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错听芬娘说自己放走过路人时,就惊得瞪大了眼睛,口中直道“你不要命了”,待得听完后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那你快走,离开这里,为什么还要回来?这府里里里外外都有恶人守着,你这一回来还怎么逃得掉?你这个傻瓜、疯子!”
她从芬娘的话语推断出对方原本有机会可以直接离开,但对方却为了她而重回吴府这个虎穴。她此生罪孽深重,何德何能竟得此以性命相待的知已好友?她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同时,又因为对方不顾性命的行为而恨铁不成钢。若她注定身处于地狱中,那么芬娘若能逃出生天亦是好的,何苦为了她又折返回来呢?
“是不是因为之前我跟你讲过的那番话?我就不该跟你胡言乱语地讲那些话的,不然、不然你也不会放走那些过路人。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错自责不已。
原来,她跟芬娘一样,都是施家村的村民。妖鬼降世后,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村口祭庙的保护作用,因此只有最开始时来不及跑掉的寥寥数人丧命。她和芬娘的家人全都安然无恙。再后来,镇上开始有人贩卖可以驱邪的符箓,虽然价格有些贵,但咬咬牙总买得起。原以为一家人可以这样安稳地苟活于乱世,但没想到世事变幻不过一瞬间。
那一天,村里忽然来了群匪寇,见人就杀,她的丈夫,公婆,爹娘,兄弟姐妹全都死了,那群强盗杀了他们。全村人,除了她和她怀里的小小婴孩,再加上一个芬娘,余者无一幸免。可笑的是,她和芬娘之所以留得性命,只因为她们是面貌尚可的女子,可供那群禽兽发泄□□的女子。
那群恶霸豺狼,甚至还利用她还不会走路的女儿威胁她,逼迫她为他们办事。
后罩房内,七妹满脸悲愤:“新来的,你可知,你为之抱不平的贱人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知,她对我们做了何事?”
司月摇了摇头。
七妹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定了我们是为非作歹、压迫良善的恶人,好没道理!”
司月道:“说了半天,你们也没讲清楚,她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事啊。”
这句话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屋里众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快把屋顶给吵翻天了。
司月紧蹙眉头,恨不得把一双耳朵全都堵起来。
但即使捂住耳朵,众女的声音还是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总结起来就是,外头那个女人叫阿错,在没来玉成小镇之前,她常常守在效外的路口处,或是装作几天不吃饭晕倒在路边的妇人,或是崴了脚无法走路的可怜妇人,等着从那条路上经过的过路人。
七妹流着眼泪:“我爹,我娘,我哥哥,我伯父伯母,堂兄堂姐,外公外婆,表兄弟姐妹,他们做错了什么?那天,他们只是想将我送嫁至怀阳城。途中走过那条路,看到那个贱人晕倒在路边,我们好心好意地停下车马想要帮助她。结果,我的家人就这样被那群贼寇伏击屠杀了。而那个贱女人,和那群贼人是一伙的!我怎能不恨!我恨不得扒她的皮,抽她的筋,拆她的骨,喝她的血!”
但她也知道,人死就一了百了了。直接杀了那个贱女人,就太便宜她了。所以她便联合众女,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折磨那个女人。
即便如此,也难以消减众女心中的怨恨。
她们愤恨难消,阿错心里也不好受。
“我之所以苟且偷生,是想要活着,想要我女儿活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我父母死了,我丈夫死了,我公婆死了,我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可我还是想要活着。想要活下来,看着我女儿长大,看她成亲生子,儿孙满堂。所以再如何艰难,我都想要活着。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告诉我,身为女子,要洁身自守,不容有失,不然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原本极是认同这些话。然而现在,我没有做到,贞洁也守不了。可是,即使这样,每天被人欺凌、侮辱,我也并不想死。我想要活着!”
阿错饱含悲愤地向芬娘倾吐心声:“可、可是,活着,就必须乖乖听贼人的话,为虎作伥,帮他们杀人、杀人!活得像鬼一样。阿芬,你看我这样,还像个人吗?我原本想要像人一样活着。可如今想要活着,就必须将自己变成鬼。今后的人生也如此,一点出路也看不到。若是如此,活着不能做人必须变鬼,那这样活又有何意义?”
到头来,她已经分辨不出,自己是人还是鬼了。而且女儿渐长,难道要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娘亲吗?
芬娘正是因为听了这番话,亲眼见到了阿错的痛苦煎熬,才不想让自己沦为行尸走肉。她放走投宿客人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丢掉性命的准备。这不是因为她心地良善,而是在作鬼和成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与其活得像鬼,不如在死之前当一回人。
如今她没死,还能回来救走阿错,也是意外之喜。
芬娘紧握着阿错的手:“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阿错,你可愿跟我一起逃走?”
