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南王呢?他也知道了吗?”
“估摸着大长公主已经差人去请他了。不过抚南王前脚趁着雨势变小就骑马出去溜达了,回来还需要些时间吧?”温玖答。
黛云软微微叹惋, 然后问裴赴远, “抚南王爷家中那位已故的嫡长女是不是名为白羲窈?”
裴赴远“嗯”了一声, “怎么了?”
“‘羲舒’一词寓意美好,本是上古传说中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并称,涵盖天地日月之含义。抚南王为二女取名羲窈、舒窈, 可见他寄托深厚, 且不分嫡庶, 愿意一视同仁。羲和已去,若好不容易养大的望舒也要被人攫夺,岂不是日月光辉皆失,混沌一片了。”黛云软眸色暗淡了几分。虽然与抚南王仅有一面之缘,但他昨夜对自己的关心却不像装出来的。
“柔嘉不必替本王犯愁。”收到消息正欲折返回营的抚南王白竞鹿出现在黛云软身后。连许久不见的白烬也站在一侧。
白竞鹿下马,登云长靴被带露的茫茫青草沾湿。都说隔代亲,凝望着黛云软那清艳绝色的容颜,他暗暗感慨这张脸分明更多师母海微澜的影子。其实师妹袁蓁蓁长得更似袁熙宰。
不愧是海微澜的外孙女啊,同样的秀颖灵秀,博关经典,将他给两个女儿取名的心思一语道破。
“这是要走了?”白竞鹿问。
裴赴远替黛云软答,“时辰不早了,趁现在出发天黑之前恰好能在暹秋山外的集镇找间好点的客栈落宿。”
一旁的白烬将父亲对黛云软的关心收入眼底。今早听说黛云软真实身世后他慢慢佐证完善了心头曾经升起的某个猜测。
——莫非,自己父王密室里画像上的女子真的是黛云软的生母袁氏?
所以,自己的母亲黎清漪真的只是父王爱而不得的替代品?还好这次围猎她不方便跟来。不,不对......或许还真是有人趁她不在的时候想要斩掉白舒窈这条臂膀呢?
白烬不敢再想,只能上前打断他们,“父王,皇上和大长公主他们还等着呢,咱们还是别耽误了。舒窈这个时候一定也很乱,她最需要的是咱们。”
白竞鹿迈步离开前,对黛云软叮嘱道,“柔嘉,白叔我回京再去看你。你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抚南王以“白叔”自称,着实让周遭人包括黛云软自己都惊了一下。
黛云软保持着大方文静的姿态,朝他谢过。静立在一侧的裴赴远却渐渐有了某个盘算......
黛云软启程前,裴赴远又不放心地把秦六留给了她。目送她消失在湿翠滴绿的郊外小道后,裴赴远才姗姗回到广陵王裴棣营中。
“戴鲁文今早以收到家中老太君病危的消息为由,向皇帝告假回帝京去了。他前脚才走,王勖后脚就派那个叫陆骞的女婿跟上了。”
裴棣说着话,并将一页空白的信纸放入水中,“这次咱们能拉拢戴鲁文,戴太后使了不少力。朝曦公主新寡半年,按照大曜朝的礼制,两年半后方可改嫁。她膝下无子,族中更无子侄过继,一人接收了夫家庞大的家业和财产,多少贵族子弟盼着她文君新醮。你可知当初李朝裕之所以将朝曦公主低嫁给商户,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那份富埒王侯的彩礼能填补国库的虚空。”
朝曦的夫家沈氏虽是商户,却也是财可敌国的大曜朝首富。前些年六子夺嫡时,李朝裕这吊儿郎当的纨绔能捡漏登基,笑到最后,除了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运气外,还有一点就是多亏了沈家的财力相助。李朝裕虽然平日爱花天酒地,没个正形,但是他广结好友、不看重门第出身的性情也是真的。
既然沈家缺的是权,那他便将曾经不给他们母子活路的戴太后之女嫁过去,既报答了沈家,也恶心了戴氏。
