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禧太妃对这句话一笑置之,举了举正在捻的佛珠给李猷看,“这串佛珠你可知是从哪儿来的?”
李猷摇摇头。
在昏暗的青灯下,沉积着金星的紫檀散发出一股油润细腻的荧光。因年份老久而富有灵性,仿佛病痛心魔百邪不侵。
太妃微笑道,“这是嬛嫔请她的祖父班老太傅去年从南海高僧圆悟大师那里求来的。你瞧这紫檀,油脂饱满,品相上乘。嬛嫔素来有孝顺,你也知道的,为娘我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多,每逢阴雨天最是难捱,她可没少来我跟前尽心伺候。”
李猷会意说,“侍疾守夜这种事情一朝一夕容易,持之以恒却难。这次回去是该给班嬛提提位份了。”
......
翌日,黛云软推开禅房的门,泛着苔痕的坝子上还湿漉漉的。空气清新润肺,鸟鸣悦耳婉转。果然过来人常言佛寺排除尘世浊气,最宜静思养神。
秦六打斋堂过来,“娘子,僧侣们做了清粥、咸菜和蒸馍,您去吃点吧,待会儿要凉了。”
黛云软点头应着,同他一前一后去了斋堂。李猷从黄木香花架后现身,凝着黛云软远去的身影,确定了昨夜心头涌起的强烈猜测。
果然是她。
可为何又是她?
关乎自己人生的两件大事儿,都与她有着藕断丝长的关系。除了昨日的救母之恩,去年在长河楼的惊鸿一瞥,还左右了他选妃的结局。
天知道若不是因为将她错认为戴家女儿,当初在花好月圆殿他根本不会抬举雅篆入宫。虽然他现在知道雅篆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姑娘,是位温柔解语的枕边人,而他也渐渐习惯了这份存在和陪伴......
雅篆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又把真心付与自己,他不忍辜负,也理当珍重。何况这位曾经芳踪成谜难以寻觅的黛娘子早将终身托付给了广陵世子裴赴远。所以他勒令自己潇洒无畏些放下心头的遗憾、不甘的执念。
其实他这些天也并没有想起过她。或许是诸事繁忙根本没有闲暇可言,或许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以至于眼花缭乱,又或许是他刻意抹去了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了。总之他以为胜利在即。
可如今又好似前功尽弃了。
见到她后,他的心难以避免的,既克制又躁动了起来。
李猷在理性与感性的拉扯交战之间,猛然意识到一个可笑的问题:她甚至都不算真正认识自己。
天有霁色。上官耒寻来此处,见李猷伫立在茂盛的黄木香大花篱下,不进不退的,有些疑惑不解,“皇上为何不上前与那位黛娘子相认?”
“你觉得她与淑妃谁更美?”
上官耒明显一怔,显然没有料想到向来注重内涵、深度的李猷会问这么“肤浅”的一个问题。
“每每陪扈在皇上您身边,小的都得遵守宫人们颔首低眉的规矩,故此不敢觊望。所以啊,小的都没看清过二位,自然不好分出高下了。”
耒哥的求生欲望很强烈。
他不知道天子到底更属意谁,难免担心自己的选择与圣心相驳。
上官耒又很巧妙地反问道,“那皇上您觉得呢?”
“阿耒,切不可貌取人。”
“刚才不是皇上您......!”
“朕那是在考验你呢。”
“您说是就是吧......”身高八尺常年冰山脸的男儿此时表面委屈巴巴,内心骂骂咧咧。
昨夜的那一大批带刀侍卫李猷已经提前吩咐上官耒让他们退避到了山脚下。所以今日的斋堂并无其他多余的人。
李猷与上官耒谈话间步移景异,隔着镂空的花窗恰好可以看到黛云软安静享用早膳的模样。
见素来行事果断的帝王迟迟徘徊在墙后,上官耒咳了两声,“皇上?”
“走吧,去看看母妃醒了没有。”李猷终于干脆道,但却不是与佳人再续前缘。
真是君心难测啊。上官耒追了上去,他不理解曾经心心念念的女子如今近在眼前了怎么反而转身得那么决然。
“这么好的机会,皇上不打算上前见一面吗?”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李猷负手前行,步履未停。
“皇上可是顾念着淑妃娘娘和裴世子,所以才止步于此?说句话糙理不糙的,人非圣贤,您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君主。这世间佳丽,都得您先选。您挑剩下的才轮得到王公贵族们的份儿。退一万步讲,世间又不是只有男欢女爱的关系,做不成内眷还可以做知己。何况,黛娘子是太妃娘娘的救命恩人,您若现身嘉奖她的善举,她兴许高兴都来不及呢......”
李猷终于停顿住步伐,将上官耒的话打断,“上官耒,朕从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能喋喋不休?你以往两年说的话加起来都不如今天多。”
“其实黛娘子与淑妃孰美孰逊色,朕心底当然有数,只是朕不愿做色令智昏的庸主。”见上官耒识时务地闭上了嘴,李猷眉宇平和,吐露道,“朕自然知道自己拥有的无上特权。但是朕更明白,变心是本能,忠贞是选择,朕答应过淑妃不会负她。”
所以啊,他怕他这次松了口,下次只会找更多的理由放纵和放大自己接近黛云软的欲望。
“皇上,请原谅上官耒接下来以表兄弟的身份说句犯上僭越的话......表哥,变心这个词是否不妥?您的心最开始不就是系挂在黛娘子身上的吗?貌似淑妃娘娘才是您变心后的选择吧?”