“逃,怎么逃?你别忘了,上次那个红红,就是因为逃走被发现,送到道长那出来时已经变成一具枯骨了。”阿错提醒她。
芬娘当然知道这件事:“她那是冒然行动才枉送了性命。我和她不同,这府里的路线,全被我记在了心里,我知道逃走的路线。再说了,一点风险都不敢冒,如何逃?阿错,难道你愿意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有女儿,她已经快两岁了,难道你希望她长大后也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吗?逃吧,一起逃,离开这里,重新做人。”
芬娘不愧是和阿错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一句话就戳中了阿错内心最害怕之处。她颠了颠后背的女儿,因为天气寒冷,她又不敢将女儿独自留在屋内,那些女人那么恨她,万一一时忍不住对稚儿下手她只有哭的份。思前想去,只能将女儿层层叠叠包裹得跟个粽子般圆实,背在背上。因为常常忍饥挨饿,女儿身子小小的,一点也不像个两岁的女童,话都不会说,甚至连站起来都困难。
更何况,这里豺狼窝一样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女儿还能成长为一个正常人吗?
逃离这里的风险就在眼前,可是留下来也并不代表能安然活下来,风险在以后。
离开这里,重新做人!
这句话,像是最极致的诱惑,最沉醉的美梦,让人忍不住赌上一切。
“好!一起逃走!”阿错回握住芬娘的手,坚定地点了点下巴。
眼角余光中,有光影闪动。
两人蓦地抬起眼帘,往那光亮处瞧去,见远远地一队人马或提灯笼或举火把迤逦而来,瞧着来势汹汹的样子。
芬娘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那个眉角带着刀疤的男人,正是人称二当家的刀狼。
不好!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详的念头。在这吴府,除了大当家刀虎,就数这二当家刀狼最受道长器重了。如今连刀狼都出动了,莫不是知道她们要逃,亲自过来抓她们来了。
芬娘脑海中闪过之前遇见章莹莹的画面,她心里不由得暗呼糟糕,一定是那丫头跑去告密了。
果不其然,她很快就瞥见了在队尾处那道娇小的身影。
--------------------
第42章
==================
此时,屋内的众女并不知晓刀狼的即将到来。
看着众女七嘴八舌的根本收不住,司月不得不开口制止她们的言说,等众女稍稍安静下来,这才道:“虽然你们刚刚好吵,不过我听明白了。你们觉得阿错和贼人沆瀣一气害死了你们的亲朋好友,所以你们怨恨她。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也是受害者啊。她不过是个弱女子,被贼人逼迫,不得不从啊。”
这就是典型的伤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众女当然不服了:“她是受害者,合着咱们这些人就是活该呗!”“切,她又无亲友被害,当然体会不到咱们心里的痛了。”
七妹冷眼看着司月:“你可知,屋里诸位有一个算一个,为什么没成为那些贼寇刀下的亡魂?”呵,以为亲友尚在人世,自己就是个幸运儿了?她非得戳破对方内心那不切实际的幻想。既然她体会不到她们这些人失去亲友之痛,那便让她恐惧于即使失去贞洁之痛吧。
她内心的阴暗之声,司月自然听不见,因此只纳闷道:“是啊,那些坏人既然杀了你们的亲友,为什么不连你们也一起杀了呢?还真是奇怪!”
七妹一步一步缓缓向司月走去,直走到她面前,然后唇角微勾,扯出一抹阴邪的笑意:“因为啊,我们是女子啊。他们需要发泄自己的欲望,自然得留着我们呐。妹妹,别看你今天还洁白得像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可是等到明天天一亮,啧啧……”她伸出手,食指指尖在司月脸庞上若有似无地划动,“瞧妹妹这副好皮子,一定会被那群禽兽糟蹋得不剩一块好肉。妹妹,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个女子。”
虽然没怎么听懂,不过这话可不像什么好话。难道那些贼人是利用这些女子练什么邪功?在她的记忆中,确实是有一些术士不走正道,囚禁女子采阴补阳修炼邪功。不过,七妹的话还是让司月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怪自己是个女子?若如你所言,该怪的是那些贼人行禽兽之事。你不去怨怪他们,反倒检讨起自身来了,真是可笑。”
不过是她的随口一语,却好像戳到了七妹的痛处,七妹一张俏脸染上红色:“你、你懂什么?我们不过是群弱女子,那么长的时日,无人相救亦难自救,除了自怜自艾,我们又能如何?”
司月不过是进来吃瓜看个戏,没成想竟碰见了此等不平事。听众女的讲述,她们遭遇过很大的不幸,而且如今还过得生不如死。
她又速度扫了一眼屋内众女,瞧她们这形容狼狈的样儿,没一个人的衣衫是光鲜亮丽的,可见众女实在没有银钱油水可捞。
叹了叹气,她还是下了决心:“大家相逢一场,也算是有缘。这样吧,我带大家逃离这座府邸如何?”不对啊,即使她不救她们,等到沈寔等人一到,还是会将众女救出这个魔窟。她又何必多此一举,费这个劲儿?
念头闪过,司月刚要改口,大门就被人从外踹开,朔风从洞开的大门涌入,一下子便吹熄了屋里烛台上的烛光。原本垂顺在后背的秀发因风而乱,散乱的青丝糊了司月满脸,裙摆被灌入的风吹得飘来荡去。
“想走?得先问过我刀二爷同不同意!”
