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期看着江荔,没有把话接下去。
他们坐车离开深水湾,去了附近的餐厅吃早茶,然后回春阳街。
江荔被眼前的密集如云的高楼给惊讶到了,这就是电视上的筒子楼吧?
林知期被江荔表情逗笑,“不然我们还是去酒店吧,这里比较狭小,一到晚上会很嘈杂。”
“不,”江荔坚定摇头,“就去这里,我要去看看你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林知期无奈,只好牵着她往电梯口走。
这里人多,一趟电梯就几乎在每一层都会停,等到了十六楼,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
这里的房子回来那天林知期已经打扫干净,他没想到江荔会来,家里和多东西都还是旧的,没有空调,条件比京城那家宾馆还不好,她也许会住不惯。
可她没有,她一进去在客厅转了一圈,知道他的房间是哪间后进去一屁股坐下,指着床说这几天都睡那张床。
“会很热。”林知期道。
江荔指着那台落地扇,“有它呢。”
林知期笑笑没再说什么,去冰箱里拿了瓶水拧开给她,“中午饭我来煮,晚上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江荔认真想了想,“ 好像没有想去的地方。”
林知期拎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问,“铜锣湾呢?”
“铜锣湾?我记得这个地方,”江荔使劲回忆了下,说,“小的时候吧,江嘉礼来这边出差,带着我和奶奶一起,就是到铜锣湾。"
林知期似不经意地问:“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吗?”
“没有吧。”江荔撇撇嘴,“我只记得那次因为乱跑还被江嘉礼给骂哭了。”
说完,江荔对上林知期的眼睛,猛一拍脑门,“对,还遇上了个小男生。”
林知期拉住她那只手,笑道:“慢慢说。”
江荔五岁那年来到港城,江嘉礼来谈生意,奶奶是来参加朋友的六十大寿的,她当天中午和奶奶在一起。
但奶奶朋友家族很大,到处是人,奶奶要去和老姐妹们打麻将,怕江荔乱跑,所以把她抱进一间房里玩玩具。
江荔抱着个娃娃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等到吃完午饭又被奶奶抱进去,这回她坐不住了。
在有人进房间拿东西的时候,江荔趁着那个人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记住了这个人家的样子,所以心想着出去看一圈就回来。
一路走,在热闹的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看见卖咖喱鱼蛋的她想吃,一摸口袋空空如也,肚子还一直在咕咕响。看见电话亭,她想给沈青舟打电话,可垫高了脚也够不着,还摔了一跤,膝盖皮都磕破了。
她眼含着泪转身,发现完全不记得回去的路,人生地不熟,很少人能听懂她磕磕巴巴地求助,她无措地走到一个幽静的小巷子里抱着膝盖埋头呜咽。
哭累了,江荔忽然想起警察叔叔,对,她要去找警察叔叔帮忙。
擦掉眼泪,手撑着地板想站起来,浑然不知身旁坐着个男孩子。
她是没站稳要摔下去手被人牢牢抓住的时候才知道有人。
四目相对,江荔看见男生脸上都是淤青,而且他的眼神有点吓人。
虽然他刚才帮了她,但她还是很害怕地甩开他的手,“你......你是谁?”
男生疑惑地皱起眉,讲得粤语:“你说什么?”
江荔:“啊?”
男生靠着墙坐下,在阴暗的小巷里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得很,他歪着头吊儿郎当地看着公主裙小皮鞋的女孩:“你不会讲白话?”
江荔懵懵的:“啊?你说什么?”
“我说,”男生努力回想了下,然后露出白牙一笑,“你是笨蛋。”
六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还好他多少能听懂些国语。
江荔终于听懂了,气呼呼鼓起脸颊,凶巴巴地瞪男生,“你才是笨蛋!”
男生听得直笑,笑着笑着他忽然捂住胸口咳嗽,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江荔被男生的脸上笑吸引住,忽然就忘记自己要去干嘛了,她坐回地上,双脚很淑女地并在一起,裙摆往上拉了拉,无意间把膝盖破皮的地方给露了出来。
“你生病了吗?”她问。
男生摇头,手指着江荔膝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这个妹妹仔压根听不懂。
江荔见他指着自己的脚,手伸过去一把捂住,“你很没礼貌!奶奶说男生不能随便偷看女生脚的,沈青舟都不可以!”
“我不是......”男生停住,一来不知道该怎么用普通话表达,二来又觉得这个妹妹仔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可爱,索性不说话了,看着她瞪自己。
江荔这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她又问了次,“你是不是生病了?脸上五颜六色的。”
男生再次摇头,他抬手摸摸脸颊,痛得直皱眉,就在这时,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猛地低眸,一只白嫩干净小手放在他脸颊。
他侧眸看女孩,眼神询问她在干嘛。
江荔露莹白的牙齿微笑,清澈的瞳孔里满是天真,“奶奶说摸一下就不疼了。”
男生的心忽而颤动了下,脸莫名其妙就热了起来。
他偏了偏头躲开女孩的手,绞尽脑汁想到一句,“你的家人呢?”
