠小路崎岖杂乱,平日里鲜少有人路过,长满了野芜。莫不是郦海那小子替自己除草修整了,好心办坏事儿,以崭新明洁的面貌把主子哥儿给引来了。
这庄子附近的农户,多是戴家的长工短工,能认出主子家也不奇怪。可是这人瞧着也忒眼熟,阿盛好一番辨貌,“诶,这位老翁看着好面善,咱们可是在帝京戴府见过?”
李老头尽量做坦荡状,“阿盛哥儿好眼力,老头儿本是戴府花匠,在府中伺候十来年了。今日告假返家,修补瓦檐。”
戴君远凝着那一丛波斯毛茛,默默思忖,而后轻描淡写地笑了。
实不相瞒,这不明所以的一笑,让老头子心底有些发毛。
“你家有几口人?”戴君远忽然问,“儿子跟儿媳也在庄子里谋事做吗?”
“说出来不怕大公子笑话,老头儿孤家寡人一个,别说儿子儿媳了,连热炕头的人没有。”
主仆二人疑信参半地对视了下。
阿盛替主子发问,“那你家这些日子进进出出的女子是谁?”
“女子?我家除了梁上的燕子是雌的,恐怕其余蜘蛛、飞虫都是公的了。不过,前几日有位小兄弟在我这儿借居了许久,他长得倒是颇为秀气,但也不至于被认错是女人吧。说起来,大公子或许认识他...他去年还在咱们戴府小住过一阵子。”
戴君远脑海中电光一闪,“是...郦海吗?”
“正是。”
那人那双熟悉而湛静明亮的眼睛...恬淡娴静的气质谈吐...影影绰绰间与郦海、与远山公子契合成了同一个人。
这个后知后觉地发现裹挟着巨浪而来,将内心的某个性别认知颠覆。
之前就有听说裴赴远裴世子与远山公子关系交好,更有甚者怀疑二人之间疑似有分桃之爱。戴君远不禁好奇,裴赴远到底知不知道对方的真身是女子。
戴君远企图将老榆木门看穿般,探了探头,“郦海现下人在何处?”
“真是不巧,那小伙子昨前天就离开了。”
“离开了?去哪儿了?”
“带着他那失散多时的侍女一块儿回幽州去了。”李老头道。
大概三五天前,还是他受郦海所托,替其去城南的红螺寺找到人的呢。原是按郦海说的,翻一下前两月的功德簿,确认有无“阿葭”这位香客即可。却不想得了个意外收获。那阿葭竟也在红螺寺,听闻有人打听自己,便循声出来了。为此,郦海和阿葭这对主仆对自己好一阵感谢。
与李老头的得意不同,戴君远的心绪有如从云端到失落的谷底。
马管事儿从别馆儿匆匆赶来,“大公子,行囊已经全部装车了,咱们可以出发了,县主跟二小姐都等着您呢。”
......
为了防止被广陵王府的人马发现,黛云软与阿葭没有直接从帝京码头北上,而是混在了巡演的戏班子之中,随他们游走在京郊附近。只待戏班子卖完艺,就可以一道走北归的水路了。
三五日过去了,戏班子的最后一场演终于结束。天还没黑,班主领着大伙儿在码头附近扎营,等待明日最早一班客船入湾。艺伶和伙计们大多出身穷苦,风餐露宿惯了,也无怨言。就着黄昏的火把,利落地起锅生火做饭了。黛云软身穿杂役们的麻布补丁衫,面戴艺人们登台表演时用的妖怪面具。因同行好几个学杂耍的小孩也常戴着面具玩闹,她在人群也不显得突兀。
染缸似的晚霞从天边一泻而下,流淌在了为它酡醉的河面。
一架气派的内河船远远驶来,一瞧便知上面的客人是何等的高官显贵。
几个围着篝火煮面的女伶们投射出艳羡的目光,其中一人道,“若让我体验一日帝京权贵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就是明日死了也甘心。”
“方才我去领油盐的时候听班主说,那艘船上的客人还可是一等一的尊贵呢。好像是什么广陵王世子和抚南王世子入京的船...”另一人接腔。
正在她们身后弯腰拾柴的黛云软闻言,身子一僵,怀中的枯木也不慎掉落。
第66章
一旁烧水的阿葭替黛云软将木柴捡起来, 将她搀坐到自己搭的篝火前,低声宽慰着, “娘子别怕, 咱们尽量避开就行了。”
她哪里是怕...分明是近情情怯罢了。望着春江水上的行船,黛云软忽然意识到,既决心要走, 余生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离得这么近了。
连日来,每每提及裴赴远,黛娘子对此人总是诸多维护。而且此刻, 那人又即将在她们跟前着陆。阿葭不禁面露忧色,恐黛云软会上前相认。
她不禁道,“娘子, 这裴赴远道貌岸然, 可不是什么好人。他之前接您去世子府也只是为了将你当做人质,想要引陆大人出来罢了。之所以礼待您,大概是瞧您貌美...希望您对他心存好感,放下戒备。”
面具下秀眉一蹙, 声柔却坚定,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自有判断.......”
黛云软能清楚的感受到阿葭对裴赴远的敌意。但阿葭前几天的那些话像尖锐的针一样绵密扎在她的心房, 她没有办法忽视。
阿葭说, 广陵王府与定北侯明争暗斗, 结怨已久。王知彦之死与广陵王府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