作者有话说:
上官耒上大分
第105章
李猷去给纯禧太妃请安时, 太妃已经醒了,正在喝大夫一大早熬煮好的汤药。她本就是药罐子, 味觉上对这些汤汤水水已经麻木。
“猷儿, 你可去见过那位恩人娘子了?”太妃服完药后,将瓷碗递给韩嬷嬷。
“还没有。孩儿去不大方便。”他坐了下来。
太妃咳嗽了一阵儿,捋顺呼吸后追问, “怎么了?她难道还认识宫里人?家里有人在朝廷做官?”
李猷考量片刻,还是如实道,那位黛娘子是广陵王世子裴赴远的内眷, 他担心见到他的人越多,行迹暴露的风险就越大,最终没有露面。
太妃点头表示理解, “既如此, 你确实不宜出面。我想那位娘子待会儿用过早饭后大概会来探望我,我也该好好谢谢她的搭救之恩才是。猷儿你昨夜冒雨奔忙,今日起得又早,还是回房补个觉吧。”
“多谢母妃体恤。”
李猷刚要起身离开, 黛云软却巧已经到了门外。他只好折转, 回避去了屏风后。
韩嬷嬷将黛云软引进里屋后,请她在对着床榻的朱漆鼓凳上落座。黛云软行了个常礼, 出言关心道, “老夫人, 您好些了吗?”
纯禧太妃见来人身量纤纤,气质中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容颜更似琼玉生晕, 尤其一双圆润的杏眸干净明亮, 不由暗暗赞叹实乃清纯国色也。
她在禁庭生活近三十年, 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可若把跟前的年轻女子放入比较,其也会是佼佼者。
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儿子来请安时竟然没有表露出分毫的波动。李猷虽然跟胞兄朝裕截然相反,自律不重色,可到底也是男人......
纯禧看着昨日遭遇险害昏厥前最后映入眼帘的那张脸,不觉间失神了半晌,那会儿,兵荒马乱根本来不及细看,更没空多想。
“还不知娘子的具体姓氏名讳。”纯禧回过神来。
黛云软文静有礼答,“奴家姓黛,名云软。黛是‘青山含远黛,白云自空流’的‘黛’。”
纯禧流露出欣赏之色,“娘子从前可是读过书?”
“奴家才疏学浅,刚巧学过几行字,看过几页诗而已。”
“方才听家中老奴说娘子住在京郊长河湾畔,改日老身定要叫家人备上绫罗千金,登门道谢。”
黛云软本就不是图酬图报之人,又想到自己二十来天后恐已离京,怕老人家的家眷白跑一趟。于是婉言说,“其实昨夜奴家就寝前就在想,为何上苍偏偏是让奴家那时候经过崩塌的路段?而非别人呢?或许是因为我与老夫人您有缘吧。奴家虽不懂参佛,但也知道佛家讲究缘法二字。缘法又分净缘、染缘和了缘。染缘因逐利之心而起,易招致惑业苦果;了缘则有了断、结束因缘际会之意,这个就不必说了。奴家出手搭救老夫人您时,并没有想过后续要索取什么回报。染缘易就,道业难成,我想佛祖大概是希望奴家能广结善缘吧。既是善缘,那就请老夫人不要再去提什么千金酬谢的事儿了。”
她想这位老夫人大概是信佛之人,于是才从佛法切入。
纯禧因黛云软这一番话,对她更为赞赏,“娘子说得对,千金易买,净缘难求。只愿善因能结善果......”
说罢,纯禧又让韩嬷嬷将她的印章吊坠取来,塞入黛云软手中。
“这枚印章不值钱,小娘子你放心收下就是。往后若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尽可以拿着它去上官柜坊寻求帮助。”
这下要是再推脱,就显得虚伪做作了。思于此,黛云软谢过后,将老夫人的心意收入怀中。
“老夫人既无大碍,那奴家便可放心告辞了。今日难得晴霁,听说明日或又有大雨。若再耽搁不走,也会给庙里添负担。”
黛云软知道这位贵妇人特意来恩寺是为了给逝者做法事的。她一个外人也不好留在跟前打搅。
“昨日碰上山洪,娘子大概也误了归期吧?只怕家人也会担心你。咱们妇人家到底不好在外久留,那便趁着天气好启程吧。”纯禧虽对黛云软颇具好感,但如今的情况确实不方便挽留。
黛云软告辞后,李猷从芦编屏风后走出。
纯禧望了望自家儿子,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母妃怎么了?”李猷关心道。
她想着这般貌婉心娴的小娘子,自己儿子却无福拥有,不免感到可惜。
纯禧摇摇头,苦笑说,“没事儿。也许我在深宫里待太久了吧,身边尽是些争权夺利,攀炎附势的人,所以觉得这世间不涉私利、心无妄想的女子实在不多了。”
山风清爽,绿蕤弄影,一柱柱晨光斜穿过林间,打落在黛云软一行人的脸上。
黛云软坐在车厢外的板子上感受着绿漪般波动的林海风光。难得没有憋在车厢内。
“你们听过上官柜坊吗?还真是耳熟。”黛云软问秦六和雪翰。
亲自驱车的秦六思索一番,“好像是近两年才开的,在大曜朝繁华些的州县都有分号。”
雪翰坐在大大敞开的车厢内,凉爽的夏风灌入其中。她回忆也道,“前些天帮那对卖梨祖孙赶跑催债打手的好心人好像就是在上官柜坊谋事的。”
“我就说怎么好像之前听谁提起过呢......”黛云软也记起来了。她扭头对雪翰道,“这次回帝京去,你替我去找找对卖梨的祖孙吧。我想尽自己所能帮帮他们......”