江荔顿时睁大眼,是哦!她要去警察局,她要回去找奶奶。
眼眸灵动地转了圈,她扁嘴可怜兮兮地看着男生, “哥哥,能不能带我去找警察蜀黍?我要找奶奶,再晚点回去爸爸要骂我的。”
哥哥?男生对这个称呼感到新奇,心底有奇奇怪怪的情绪在荡漾开,竟有些温暖。
“好,哥哥带你去。”
他的语气,如此温柔。
这条街上确实有警察局,而且只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就能到,很近。
但男生并没带着江荔走街道,他往的是巷子的另一头走,边走边回头看,妹妹仔走得实在太慢。
男生在巷子口忽然停下,接着蹲在地上,扭头看江荔,拍拍后背,“过来,背你。”
可以不用走路,江荔非常心动,但她挪了几下小碎步就犹豫了,拧眉看着男生,他应该不是坏人吧?嗯,肯定不是,坏人不会笑得这么好看,就比如她爸爸。
迅速想通了后,她喜形于色地走过去趴在男生后背,双手乖乖地圈着他的脖子。
“谢谢哥哥!”脆生生的声音。
男生眼含笑意,手臂从她腿下穿过稳稳站起来。
天刚好黑了,一轮清冷的弯月挂在天空,照亮了这条安静的小路。
男生先是去了趟药店,娴熟地买了消毒伤口的东西,再把江荔放在路边长椅上,蹲在她面前,动作轻柔地给她把破了的膝盖消毒上药。
“好痛好痛!”酒精刺激到伤口,江荔小手下意识推他。
男生无奈抿唇:“娇气。”
说完低头凑到她膝盖前吹了吹,察觉到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松开,他便继续,擦一下吹几口。
帮江荔弄好后,男生开始收拾自己的脸。
江荔歪着脑袋盯着男生,大眼扑闪扑闪,手忽然伸过去抓着他的手,甜甜一笑:“哥哥,我来帮你。”
今天开始,在她心里第一喜欢的人是沈青舟,第二就是这个温柔的大哥哥。
男生顿了几秒,然后把手中的棉签给她,这期间他两条眉毛皱成八字,疼的,这个妹妹仔下手没轻没重,但又满脸认真的样子,他硬是忍了下来,吭都没吭一声。
等好不容易上完药水,男生把药装进自己口袋里,再蹲在地上背江荔。
江荔那时候懂啥啊,痛了哭,饿了就想吃。
路过一家飘着香味的云吞店的时候她肚子再次咕咕叫,趴在男生背上直喊饿。
男生瞥了一眼店面,回想了下自己身上的钱是否够买一碗云吞才走进去。
老板把云吞端上来时男生看着江荔精致的小脸蛋在想,这个妹妹仔待会儿不会还要我喂她吃吧?
也不是不行。
江荔用调羹舀了个云吞放在嘴边呼呼几下,然后怼到男生面前。
“哥哥先吃。”
男生明显一愣,撇开脸把她的手推回去。
江荔那时脾气倔得很,偏要他吃,吃一个还不行,她吃一个他也要吃一个才行。
最后两个人合力干完了一碗云吞。
吃饱了,江荔说要喝牛奶了。
男生满脸无奈,心里想立即走人,但看着江荔坐在椅子上欢快地晃荡着两条小腿,他暗道算自己倒霉,走到旁边的商店赊账买了瓶奶。
奶喝完了,警察局也到了。
男生和警察交流了一通后蹲在江荔面前,“我走了,再见。”
江荔懵懂地看着男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看着他大步往门口走,她的心里忽然间就变得很难受,鼻子一抽一抽,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泪眼模糊间,她终于看见男生跑了回来。
她胡乱擦泪,仰头看着男生,哭腔明显:“哥哥,你要去哪里?”
一旁的警察扯了几张纸给江荔,笑着说:“这个哥哥要回家了。”
“不好不好!”江荔不接纸,眼泪哗哗流,止都止不住,还伸手去扒拉男生,“哥哥能不能不走。”
男生慢慢蹲下,从警察手里拿过纸巾,动作温柔地给江荔擦泪。
他一句话没说,擦完泪后江荔往他肩膀靠了过来,手搂住他的脖子,估计是累坏了,眼睛一闭一闭的,怕他会走,又强逼自己清醒。
“哥哥,以后我会学这里的语言,你也学普通话可以吗?下次我来这里还找你。”
女孩儿瓮声瓮气,随口一个约定,有人默默等了好些年,每到黄昏就去那条巷子站着。
男生拍拍她的背,“好啊。”
江嘉礼和江奶奶来到警局的时候,江荔已经趴在男生背上安稳地睡了一觉。
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在奶奶怀里,下意识去找男生,瞧见他和江嘉礼站在一起顿时松了口气。
再一瞥奶奶的脸色,扁扁嘴道:“我知道错了,奶奶,但您能不能先别生气,那个哥哥请我吃了好多东西,可不可以把钱还给他呀?”
