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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一打歙县来的小差吏,投宿此间,逆旅休整。独在异乡,望月思归,无奈月转空廊,便起身逐清影而去。
步随婵娟移至后院儿,又恰巧与来自聊城的邮檄使撞了个满怀。两人不撞不相识。邮檄使笑道,听说后院儿中海棠艳丽,正愁良辰好景无人分享,便相邀共赏。歙县小吏心想那是个观月的好去处,遂欣然应往,结伴徐行。绕阶十来步,渺渺夜风,香雾濛濛,未见海棠,鼻尖却已嗅到淡雅芬芳。
来对地方了。两人相视而笑,正欲推扉,却带刀护卫温玖拦下。
“二位官爷请止步。”温玖说罢,掏出一块令牌,“里头已经住人了,今夜更深,怕被搅扰,二位不妨明日再来吧。”
见是帝京来的达官下榻,两人朝温玖礼貌地作了个揖,便掉头改回房畅饮。虽仍有些败兴,但更多的是好奇。
“这小破地方还能有京官歇宿呢。”歙县小吏从二楼的小窗恰好能窥见那树海棠院落的一角,“诶,院子里好像人。而且......似乎在拜堂成亲......?”
虽只见得到侧影,但他已然为那对月下璧人所惊艳。
“是那个京官吗?快让我瞧瞧,我这一辈子还没出过齐鲁之地呢,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丞了。”聊城来的邮檄使拎着酒壶挤去了窗前,不由“哇”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见新人成亲的时候没有父母亲朋见证呢。”
歙县小吏想法潇洒阔达些,他不无佩服地说道,“这叫以天地为媒,以星月为证。”
“他们为何要在这异县他乡、粗陋旅舍将婚事礼成?未免太过匆匆了。莫不是为父母门第所不允,所以互立盟誓,定下终身?”邮檄使既为这一幕感到兴奋又隐约有些畏忌。
歙县小吏闷了一口小酒,见那对新郎新娘已经背过身去,略感到遗憾,“真可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咦?好像吵架了?”
“好像还见血了!咱们要不要去制止啊?可别出事儿了。”邮檄使激动地跳了起来。
“诶,等等,别别别。”歙县小吏拉住了这位古道热肠的新朋友,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瞧,刚那护卫冲进去了。”
......
在他们的视角看来,这对新人吵架了又疑似和好了,又互相搀扶着...消失在了花好月圆的夜......
邮檄使挠挠头问,“他们算是结成婚了?好像也没有拜堂。”
“也许......有没有走完这个仪式并不重要吧。算不算夫妻,只看当事人心里是否将对方认定。”歙县小吏答。
两个无名小卒,来自天南海北,与裴赴远、黛云软的以后人生也并不会再产生任何交际,却无意间成了这场血色婚礼的见证者......
第二日,微雨入斜阳。黛云软于海棠谢了一地的旅馆陋苑间与那个曾经遥遥一见的白舒窈姑娘打了照面。
她含蓄地打量对方时,对方也在明目张胆地将她从上到下好一顿端详。
白舒窈:这就是那朵让女主以替身文学进宫翻身的小白花?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啊!
你怎么今天还在看文没有去过节?
