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宣润同金迎告辞,带着阿穷离去。
牛家一家子热情相送出院子。
宣润抱着阿穷,金迎跟随在侧。一家三口和谐美好,像那画中走出来的神仙。
牛家儿媳羡慕地看着。她的狗屎男人狠狠怼她一肘子,粗声粗气地说:“还傻着做什么?还嫌今日不够丢人,回去!”
牛家儿媳猛然醒神,抱着被撞疼的胳膊,气愤地瞪着眼睛。
牛家儿子更凶了,“看什么看!你不丢人?”
牛家儿媳忍无可忍,闭着眼睛探着头,猛虎般怒声咆哮,“啊——”
牛家儿子吓得一哆嗦。
“发什么疯?”
“啊——”
“你……”
“啊——”
“……”
*
回家路上,宣润幸福地回忆着曾经,“父亲一向爱敬母亲,从来不曾对母亲说过一句重话,母亲想要做的事,父亲从来不曾反对过,只要是母亲喜欢的东西,父亲会想尽法子为母亲准备,后院的那些栀子花,便是父亲带着我一起为母亲种下的……”
金迎静静听着,心里也觉得温馨。
原来,她的婆母与公爹曾经那样幸福过。
宣润握着金迎的手紧了紧,许下真挚的诺言,“阿迎,我也会像父亲待母亲那样好好待你。”
金迎心中动容,想到自己那些谎言,心虚地点了点头。
宣润待她越好,她越觉得亏欠他,只能尽她所能的待他好。
公厨食堂缺钱,金迎干脆带着厨子找上主簿,将食堂承包下来。
主簿起初不知承包的意思,听金迎解释一番后,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当然是好事。”
县衙甚至不需要给钱,便能让县衙上下所有官差、小吏吃顿饱饭。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别人来说,主簿或许还不信,是金迎说出的话,主簿没有不信的理由。
县令夫人还能骗他?
只是……若是不收一分钱,县令夫人岂不是要自个儿贴补?
金迎笑一笑,说出她的条件。
她要县衙将拖欠官差、小吏的俸禄尽数补齐,并且发放消费券。
主簿疑惑地问:“何为消费券?”
金迎说:“只要在别县商盟旗下的铺子里买物,消费券便能当钱来用。”
主簿啧啧称奇,心想,县令夫人果真是财大气粗啊!公厨食堂、消费券,这得往里贴补多少钱?
金迎让他只管放心。主簿想一想,若是县衙不必再出公厨食堂的银钱,倒也不必再拖欠着那些俸禄,于是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带着金迎与厨子往公厨食堂去交代事务。
厨子很快上手做事,婆子帮着打下手,得闲的老吏照料着县衙的几条狗。
金迎主动上前搭话,探听这县衙还有哪些困难,她干脆一并解决了。
老吏说着困难虽有,好在小宣县令是个好官,与从前的老宣县令一样的好官。
“……唉,只可惜那件事成为老宣县令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金迎皱眉,追问是何事。
老吏摆了摆手,不愿多说,笑着夸赞金迎品性好,“小宣县令有福咯,不像他爹……”
别县这个穷僻的小县城,县衙里的老吏大多是这土生土长的人,人情关系、年纪辈分全都在职位等级之上,说起宣润来,老吏的口吻就像个长辈谈论自家隔壁的小郎君一样轻松,谈及宣润的父亲,也像谈论自家弟兄。
“老宣呀,怕老婆嘞,常常宁愿宿在县衙,也不肯回家去。”
金迎愣住。
宣润明明说,她那位温柔美丽的杀猪匠婆母与爱敬妻子的县令公爹一直十分恩爱呀?怎么听这老吏的话,不像那么一回事?
正想着,檐下几个小吏匆匆而过,个个脸色严肃,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金迎跟上去一问,心一下沉入谷底。
县衙三日前来了个农夫报官,说是别县城外二十里地的一出山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就在不久前,县衙已验明那女尸的身份,正是失踪多时的盘盈盈。
想到已经离开安济坊的蒋红花,金迎心生不忍。
宣润、魏长明要出城去村子上取证,金迎想也没想,也要跟去。
她与蒋红花共事过一段时间,对那常去安济坊寻母亲的小姑娘很有印象,盘盈盈很爱笑,每次去都与坊里的小孩子们打成一片,那样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别说蒋红花难以接受,她这个外人也觉难受。
不论如何,她都会助宣润将那凶手揪出来!
马家村。
盘盈盈的未婚夫马宗家里,年岁已高的马大娘擦着眼泪,攒了多年的彩礼,好不容易为儿子讨着个媳妇,眼见着就要成亲办喜事,人却死在荒郊野外,而且衣衫不整,旁人都说他儿子被戴了绿帽子,她这当娘的心里怎能好受?