奶奶不仅把钱还给了男生,还给了一笔感谢费。
男生没收,临走前看了眼又要哭的江荔,没忍住走到她面前,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再见。”
江荔吧嗒吧嗒掉泪,在男生踏出警局门口前大声喊:“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荔,荔枝的荔。”
男生扭头,温柔笑道:“林知期。”
江荔没记住这个名字,也忘了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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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此刻的江荔,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知期,眼前这张脸和十几年前重叠了。
她把手搭在林知期肩膀,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是你,你就是那个哥哥?”
林知期勾唇一笑,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江荔的脑门,温声道:“小没良心的,现在才认出啊?”
怎么现在才来港城,我等很多个黄昏天都没能遇到你。
江荔差点没哭出来,她坐在林知期腿上,歪头靠住他的肩膀,仰视着他问:“那你怪我吗?”
林知期揽住她的腰,“怪你什么?”
“我没学粤语,更没来这里找你。”
“你这不是来了吗?”林知期笑说。
江荔眨了眨眼,隐隐有些期待地问:“你去桐城上学,不会就是为了我吧?”
林知期顿了瞬,并没用言语来回答这个问题,低下头寻到江荔的唇,撬开她的贝齿与她唇舌交缠。
良久,他听见有人在敲门,终于才肯放开江荔,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发热的耳朵,声音沙哑:“旁边住着的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敲门的大概是他。”
江荔慢慢喘/气,手从他脖颈上滑落,莫名紧张起来,“我怎么称呼他?”
“阿卢,他还有个妹妹,阿沁。”林知期整理她滑落的肩带,“他们曾和我一起学过国语,完全能听能说,不用担心。”
江荔一笑,有这样一个事事稳妥周到的男友,她还需要担心什么。
虽然是朋友,但阿卢小了林知期两岁,倒是和江荔同岁。
阿卢的长相就和江荔在电视上看到的古惑仔那样,穿着黑色骷髅头背心,一条宽松牛仔裤,简单利落的板寸头,手上夹着根烟倚靠在围栏边,眼神锋利。
他见着被林知期牵着的江荔时,脸上的惊讶一晃而过。
只因江荔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而阿卢是典型的仇富。
林知期让阿卢把烟掐了再进来。
阿卢把烟往地上一扔,再用脚上的拖鞋来回踩了几下,走进来大喇喇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眼都不看江荔,“哥,这就是你在大陆交的女朋友?”
林知期看着江荔笑,“是。”
江荔笑容明媚,“阿卢你好。”
阿卢被江荔的笑晃了下神,脸极不自然地转向林知期,咳了声,道:“哥,我想喝冰水。”
听林知期不讲粤语,他也知趣的没再讲。
林知期拉开椅子给江荔坐,再去冰箱里拿了瓶水给阿卢。
“今天没出去做事?”林知期问。
阿卢耸肩一笑,两颗虎牙暴露出来,“码头死了人,停工几天。”
林知期惊讶地挑了挑眉。
阿卢灌了半瓶水,手放在嘴边抹去水渍,瞥了眼江荔,再把视线放回林知期身上,“阿沁要是知道你交女朋友了,肯定哭死。”
这话说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江荔顿了几秒,难怪呢,她第一眼就觉得阿卢对她有敌意,原来是自己妹妹对林知期有情啊。
这时,她放在桌下的左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轻轻包裹住。
她侧了侧脸,对上林知期安抚的笑意。
林知期看向阿卢,眸光变得很淡,“以前就听阿嫲说过阿沁从小就爱哭,你出去一趟她都能哭上半天。”
这几句话一出,完全把阿卢想表达的意思给曲解了。
阿卢椅子往后推,站起身,“哥,中午你们煮饭吗?我那边还有卤水,阿沁也快回来了,一起吃吧,懒得开火了。”
林知期闻言看着江荔,江荔俏皮地眨了下眼,他揉揉她的脑袋站起来,“好。”
阿卢回去拿了几袋卤水过来后又回了家里,这里没有其他菜,林知期得出去买些,外面烈阳高照,他没让江荔一起去,坐这么久飞机也累了。
江荔确实是又累又困,她拖鞋趴在林知期床上嘟囔,“林老师,阿卢好像不喜欢我的样子。”
林知期把对着她肚子吹的风扇换了个位置,然后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缓缓道:“阿卢小时候被有钱人家的小孩欺负过,他一直都对那种人嫉恶如仇,他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