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仍旧为他忧心。
就在这时,小吏在门外说:“宣县令,那老妇人已经离去。”
宣润回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小吏走了。宣润松开金迎的手,仰靠在椅子上,疲惫地合上眼帘。
金迎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揉着他的额角。
半晌后,宣润握住她的一只手,仍旧闭着眼睛,声音低哑地说:“这世道如此,逼得有人卖儿鬻女,逼得有情人无法相守,逼得老人为孙徒步几十里山路……”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着金迎,“我这个县令到底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父亲曾是他的信仰,成为如父亲一样的好官,一直是他的志向。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困难,甚至可以苛待自己。可是,如今一切都已变故。
想着,宣润的眼睛越发的红了。
金迎绕到他跟前,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跟我走。”
说罢,她便牵着宣润的手往外走,走过县衙的长廊,走出偏门,穿过小巷上街。
街上一片烟火气息,叫卖声闹嚷。
金迎一路买买买,拨浪鼓、冰糖葫芦、手工小玩具、油纸伞、珍珠头面……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部买下交到宣润手中。
宣润手上渐渐变沉,终于开口劝:“阿迎,别买了。”
金迎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宣郎,你看看——”
她指向沿街的小贩,那些刚从她荷包里赚走钱的小摊贩个个眉开眼笑。
“他们多高兴。”
宣润扫一眼商贩后,转回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金迎走近他一步,说:“买物之人得到心仪之物开心,卖物之人得到银钱进账也会开心,一买一卖间,生意成了,不论对买家还是买家,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宣润似有所悟,眼睫微颤。
“小贩赚取更多的钱,便有更多的钱可以用,只要他在这别县城中花费,必定另有商人能够因此获利,我买你的,你买他的,他再来买我的,商人逐利,见着有钱可赚,必定有心将产业做大,那么就需要在县城里招聘劳工,如此,农闲时的百姓也能有事做、有钱赚……长此以往,整个市场便会越来越红火,百姓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富裕。”
说到底,卖儿鬻女、有情人分离、老妇人徒行,都归结于一个字——穷!
宣润对经商之事知之甚少,听了金迎一番话,顿时为之震撼,犹如大梦初醒,思索一夜之后,他便雷厉风行地决定依照金迎所言——大力发展别县经济!
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要想别县百姓过上好日子,定然不能让百姓继续穷下去。
有了宣润一句准话,金迎终于安心,主持着别县商盟的大局。县衙出力维持市场秩序,两个月过去,别县已有上百名百姓寻着长久的活计。
从前生意平淡的小摊小贩,近来也赚得越来越多,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这日。
金迎做中间人,于祥云轩设宴,让宣润与柳云陆同桌会谈。
二人一个是县官,一个是富商,若轮身份地位,官定然高于商,可别县穷,宣润身为县令,得为百姓创造致富之路。依金迎所言,别县谋求发展,不光靠本地商人,还得招商引资。
柳云陆作为江北商会的会首,举足轻重。
宣润只好礼貌相待。
柳云陆也是笑脸相迎。
二人表面上一派和谐,却都各自清楚对方的心思,暗自较劲。
金迎只求事成,别的不管。
柳云陆说:“若非阿迎先前不让,我早助别县脱贫,毕竟——”他笑了笑,看向金迎,“我不愿让她住在这样穷的地方?”
宣润微微皱眉,脸色愈发难看。
金迎握住他的手,对柳云陆说,“你若有心,现在也不迟,”
柳云陆挑衅地看向宣润。
“宣县令不表态,是看不上我江北商会么?”