至于沈家的人丁是怎么在朝曦嫁过去的几年内陆续凋落的,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裴赴远自然明白戴太后和广陵王的意思。他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也许比起婚姻,朝曦公主更向往崇慈大长公主那样的生活呢?养一群面首,自由自在,有财又有权,还没有婆家的约束,更没有三从四德的桎梏,甚至不必去理会朝中那些满口都是之乎者也的人。”
广陵王并不恼,“抑弦,为父答应过你,只要郦老雁倒戈向我们,就彻底放过他。如今正是考验他诚意的时候。同样,希望你也别忘了为父答应你的前提是什么。”
眼下,白纸沾水后,一排排黑字清晰显现。看信后,广陵王一向端肃的脸上难得放晴,“过几天皇帝就该收到北边传来的消息了。抑弦,你这一招不可谓不狠。只怕王勖是有命来没命回去了。”
胜局未定之前,裴赴远还不敢掉以轻心,“那翁悲鹤的儿子翁无漾到底是个隐患。”
“不过毛头小子一个,还不足为虑。”广陵王将信揉碎,阅后即毁。
裴赴远警慎,没有放虎归山的打算,“他如今瞧着确实是毫末之势,若不加以制约,只怕终有一日会长成合抱之木。若一味姑息,而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啊。”
“你有何打算?”
“也不须我们自己动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父王以为如今谁听到‘正统’和‘僭位’二词反应最大?”
“李朝裕?不对,是李猷。”
......
一行人赶了半天的路,在夜色四合之前落宿在了暹秋山最近一处集镇。夜里夏汛江涨,索性第二日雨势收敛,仅有丝丝烟雨缭绕。
大家早早又启程了。郊外小径路滑泥泞,黛云软素手掀起帘子,遥望远山,雾气朦胧。
明明是夏昼,大地却仅剩一丝昏沉欲睡的光。
还升起了一股老井里才有的缥缈寒意。
骤不及防间一个趔趄,黛云软乘坐的车子戛然停下。雪翰抚好失重的黛云软,星眼圆睁着朝外质问,“怎么了刚才是?”
马车前排的秦六及时响应,“前方好像因为山洪冲击的缘故,造成了山体滑坡路面瘫痪的局面,咱们过不去了,估计得绕路。”
黛云软探出头,果然见一堵乱石与红泥砌成的墙堵住了去路。“那咱们掉头的话今晚可有落脚的地方?”
秦六略思索一会儿,“附近有个恩渡寺可以借宿。不过那庙宇老旧不堪,只怕要委屈娘子了。”
“总比荒郊野外无处落脚好。”
黛云软话音未落间,前方一个老嬷嬷从滑坡的岩土裂缝间匍匐而来,嘴里哀嚷着“救命啊——救命——”。
“快去帮帮她。”黛云软说着,自己也忙下了马车。
黛云软连同秦六将老嬷嬷搀到平地上,近距离一瞧这才注意到老嬷嬷手脚早被磨破,皮肤间尽是泥巴掺着鲜血。
老嬷嬷来不及说感谢,只跪着请求道,“请你们帮帮我家老夫人,她被埋在了道路另一边的石头堆后面,我们仅剩的人手根本来不及清理那么多石块。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飞云擎电,暴雨劈头盖脸地砸来。秦六和雪翰面带犹豫的将头转向了黛云软。
“天气愈加恶劣,只怕待会儿还会有山崩的隐患。”秦六有必要提醒黛云软。毕竟他首要职责是保护她的安危。
黛云软望着身后跟着的六个护卫,果敢且快速地做出了决断,“你们不必因为忌惮我而勉强拿自己生命去冒险。真心愿意去救人的咱们就去,不愿意的也没关系,赶快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好了。人是为自己而活的,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娘子,你也太小瞧咱们了。”雪翰一扫凝重的表情,率先踩上了泥石堆上,“我们这批人是从哪儿出来的你又不是没听说过。我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秦六和其余人等也紧随其后,“就是,方才我们之所以犹豫无非是担心娘子你的安全。既然娘子都不怕了,敢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我们必然当仁不让。”