第89章
白舒窈是随白烬、卢霓一道回到驿馆的。她凭借原主的记忆, 就像在襄州那次一样,以三短一长的穿云箭给其兄打暗号, 得到对方回应后才敢现身。
找到失散多时的白舒窈, 且见她毫发无伤,精神气色良好,白烬自是长舒一口气。这下总算可以传急脚递回滇南给父亲交代了。虽然......白舒窈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他并不喜欢。但既是他抚南王府的救命恩人,他也自然不会亏待人家。
都说关系越是亲密的人越容易觉察异常。这还是现代小白头一次与多疑心细的白烬见面接触,难免有些紧张。还好对方矜恤她一路磕磕碰碰又受了惊吓, 忽略了她神态、动作、习惯上细微的转变。
白舒窈见几欲暗杀自己的卢家人恰好也在跟前,心底虽然发怵但还是得做出浑然不知情的样子,露出感激的微笑答谢他们为自己的事情千里跋涉, 不遗余力。
“一切只为舒窈妹妹安好。”卢霓回她一抹和煦疏快的笑。
白舒窈暗暗保持戒备, 心道,若她没有看过这本小说,恐怕都要被卢霓极具欺骗性的友好表情给蛊惑了去。
原著里围着女主转悠,与她有情感纠葛的男主们大约有四、五位。除了“叫我一声夫君把命都给你”的缺爱病娇翁无漾、前期把女主当做替身后来追妻火葬场的狸猫皇帝李猷、因为女主几次救抚南王府于水水火之后对女主产生别样情愫的白烬, 还有从小就对女主真身唯命是从的竹马卢霓......
哦对了, 广陵王府的世子裴赴远她给算漏了。小说时间跨度很大,此人虽与女主重生前的真身关系匪浅, 但树大招风风撼树, 早早就下线了。属于前中期给男主刷装备练经验的炮灰大佬, 笔墨相对较少。
说到裴赴远,怎么这次依旧不见他人影呢?之前真正的白二姑娘在襄州遭遇危险和不测,他寻人的态度就很不积极。想来, 她那名义上的未婚夫又是在陪那朵圣母小白花吧?
也不怪白舒窈略带着恶意先入为主。原书对黛云软的描述不多, 死的比裴赴远还早, 而且作者还是从女主的视角出发去介绍她的。给观众的观感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大概就是个拖男人后腿的圣母白莲花,跟女主、皇帝和裴赴远存在四角关系。
沿着河水丰沛的堤岸一路徐行,头顶青苍幽远,鸿雁欢歌成行。再经过绵延数里黄蓿菜田,极目远眺,前方有一清峻挺拔的男子携一队人马伫立于风烟黄沙与天际垂云的交界处,而他的身后正是坐落在黄河坝上的古老集镇。
那就是裴赴远吗?白舒窈随着前进的队伍朝他靠近。眼前逐渐清晰的俊脸与原主留存的记忆重合。
果然是他。长得还真不赖。虽然大多数言情作者喜欢凭戏份重量分配颜值,但按本小说的设定,他的英俊程度该是在李猷、卢霓之上的。
几人在城门口汇合。裴赴远道,“已经让镇上最好的客栈收拾好了房间,今晚大家好生休整,明日就可启程回京了。”他将目光从翁无漾扫过,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白舒窈知道卢霓和裴赴远都是假模假式地找她,私心里并不希望她平安归来。按照书中现在的剧情线,那小白花应该被裴赴远藏在了驿馆。她纯良无害地问,“不是说住驿店吗?怎么还安排了客栈啊?”
白舒窈有些反骨,并非忍气吞声之人。她暗想着,你们从前让原主不好过,我管不着,但现在我接管了这具身体,以后跟它过一辈子的就是我了,岂能忍气吞声容你们再接再厉的伤害。接下来,也该体会下来自我的反扑了。
思于此,她尽量让自己仪态淑雅,双手交叠于腰侧,“请问裴世子,驿店近些还是客栈呢?”
“自然是驿店。”
她善解人意道,“大家赶了大半天的路了,皆有些疲累,若能早点儿解鞍休憩就好了。小女觉得驿馆挺不错的,不如不去客栈了吧?”