金迎手上微微用力,摇晃宣润一下。
宣润抿了抿薄唇,含一抹不及眼底的浅笑,“别县自然盼着柳会首出手相助,柳会首若是首肯,本官替别县三万余百姓谢过柳会首。”
柳云陆笑得更加得意,故作考量,迟迟不定。
金迎一拍桌子,“行了,柳云陆你也别拿乔,痛痛快快地答应。”
柳云陆一时失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好好,听你的。”
此次会面之后,柳云陆便将原本打算进入告县发展的一批商业势力移到别县。
告县那位老县令王长文得知此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盼十月官员考核后,靠着一年来的努力,从渝州府拿一笔朝廷派下的兴业银。
兴业银顾名思义是朝廷用来帮助小县发展的资金。
渝州府里不知告县一个大县,排头的几个优秀县城都盯着这笔款子,个个铆足了劲想拿到好处,往自己荷包里刮点油水。
这笔州府发派的“奖学金”,从来都与别县这个“差生”无关。
十月,官员考核。
别县的起色为渝州府所知,原本已经批文印章、准备调拨往告县的兴业银,被刺史罗冲转派给了别县。
据说,那日王长文等在告县城门外迎接州官,得知兴业银另派别县,气得当场晕厥,陪同的县尉将他人中掐出血来,才把他掐醒。王长文醒来脑子还糊涂着,一面向州官赔礼道歉,一面指着乌云密布的天,说太阳太大把他给晒晕了。
此事传到别县,越发滑稽起来。
百姓们津津乐道,身为别县人,他们个个与有荣焉,县衙里的官差、小吏也全都春风满面,从前,别县势弱,他们出外办事,常常看人脸色,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往后再出公差腰板也能挺直些。
那先前为王婉婉之案去告县衙门求过人的官差,说起当初王长文趾高气昂的嘴脸,仍旧带着怨气,说着,告县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飞到了别县,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人也都乐得前仰后合。
转眼间,冬去春来,别县各行各业欣欣向荣,街上愈发热闹,来往行人如织。
县城中原本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客栈,掌柜的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子,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客栈生意不好,老头子不担心,等他死后,别县唯一的客栈也将倒闭。
别县商盟出手,收购客栈,给了老头子一笔不菲的养老费,老头子喜滋滋地安享晚年去了。
而后,这间别县唯一的客栈闭店歇业,一个月后焕然一新,成为别县最气派、最亮眼的存在。
五层高楼,气势恢宏。
正堂明亮宽敞,可容下十多张桌子,还余出一个能站得下一个戏班子的大台子。
客栈曾经的老掌柜走过客栈门前,定住脚步,张大了嘴,不敢信这真是他苦守一辈子的那间小破客栈。
豪华客栈有了,加之这些日子里,并未再有富商出事,渐渐地,来往商旅也愿将别县作为落脚地,顺便兜售一些随行的货物,别县百姓越来越富裕,更加愿意买买买,商旅在别县得着便利,也更加愿意前来。
周边县城的商人寻奇货,也常来别县逛看、交易。
别县这个从前的穷县竟摇身一变成为与渝州府旗鼓相当的经济中心,渝州府是周主县发展而来,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别县一无所有却成为后起之秀,令渝州各县啧啧称奇。
宣润身为别县的掌权人在渝州府声名鹊起。金迎不愿受人瞩目,隐于幕后。生意场上的事,宣润毕竟生疏又格外信任金迎。别县的经济发展方案,由金迎提案、宣润审批。世人只当是江北会首柳云陆与别县县令宣润缘分匪浅、志向相合,联袂捧出一个令人咂舌的别县。
祥云轩。
别县商盟每月一次的例会即将开始。
相熟的商人们闲话打趣,等着他们的柳会首与金小祖到来。
“老齐那儿子还没断奶呢?上回动用州府的势力,好不容易在宣县令手下捡回一条命,如今又不安分起来,昨日,竟还想硬抢人家胡商的美妾……”
“诶!你这话许是说得正对,我听说呐……齐弘在别院养着奶妈子,每日都要去吮两口呢!”
“哈哈哈哈……”
金迎冷着脸推开门,柳云陆跟随在她身后,脸色也很难看。
富商们立即噤声,正襟危坐。
金迎落座后,扫一眼众人,不见齐白长人影。
“老齐病了,告假。”宋云峰说。
金迎冷哼一声。
纵容儿子做出那种无耻蛮横的事,齐白长没脸来才对!