黛云软一扫苦大仇深、破釜沉舟的哀容,朝他们展颜一笑,朱唇皓齿因向善之心而更添令人心动的明媚。
黛云软连同脉络峰的护卫们将马车里的老妇人在第二次惊湍乱石袭来的最后一息竭力救出。
有惊无险是什么感觉。
劫后余生是什么滋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什么体验。
在这一瞬间奇妙交织着同时体会。
老嬷嬷那边儿因为泥石灾难损失了二十余人,如今除了奄奄一息的老夫人,仅剩两个女使和四个壮仆。
在老嬷嬷一番千恩万谢后,黛云软得知对方此行的目的地恰好是恩渡寺,而且车马尽毁,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又捎了她们一程。
入夜前,两伙人憋着最后一口仅存的力气,共同赶往了古刹落脚。
到了恩渡寺,黛云软才发现老住持和一众僧侣一直冒着夜雨恭候在庙宇门口。老嬷嬷让黛云软和雪翰先别动,自己则率先下了马车前去交涉。住持看清楚了来人后更是不敢怠慢。好在老嬷嬷及时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做出清淡如常的模样。
黛云软隔着车帘一角窥到这一幕。她没有多想,只当那位险些遇难的老夫人来自地位尊贵的人家。毕竟帝京最不缺的就是非富即贵的豪门大族了。
还好,住持似乎早就预留了足够的禅房。可能是专门为了那位神秘老夫人的莅临才准备的吧。黛云软暗暗想着。
雪翰从柴房打来温水,推开客房的门,“娘子洗洗手、擦擦身子吧。”
黛云软摊开自己破皮渗血且布满泥泞的手,凝神许久。
雪翰有些心疼,“这里简陋,药品也不多。刚才分药的时候娘子您还推让给了他们那群男人。男人都糙得很,没你想得那么脆弱的。”
“可是他们出的劲儿、摩擦剐蹭所受的伤确实比我更严重啊。我只不过是手破了点皮而已。而且你还不是一样有伤也没抹药。”黛云软小心地碰着水,试探血痕遇到水疼不疼。然后干脆咬咬牙,让雪翰同她站去门外的石梯上,“你边冲水我边洗,这样利落干净些。”
擦拭头发时,黛云软关心道,“那位老夫人清醒没有?”
“听说醒了一次,已经喝了现有的汤药又歇下了。这里的监寺连夜下山去郎中了还。”
“监寺亲自去的?”这愈加坐实了黛云软的猜测。毕竟监寺监理全寺事务,权职仅在方丈之下。
连雪翰也道,“恩渡寺虽然老旧,地处偏僻,但建寺时间久远,颇有神威,常年来香火不绝。我刚打水时,无意间听烧水和尚说了一句,这位老夫人今日是来给人做忌日的斋醮法事的。能让全寺上下扫榻以待,来路还真是不简单啊。”
空山凉寞,层林蔽楼。鸦栖高塔,佛像狰狞,痴心蛛娘伴着不懂变通的孤灯......顾不上害怕古寺的阴恻恻氛围,疲惫到险些虚脱的黛小娘子倒头就睡。
就在人们酣睡间,那位老夫人的儿子听闻自己母亲出事儿了,本就打算与其母在恩渡寺会合的他连夜急掠而来,在天亮前叩响山门。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不准说我短小了(得意脸)
第104章
打瞌睡的守夜僧看清副手掏出的令牌和他们身后一干佩戴绣春腰刀的夜行衣侍卫, 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丝毫不敢怠慢, 速速将为首的男人引入招待上宾的禅院。
男人马不解鞍, 身上还冒着水汽。踏过落花成泥的雨径,越靠近屋宇,鼻尖弥漫的檀香味儿就越沉。
毕竟是让一代又一代信众的香火浸透了百年的佛门圣地, 这股特殊的味道非大雨猛汛能轻易冲刷得去。
男人解开蓑衣,在前厅的住持、大夫那里了解母亲的伤势,确认已无大碍后, 才终于弛懈松气,让他们回去休息罢。
辗转移步后,男人随老嬷嬷进了里屋, 靠向床前, “母妃,你怎么样了?”