“奴婢明白。这事儿娘子放心交给我吧。”
新雨后听竹,光影斑驳流转间,不算宽的山道上一只软轿迎面而来。秦六避让路边,让对方先行。
“多谢了。”轿旁的侍女和轿夫们向他们颔首谢过。
秦六答“举手之劳”,然后潇洒驾车离去。一旁的黛云软也因这美好而和谐的小瞬间,心情更增了愉悦。
轿内之人隐约听见了女子的笑音擦肩而过。玉手掀开帘子,回头探究时,下山的马车已然走远......
又行了十来米,还未至山寺门口,轿撵却忽地停了来。
这么快就到了?轿内赛过阆苑仙女的年轻少妇正纳闷着,却听外头奴才们在叩跪行礼......“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少妇不由温柔地弯唇,从轿内款款走出,朝着李猷欠了欠身,“臣妾见过皇上。”
“淑妃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让你在集镇上等朕吗?”
“臣妾放心不下皇上和太妃娘娘。这次违背了圣意,还请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戴雅篆抬眸将周遭环视一圈,却见此处并非山门,而是个供香客歇脚的山亭景观台,“皇上你怎么会站在这儿?”
显然,他并不是来接自己的。
李猷将目光越过戴雅篆,那架在盘曲山径上行走的马车已经彻底消失的视野内。忽略心底淡淡萦绕的失落,他回过神来,“母妃已经没事儿了,朕出来透透气。”
戴雅篆没再追问什么,但心底却隐然有股不对劲儿的感觉。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吧!
一晃三日过去了。这天雪翰从外头办事儿归来,黛云软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雪翰却道,“奴婢什么也没做。”
“嗯?这是何意?难道是没有找到祖孙二人?”黛云软不解。
雪翰摇摇头,“有一桩奇事儿娘子要不要听?”
“你啊别卖关子了,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找到了那对祖孙,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在奴婢去之前,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黛云软更茫然了。
雪翰解释说,“那帮由土豪劣绅罩着的地头蛇在乡里欺行霸市了十余年,原本深根蟠结,蔓草难除,可不知是得罪了哪尊帝京的大佛,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官府给除掉了。而且,官府还捣毁了牟取暴利借据,解放了被印子钱苦苦折磨的一干债户。”
果然,黛云软闻言亦觉得不可思议。她道,“民间贷钱征息的现象野蛮横行,倍称重利让百姓犹如待宰羊羔。官府一向无为而治,这次竟然肯大刀阔斧,可见这尊大佛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了,唉......”
雪翰没有错过黛云软细微的叹息,“事情就这样轻松解决了,值得开心啊,娘子怎么却叹气了呢?”
“我只是感到悲哀。官府本该为民尽职,可事实却是为权尽忠。”
夏光漫长。
院门深深,锁住浓浓翠色。午后,黛云软一个不留意,睡在了廊下的摇椅上。怀中有翻页至半的书,臂旁有古盏清茶。
忽然归来的男人将她拦腰抱起,往清幽雅致的房内走。
黛云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朝廷出了件动荡大事,围猎不得已提早结束,皇上已经御驾回朝了。”气韵风流的男人一边正经地应着她,一边将她放在床榻上,不老实地俯身蹭着她雪腻的脖颈。
“发生什么了?”黛云软不得已仰起脖子,原是想要避开他的亲昵,结果却露出更多洁白供他吮吻。
第106章
“我很快就能为你父亲平反了。”他答非所问。
黛云软短暂地怔住, 反应过来后勾住他的脖子,“这是你欠我家的。”
心头大事将了。负重之感恍然间消减了一大半。
“嗯, 我知道, 我的罪状罄竹难书。”裴赴远解开了身下女子的衣带,在她耳边呢喃,“云软, 明日就跟我回裴府吧。前日同抚南王分开,他还说若你无聊可以多同白舒窈相处相处,互相解闷。”
早在裴赴远向父母坦言黛云软家世、请他们接纳她时, 其母广陵王妃就将父辈间发生在秀镇的前尘往事絮叨过一二。比如......那年尚未继承爵位的抚南世子白竞鹿曾经很醉心袁氏书院里一位年长自己许多的教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