沉厚的男性嗓音从背后传入耳中,司月立刻回头,大门当先站着一人,身材高大,系着黑色披风,长得凶神恶煞,眉角处还有块狰狞的刀疤,越发衬得他不似善类。在他后头,高高矮矮立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腰悬长刀。
司月见那自称是刀二爷的凶恶男人手握在刀柄上,一刻不离,立时便生出警惕之心,嘴上却说道:“我们不过就是耍耍嘴皮子,这不是没走吗?嘴上说说也有罪?”
她自觉屋中女子众多,这刀二爷不可能认得齐全,她混迹其中,想来是无碍的。
却不料刀狼双眼一瞪,握着刀柄的手一动,便拔出了长刀,刀尖直接司月咽喉。他冷笑道:“牙尖嘴利,你便是偷偷潜入府邸的那个人?二爷我还当是谁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此地撒野来了,却原来不过就是区区一女子。”话语中对女子的轻视蔑意到了极点。
司月也不生气,只是好奇对方怎么这么肯定自己并非众女中的一员?难道众女的相貌,他都一一记在心上,因此碰到陌生面孔的她,一下子便认出来了?除此之外,更奇怪的是,他并不审问她是否有同党,反而一开口就料定溜进府的只有自己一人?
刀狼见少女怔立不动,双眼微微眯起,忽地举起手中长刀。这少女相貌端秀,如若是往日抓到掳来,倒可以玩弄一番。可惜来此地之前,道长便吩咐了,入府的人不管是谁,见之立杀,不得耽搁。
屋中地下众女早在刀狼踢开屋门时,便已吓得逃窜到东西两屋躲着,就连正屋坑上那几名被窝里躺着的,也顾不得穿鞋,下了坑赤着脚也往东西两屋钻。东西两屋与正屋之间各隔着一破布帘子,有那胆大的悄悄地从帘子的破洞往外窥视正屋,见刀狼举刀欲杀司月,眼看着那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就要血溅当场,不由得张口惊呼,闭眼不敢再瞧下去。
然而再睁眼时,想象中的皮肉分离血肉模糊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目之所及处,那位少女的身影早已失去踪迹。
刀狼身后的七八个壮汉“咦”了一声,问道:“刀二爷,是我眼花了吗?人不刚刚还在这儿的吗?哪去了?”
此事实在怪异,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消失了,不单只这些壮汉困惑,就连躲在东西两屋的女子也在互相问询。
不用说,自是司月在刀狼挥动长刀砍向自己时,躲开的同时用了隐身符的缘故。
绝处逢生,司月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只等着这群恶人找不到她自行离开,到时候她便安然无碍了。
若是对手都是些无知无识之辈,她此举倒也不算坏。然而可惜的是,刀狼于玄术一道本就有几分天赋,况且跟在道长身边久了,多少也长了些见识。因此他长刀一挥,向手下下令:“不过是雕虫小技,拔刀守住大门。她定然还在屋内,莫要让她逃了。”
说着,挥刀一寸一寸地搜寻屋子。
东西两屋众女见此情形,一股寒意刹时从脚底一路往心上涌。
“糟了,他要找不到那女子,会不会一刀一刀将我们全都杀了?”
众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皆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将死的惧意。
这世上的事,有的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刀狼本就不是有耐心之人,挥了数刀找不到人之后,立刻就往西屋走去:“你不是想要救走这些两脚羊吗?待爷我将她们全都杀了,看你救甚。”
原本西屋有数女躲在布帘子后面,听闻他的脚步声杂沓而来,吓得一窝蜂团到角落里了。
看着刀狼高举着那把杀人的长刀,众女抱头尖叫着。长刀杀人,自是由外围杀起。站在最外面的女子知道长刀挥下,自己难逃一死,忍不住哀求道:“刀二爷,刀二爷,别杀我们,别杀我们。我是月儿啊,前日还伺候过你,你都忘记了吗?”企图利用日前两人床榻上的云雨之情来为自己换取一线生机。
然则在刀狼心中,怎会有“月儿”这个女子?那不过是供他发泄□□的物件,是两脚羊,死了没了再到外头去抓一个便是。因此,此刻他的心跟手中的长刀一般冷硬。
光影一闪,长刀挥下。
热血喷溅出来,温热的身躯缓缓倒下,鲜血点点的年轻脸庞上嵌着一双难以瞑目的眼。
众女响彻天迹的尖叫声,像是一首对逝者的哀歌。
在场诸位,或多或少都沾染到了她的血,刀狼犹甚,血珠甚至布满了他整张脸。收割了一位年轻女子的生命,他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难过,反而还享受地吐出舌尖舔了舔嘴角的血,那脸上的神情,那眼中流露出来的颠狂,好像这是多么美味的汁液一般。
“哈哈!”他甚至还大笑出来,仿佛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一样。满地的鲜血不止不能让他恐惧,反而激增了他的嗜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