原来,病榻上的老夫人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纯禧太妃。
“猷儿,你不是明天才到吗, 怎么提前抵达了?”纯禧太妃的意识已然清醒, “我只是惊吓过度才晕厥了一阵。身上都是些外伤,休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不必大惊小怪。”
“孩儿收到消息, 听说有两条来往帝京的山道都发生了泥石山崩, 实在放心不下母妃,所以快马来看看。”李猷心口悬着的石头可算落下,又转头问嬷嬷, “朕母妃的救命恩人呢?可是已经歇下了?”
嬷嬷颔了颔首, 回想白天的画面仍感到心惊肉跳, “这次真是得亏了那位娘子带着她的家奴们出手搭救,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纯禧太妃亦有些惊魂不定,一闭上眼白日经历过的那种山崩地裂的眩晕感就会反复回旋在颅内。还好方才喝了安神药,情绪比之前稳定不少。她看向对自己不离不弃的老奴,眼底划过欣慰之色,“对了韩嬷嬷,可问清楚对方是什么身份了?”
“那娘子姓黛,大概是住在帝京长河湾的人家。”嬷嬷答。
李猷闻言,某个倩影遽然从脑海中浮现,“青山如黛的‘黛’,还是披星戴月的‘戴’?”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底竟在期待那个人是她。
韩嬷嬷回忆无果,“这个老奴还真没仔细问。”她当时好像直接默认成了“戴”这个人口更广的大姓。
纯禧太妃并没有觉察到皇帝内心已经风起云涌。她接着嘱咐韩嬷嬷,“咱们身份特殊,出宫来此的目的更需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一切切记谨慎为上。”
“老奴明白,太妃请放心。”
做母亲的总是为儿女操心顾虑。纯禧扭头向李猷责怨道,“唉,在宫中的时候咱们说好了的,这次替裕儿做斋醮法事,我同韩嬷嬷来就好了,都让你别来了,你还是来,说也说不听。这两日悄悄离开暹秋山,你就不怕有心人起疑?”
李猷按捺住即刻去“答谢”恩人且一顿真容的冲动,平静稳重地答,“放心吧母妃。这几日天气不好,暂停了外出驰骋畋猎的计划。无论后宫和朝臣皆知道孩儿偏宠淑妃,若某些人悄悄打听起来,也只会以为朕陪着淑妃散心,微服去了暹秋山外的集镇上。”
“淑妃也来了?”
“夜路难行,我让她待在了围场附近镇街的客栈里。”
“真是难为淑妃了。依照皇后的性子,她知道了不晓得又要怎么变着法子作难人。”
女婢们端来温水,李猷一边洗手洁面,一边应道,“母后放心,雅篆与皇后不同。皇后善妒却无谋,雅篆善谋却宽怀。现在让她多与皇后交锋,日后赋予她协理六宫之权,也能更游刃有余些。”
“你对淑妃的评价貌似很高。我看啊,若她怀有身孕,册封贵妃也是迟早的事情。”纯禧太妃温声道,又让一旁的韩嬷嬷给自己递来小叶紫檀佛珠,开始捻珠,“她本就出身高贵,父亲是二品重臣,姑姑是当今太后。中宫无所出,德行也不配位,过个几年,废后再立贤,也不是不可......”
李猷自然听懂了生母的委婉敲打。他沉默了一阵,复又言,“儿子明白该怎么做了。”
“你到底年轻,偏爱一个女人,无可厚非。但一花独大,风必摧之......”
“母亲良苦用心。孩儿知道你也是为了雅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