“可以,白姑娘不嫌弃就成。”
啊?这就同意了?白舒窈还以为他会坚持不让她去驿馆呢。
众人开始调马,朝侯馆方向动身。
“裴世子似乎面色不太好?”卢霓见裴赴远的气色略有些苍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
这一关心,让白烬也将视线聚焦了过来。
裴赴远一笑应之,“昨日不小心磕碰到了背后的旧伤而已。”
白烬略一思忖,朝裴赴远道,“裴兄是为了救我才负伤,咱们也算是刎颈之交了。而且,这些日子裴兄带病前行也始终没有停下寻找舒窈的脚步,可谓是劳形苦神。白烬惭愧,感念万千,若裴兄不嫌弃,白烬愿以与裴兄结为异性兄弟,从此亲上加亲。”
也不知这话带有几分真心,总归是有利想图。
黄烟欲有弥天之势,向晚的河风萧箫低吟,裴赴远扬起一泓清泉般浅笑,声音清朗持重,“白世子好意难却。既你我相视莫逆,愿从此肝胆相照。”
......
角楼外的几缕余阳,点燃了荼蘼将至的西府海棠。眼前之景,宛若晓天明霞,蔚为灿烂。
白舒窈作为女眷,今夜也歇在隔绝外男的后院。
“这样简陋的地方竟还有西府海棠这般名贵的花儿。”她用晚饭后,被侍女引到了住处。因并无睡意,就干脆起身到了海棠树下消食。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小白花。
这不,在回廊转角就撞上了......
虽然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小白花黛云软这一号人物,但现代小白却是看过全文的。
只见来者身段纤合有度,灼若芙蕖出渌波。戴着一块素白的面纱,轻颤的羽睫下眸含秋水,连头发丝儿都闪着莹润似玉的光辉。这不是那朵让女主都忌惮过的薄命小白花还能有谁?
“这里的驿丞说,大约七十年前,有位曾经官阶很高的大人在被贬谪的路上途经此地,恰逢暴雨不绝的汛期,于是在这小院中多停留了半个月。大概是觉得这里四壁萧然,了无生趣吧,便就在临别前亲自栽种了这株西府海棠。”黛云软替白舒窈解了答,然后朝她盈盈施礼,“见过白二姑娘。”
“你认识我?你是谁?何故戴着面纱?”白舒窈故意问。
黛云软感受到了对方的刺探,不甚介意地报以微笑,“奴家姓黛,贱名不堪入耳,白二姑娘唤我姓氏便可。至于为何以面纱蒙面,大概是因为奴家自知因容颜骇人吧......”
“容貌骇人?”白舒窈打断了黛云软的话,“再丑陋的人心我都见过,不怕面对一张不自信的面容。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忽略掉对方的脸伤后,白舒窈不自觉的对比起了两人的长相。与原主极具有攻击性的美貌不同,黛云软的美则温柔似水得多了。平时若不施粉黛,就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淡颜美女。若弄粉调朱,描眉画眼,就是秾丽人间富贵花。
总之,淡妆浓抹皆相宜。
而自己呢,如今这副面孔算是偏冷艳挂的蛇系美人脸。精髓在于原主天生媚骨,每一颦一笑、一顾一盼都很有祸国妖姬的风韵。不过,多年来的言谈举止没法一下子改变,她虽占据了原主的身子,却学不来其自带的神韵。而且,虽然大家都叫白舒窈,但她自知穿书前的尊容也属于路人甲、兵匪乙之流。眼前的黛云软容颜受损该是自卑的吧,她没有错过对方依言揭下面纱那一刻的窘蹴。反观自己,乍然变美后的自己却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
白舒窈忽然有些后悔揭人伤疤。她收敛了方才不自觉冒尖的敌意,正软下态度想要道歉,白烬和裴赴远的一同出现却恰好将她的话打断。
白烬端着长兄如父的架子,“舒窈,还不谢过这位黛娘子。”
白舒窈扭头,有些疑惑不解,“谢...什么?”
“这次出海寻找你的踪迹,若非黛娘子舍弃了自己原本的行程,好心随我们一路指认出了当初买卖你的人牙子,恐怕以后为你揪出凶手的线索就断了。”白烬回道。
原书里原主下线时的搜寻内容里,似乎并没有小白花什么事儿啊。白舒窈怔了怔,回过神来朝黛云软欠了欠身,“多谢黛娘子好心相助。”
“万万使不得。”黛云软将她扶住,自感自己不能受这个礼。
其实白舒窈福身的举动,连白烬看了都愕然许久。原因无它,他那白府庶妹骨子里就是个恣睢骄横,气量偏狭的女子。哪里会拿正眼去瞧一个身份地位在自己之下且又能艳压自己的小娘子?