--------------------
第67章
==================
宣润安慰着老人家,看向院子角上磨刀杀黄鳝的马宗。
金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他们一行人来,马宗便臭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百姓怕官是常理,县令带着官差上门,马宗却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很是反常。
马大娘抹一把眼泪,三两步逼过去,将儿子拽起来,朝着宣润紧张地说,“宣县令,我儿子是个老实人,那盘盈盈不知检点,与人在林子里干那种事,被人要了性命是她活该,这事与我儿子可没有关系,是我马家倒霉,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马大娘掩面哭起来。
她口中的老实人儿子,手里拿着的黑背柴刀那白亮锋利的刀刃上,此时正一滴滴地淌着粘稠的鲜血——黄鳝的血。
金迎暗自心惊。
马宗瞪着宣润的眼神是那样阴沉。
他恨宣润?
金迎皱起眉头。
宣润要走过去问话,金迎担忧她,抓住他的胳膊。宣润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还是去了,走到马宗跟前,不等他开口,马宗已用力地甩开他的母亲,扔下带血的柴刀,转身往堂屋里走。
“马宗!”魏长明厉声呵斥,“宣县令在此,你休得如此放肆!”
已经走到檐下的马宗,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比先前更加怨毒。
“县令?狗屁县令!欺善怕恶的东西?”
宣润抿住薄唇,严肃地审视着马宗。
马宗挥手指着县城的方向,“您几位贵人在城里待着不舒服?来这乡野间耍什么威风!是不是要给我栽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抓去大牢里?”
“马宗,县衙调查盘盈盈身亡案,是要抓捕真正的杀人凶手,若你不曾害过盘盈盈,何必怕被抓?”宣润眯缝着眼,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马宗嗤笑一声,“怕?我马宗从未怕过,倒是你们这些富商的走狗,到底怕不怕?怕不怕这世上有冤魂去索你的命,别县死的县令可不是一个两个,宣县令,你小心些!”
魏长明气得横眉立目,招呼小吏上去给马宗一点教训。
宣润抬起手,止住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马宗,“你难道不想早日揪出凶手,让盘盈盈泉下安息?”
马宗气焰收敛,眉目间流露出一丝伤痛,但很快,他的脸上便只剩下讥讽与恨意。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
马大娘拽他的胳膊,不许他再说下去。
马宗不但不听老娘的劝,反倒更加激动,“娘!你难道忘了,阿姐是如何被人害了的?姓宣的老贼也说要为阿姐伸冤,可到最后,却将污水全都泼在阿姐身上!娘,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可信的,老天有眼,让他们全都去死,去死!”
马宗咆哮着,满面胀红,青筋暴起,字字句句都是对宣润的诅咒。
宣润不怕被咒,但马宗那句“姓宣的老贼”让他顿时冷下脸。
他的父亲为别县鞠躬尽瘁,绝由不得任何人诋毁!
金迎察觉他的情绪不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宣润深吸一口气,克制怒火,瞪着马宗,质问:“你此话何意?”
马宗嗤笑一声,“你会不知?宣县令!你来别县当官,难道连卷宗也不曾看过?还是你的那位好父亲,旁人眼中的好县令,早就心虚地将他徇私枉法的事抹去!”
宣润的脸彻底冷下去。
他攥紧拳头,瞪着马宗没入堂屋的背影,忽然转身疾步离开。
金迎连忙跟上去。
魏长明追出马家小院,想了想,带着人继续在马家村寻找线索。
金迎陪着宣润一起回到县城,路上,宣润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金迎只能握住他的手,默默地陪着他。她知道马宗的话对宣润的打击很大。他是那样崇拜着他的父亲,在他眼里,她那位受别县百姓爱戴的公爹,是个十足的好官,可是今日,一个人告诉他,他以为的好官竟然曾经徇私枉法,让一个弱女子死得不明不白。
金迎一阵揪心,忽然,她手上一紧,是宣润回握住她。
她一抬眸便对上宣润幽深的黑眸,从这双眸子里她瞧出了一丝脆弱。
“阿迎……”宣润刚一开口,便哑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过去,他才说:“父亲不会的。”
想到县衙老吏的叹惋,金迎抿住红唇,扑过去抱住宣润,纤细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腰。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陪着他。
宣润回到县衙便调查起当初那宗案子。老吏有意阻拦,架不住他心意已决,只好去将当年的卷宗取来。看过卷宗后,宣判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马家有个女儿马碧云曾嫁给城中富户做妾,就是马宗口中的阿姐,那女子忽有一日想不开,投井身亡,马家告上县衙,说是女儿被夫家所害。仵作查验尸身,马碧云确实系溺水身亡,身上并无外伤,到底是被人迷晕扔进水井中,还是自己投的井,一时也难以分辨。