例会开始,各富商报备各行各业的发展近况,以及所面临的问题,商讨解决方案后,柳云陆提及在外名声不好的牙帮。
“……朝廷垄断盐铁,当官的中饱私囊,百姓却苦不堪言,牙帮转卖低价盐、铁及货物,倒也不是一桩坏事。百姓能从牙帮手上获得实际好处……”
金迎清楚他的用意,冷声道:“不必多说,我还是那句话,不许牙帮进入别县,在座的诸位,也莫要与牙帮有牵扯。”
“金小祖!咱们若是与牙帮这样的义帮合作,拿货价还能再往下压,出售价也能降低,如此一来,别县的货价势必低于整个渝州府、甚至整个江北道,不但百姓受益,整个江北道的商人也将来咱们别县交易,别县商业必将更加红火啊!”宋云峰说。
金迎扯唇一笑,眼底一片冷凝。
牙帮根本不是义帮,而是大型走私集团,看似能够提供低价之物,却在偷取整个国朝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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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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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私之物躲避关税,导致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大型利国利民的建设难以开展,奢望普通商人不计回报地为百姓出钱出力,那是天方夜谈。
再者,走私之物不经官府流入市场,质量良莠不齐只是小事,最为紧要的是低价倾销导致本地小商贩纷纷破产……
总之与牙帮这样的非法走私集团合作,不但是与虎谋皮,更是助纣为虐。
会毕。
一众商人摇头晃脑地离开,个个脸上都是失望之色,他们本来盼着金小祖点头,应允他们与牙帮来往,往后能赚得更多,不承想,金小祖竟如此坚决,连柳会首也劝不动她。
哎——有钱在眼前,赚不到,难受呀。
目送金迎离开的背影,柳云陆脸色难看,招手唤来仆从,低声吩咐两句。待仆从领命而去。他仍盯着金迎远去的方向,眼神阴沉可怖。
*
别县欣欣向荣,宣润日日容光焕发。
赵东瞧着暧昧一笑,当他送的壮阳酒很有效用,把那泡酒的方子写在纸上,悄悄塞在宣润手里,递去个男人都懂的眼神。魏长明不明所以,斜着眼睛往宣润手里看,满脸写着好奇。宣润轻咳一声,将方子收进袖中,过问起公事来。
魏长明立即端正神色,“牙帮有意进入别县市场,夫人并未同意。”
见识金迎壮大别县的本事后,魏长明终于放下成见。
如今,他敬仰宣润也敬重金迎。
想到妻子,宣润笑了笑,问起别的事,等到酉时一到,县衙准时散衙。宣润走出偏门,看到的是翻新扩建的车马亭。车马亭中有两个小厮打理清洁,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飘散出难闻的气味了。
两名小厮见着宣润,恭敬问好,他们一个瘸了一条腿,一个瞎了一只眼,能在县衙寻着养家糊口的活计,自是十分感激。
别县发达了,县衙有钱了。
宣润本想分出一部分接济困苦百姓。
金迎却说:“与其分发救济,不如以工代赈。制造更多的公益性岗位,让那些失去部分劳动力,无法在其他地方寻着活计的百姓有个工作。”
于是,县衙外的车马亭需要两个小厮打扫清洁。
宣润看着二人,笑着道一句辛苦,乘上金迎为他打造的马车,往家里去。
他从前下衙后只靠两条腿。
阿迎说造一辆马车,造车匠多一笔买卖,多赚一笔钱,是好事,况且,来往商旅众多,见着他一个县令穷酸得走着上下衙,怕是会以为别县外强中干、并无长久兴盛之潜力。
于是,他有了马车,有了车夫。
坐在归家的马车上,宣润想着家中景象——
阿穷在院子里追着小全玩闹,阿迎在檐下躺椅上翻看账本,花婆为她捏着肩膀,几只散养的小母鸡咯咯地从后院跑到前院,试图从大门口往外逃,机智的小白狗将小母鸡全部赶回去。
一种日日都在蓬勃生发的幸福感充盈胸怀,宣润忍不住低着头笑。
马车渐渐停下,却还未到宣家小院。
一封信从窗外递进来。宣润皱眉,接过来,撩起车帘往外看时,已不见送信人人影。
宣润问车夫何人拦车。
车夫说是为等街上玩闹的小孩子散开才停下的。
马车重新前进。宣润低头看向手中的信,脸色愈发严肃。
*
城外十里,河边的一座凉亭里,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
宣润远远瞧见,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更快地走过去。
他刚迈入凉亭,亭中之人便缓缓转身。
柳云陆。
“柳会首为何邀约我?”宣润问。
“宣县令又为何要来?”柳云陆笑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宣润不语,微微皱眉,目光带着审视之意。
柳云陆笑一笑,转过身去,凭栏倾身,望着河面粼粼的波纹。
宣润眯缝起深邃眼眸,明俊的脸庞愈发冷凝,他无意陪柳云陆欣赏风景,转身便要离开。
柳云陆忽然说:“阿迎嫁你,不是因为心仪你。”
宣润收回跨出凉亭的脚,徐徐转过身,冷脸瞪着柳云陆的背影。
柳云陆微微弯腰,伏在红木栏杆上,样子十分悠闲。
“你什么意思?”宣润冷声追问。
柳云陆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宣润,收起洁白的牙齿,不再笑了。
“阿迎命格特殊,十年内运气不好,宣县令该知道的,咱们做生意的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运气。”
宣润呼吸一沉,瞪着柳云陆等待下文。
“阿迎逼不得已才会嫁给你改运。”柳云陆一步步走近宣润,眼神中多了几分残忍。
“她只爱一个人——”
宣润倏然捏紧拳头。
“这么多年,不论我如何做,阿迎都不肯敞开心扉接纳我,只因为她还忘不掉那个人,那个让她心甘情愿生下孩子的人!”
“够了!”宣润怒斥,“柳云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可以不信我,但有一个人,你该是要信的。”
宣润皱眉。
柳云陆讥讽一笑,指向凉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