白舒窈从白烬的反应来看,瞬间意识到了不妥。这似乎并不符合这具身子主人从前的人设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然后不着痕迹地装困,企图蒙混过去,速速结束这场对话。
白舒窈前脚溜回屋,自以为安全了。不料白烬却敲了敲她的房门,跟了进来。
白烬说,“舒窈,你不必担心,父王已经从滇南动身启程,誓要为你做主。咱们一家人介时可在帝京汇合。你是抚南王府唯一一位姑娘,却接二连三的遭遇不测,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90章
“父王要去帝京?”
“自从新帝登基后, 父王还未进京拜觐过。这次皇帝恰好召番觐见,除了咱们父王, 广陵王也会去。”白烬留意到, 白舒窈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粘上来了。
白舒窈没有觉察到白烬正在观察自己。她静坐下来想,这个发展倒是跟书中一样,原主死后不久, 抚南王就气势汹汹的进京讨说法了。只不过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了。大概就是抚南王从女主那儿得知某些恩怨因果后, 并没有动真格的与卢家计较,而是默许了他们一命抵两命的行为......哎,虽然这白家二姑娘坏但她确实也是从来都没有真正的靠山呐。
昨宵忽地骤雨疏狂, 临近中午才霈收云断。
雨歇后, 众人准备启辰返京。护卫们从马厩里牵出马匹车舆的间隙,几位主子站在廊下等候小厮备辔配鞍。
瓦檐上仍有雨珠似玉坠。黛云软伸手去接。左侧的裴赴远见了,欲扬起微笑时,余光却瞥见侧立在伊人右边儿的白烬也正盯着她的那一双柔荑。
裴赴远端着冷而淡的脸, 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两人中间, 将白烬的视野遮住。
白烬愣了愣,默默将视线移向了雨打芭蕉、花絮沾泥的亭景中。
在一旁听候差遣的驿丞见黛云软时不时将目光驻留在西府海棠上, 忍不住道, “院中的这株西府海棠已经三年没有开花了, 今年就像是专程是为娘子您一个人盛开的一样,现在知道您要走了,花儿一夜之间都凋谢光了。”
白烬听了, 不由嗤笑, “花谢了难道不是因为赶上了昨夜的一场暴雨吗?”
白舒窈:这人是对浪漫过敏吗?
她一扭头, 发现翁无漾也在留意着黛云软。只不过他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窥探不出心底在想什么。不会吧,难道他也被这朵小白花吸引了?可是原著里他们两个没有对手戏啊。
原来已经枯寂了三年啊......黛云软不自觉地与裴赴远对视了一瞬,然后向驿丞微笑道,“多谢驿丞大人美言。昨晚一番风雨使落花成泥,今日恰好要离开,确实是无意间应了那句‘芳华卸尽人烟散’的诗境了。经此一别,余生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它了,只愿它岁岁常盛,繁花似锦,等来下一位有缘人。”
这小白花倒是有些才情在身上的,诗歌典故信手拈来,出口成诗,提笔成章。白舒窈为黛云软的话侧目,然后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幕十分难得和谐——翁无漾、裴赴远、白烬和卢霓,未来几年后拔刀相戈,兵戎相见的他们,此时竟能气定神闲、悠悠自得地站在落花烂熳的苔阶前,晓看天色。
......
白、卢、裴的三艘内河船从乘州出发,朝着帝京方向驶去。夜静更深时,素月分辉,漫天星辰倒映在了河面上。黛云软摘下面纱,独在房内掌灯看书。
客舱门忽然被敲响。不必她问,也猜到了来人。她道,“我已经歇下了,世子你有什么事吗?不妨明日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