“刘家……”
宣润默念着,别县城中只有一家姓刘的富户,当家人名叫刘仁,是九姑奶奶前夫的侄儿。
九姑奶奶会和离归家,是在刘家受了欺负,宣家与刘家积怨很深,父亲怎会为刘家人徇私枉法?宣润合上卷宗,起身,匆匆赶往老宅。
“请九姑奶奶为孙儿解惑,父亲……父亲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宣润说,眼神坚定,但他的心却悬着的。
九姑奶奶长叹一口气,刚一开口,宣润的心便猛然坠落,砸在地上。
“阿润啊,你父亲也是逼不得已。”
“九姑奶奶!”宣润红了眼眶,紧紧捏着拳头。
九姑奶奶回忆往事,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怼,“那时你那位身在京城的外祖父大寿在即,你父亲带你母亲与你上京庆贺的事,你该还记得的……”
没错,宣润记得。
那时外祖父便有意留他在京城,但他不肯,婉拒外祖父的好意,跟随父亲、母亲又回了别县,后来过了两年,父亲与母亲相继离世,京城来人将他接去,没了父亲与母亲,他也没了推拒的理由,便去了伯阳侯府投奔外祖父。
“你父亲唯恐你母亲在京城丢了面子,为你祖父备寿礼时不但花光家中所有积蓄,还四处举债,刘仁便在那时给了你父亲一笔钱。后来刘家出事,你父亲不得不帮……”
宣润颓然走出老宅,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神魂。
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不理小全的招呼,独自进了书房,关上门,一坐便是一下午,直到天黑也不肯出来,县衙来过人寻,小全传话,宣润一概不理。
第二日,宣润告病假,没去县衙,仍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王婉婉的案子还没有眉目,盘盈盈的案子更是云里雾里。
金迎为他担心,也想帮他,铺开别县商盟的人脉追查凶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一个可疑之人。
马爱莲一掌拍在桌上,“若真是乔槐辛那孙子干的,我马家愿意悬赏助县衙缉拿凶犯。”
当初,金迎带马爱莲捉奸,保住马家大部分财产,马爱莲终于大彻大悟,与乔槐辛一刀两断。如今,金迎随魏长明前来过问乔槐辛的动向,马爱莲一概不知,但她对乔槐辛的憎恨却是实打实的。
马义奎也恨乔槐辛,不但恨他亏欠自己的小女儿,还恨他作恶多端影响大女婿的前程。
县衙的人铺出去,别县商盟也出力,乔槐辛很快落网。
宣润重回县衙办公,仍旧如从前一样恪尽职守。乔槐辛入狱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杀害王婉婉的全过程,也承认他就是隐藏在别县残害少女的凶手,盘盈盈也是他杀的。
金迎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她与乔槐辛接触过,就他那个老鼠胆子,敢杀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还敢心安理得地待在别县?再者,他若真有那不做不休的胆子,恐怕马家父女二人早已没命……
尽管此案仍有疑点,告县王长文催得紧,不想此案妨碍他十月的考核成绩,宣润迫于压力只好结案。
乔槐辛有罪,他便定了罪,也算给王家人一个交代。
笼罩着别县两年的阴云终于消散,别县百姓对宣润赞声不断。
宣润自那日离开老宅后,颓废过两日,便如从前一般来往县衙与家里,事情照做,案子照办,好像与从前并无两样,金迎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丧气,他闷声做事,已很少再去安济坊。
他从前时常去的。
金迎自承包下公厨食堂后,便经常往县衙跑,不光为处置公厨食堂的事务,也为多多关心宣润。看他这幅样子,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小吏匆匆走过檐下,往宣润办公的厅堂而去,不多时,小吏出来了,摇了摇头,失望地往回走。金迎上前将人叫住,问他出了何事。小吏说前堂有个老妇人求见宣县令,可是宣县令并不肯见。
金迎回头望望一眼宣润所在的厅堂,随小吏往前面去。
前堂,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佝偻着瘦弱的身子,正在苦苦哀求小吏引她去见宣县令。金迎已从小吏口中得知,这老妇人正是赵石山的奶奶,赵石山为王婉婉之事打伤刘丰。刘家人不肯轻易罢休。赵石山已在县衙狱中关押多时。
腿脚不便的老妇人徒步数个时辰,从村子来到县城,只为给孙子求情。
金迎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小吏劝老人家回村,便回到后院去见宣润。
“宣郎。”她走入办公厅堂,轻唤一声。
宣润抬起头,温和地笑着,无半点异常。
金迎转身将门关上,走到桌案旁,“累了便歇一会儿。”
--------------------
第68章
==================
宣润苦涩一笑,摇了摇头。
金迎心疼地看着他,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点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宣润一愣,眼中渐渐有了光彩,抓住金迎的手,亲昵地揉搓着,“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