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逃跑时已耗尽了司月所有的惊慌,这会儿倒是并不如何害怕。既然逃不掉,那就正面刚吧。她咬破食指,取出帕子,以绵丝帕子作符纸,鲜血作朱砂,手指作画笔,在帕中迅速画下咒符。
这一下当真是出乎刀狼的意料,他从未见过有人竟能在无符纸的情况下利用衣物施咒。此前曾见识过此女的本领,当下也不敢再托大,抬步向她走去,打算在她符咒未完成之前杀了她。
这时比拼的,不过是谁速度比较快了。但画符施咒耗时颇长,而刀狼走过去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两相比较,刀狼的胜算十足。
这时天上“嘣”的一声,将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只见漆黑夜空中一支烟花绽放开来,如星子雨落。刀狼脚步不由得一顿,这是强敌来袭,道长召唤的信号。这一迟疑,再回头时司月已将符咒画好,心中不由大呼可惜。刚刚他若不是存着猫捉老鼠的戏耍心思,直接一刀过去,这小女子早就身首异处了。如今耽搁了一下,让她施咒得成,恐怕即使最后得手也颇得费一番功夫,倒误了道长那边的大事。罢了,左右这府邸皆是道长的耳目,谅这小女子也逃不出去,就留她多活一会儿吧。
计量已定,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处,倒让司月颇是奇异,心想:“莫不是这贼人知道我符咒的厉害,不战而逃?”自以为以她之能,吓走一个凶神恶煞的贼人,不禁面有得色,倚着墙头,就要哼首曲儿。
忽然面前的窗棂处透出光亮,原来是有人在屋里点燃了烛火。
司月吃了一惊,此屋内竟住了人。忽地想起在后罩房时,众女曾提到过妙静园里住着位绝色美人。此处莫不就是妙静园,而屋里住的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位绝色佳人?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司月亦不例外,心道,她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位姿容绝世的女子。这可不是为了比美,就好比春日里十里桃林桃花开了,让人不由自主地前去观赏,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思量间,屋内脚步声踏踏,不一会儿便传至门边,接着门扇打开,走出一人。
司月忙藏身于阴暗处,目光却紧盯着门扇处,想要看看美人到底有多美。谁知出来的哪里是什么美人啊,就是一身材削瘦的猥琐男子,长得贼眉鼠眼的,他走出房门时还衣冠不整的,裤子没穿好就出门了,边走边提着裤子系裤腰带,像是要出门办什么大事似的。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倒是和刚离开的刀狼颇为相似。
司月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行色匆匆,两个也行色匆匆,肯定是前面有大事发生,是了,应该是沈寔到了,这些人急着过去对付他。
待她也过去瞧瞧热闹去。
刚刚生死攸关之际,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地;如今危机解除,又生出瞧热闹的兴致了。
心念一动,便即动身。却不想此时屋内忽地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
屋内还有人!
司月刚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走到窗扇前,食指往糊窗的麻纸上一戳,便戳出个洞来。凑眼往小洞里瞧,见对面床上一瘦弱女子正披衣下床。待她穿好鞋子,站起身来的时候,司月才看清楚了她的脸。
这不瞧清楚还不打紧,瞧清楚了之后忍不住“啊”了一声。
但见屋中女子长发枯槁,形容憔悴,不是崔宝珠又是哪个?
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崔宝珠是在凤凰城投宿的客栈里,那时的崔宝珠骄横恣肆,明媚鲜妍如一朵灼灼的玫瑰花,整个人透着一股饱满张扬的生命力。可如今,她好像是一朵开到尽头的花,失去了往日的鲜妍和美好。但即便是如此,她整个人还是透着一种颓败的美感。
大概是因为见过她鲜活的样子,对她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面貌,司月心中忽然微微抽了一下,那一下似有痛感,而这丝痛感又让她愣在当场。因为她从末体会过心痛,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陡然体味,难免恍惚迷茫。
而屋里的崔宝珠听到外头有女子的声音,以为是从前面后罩房过来的,也不甚在意。刚刚那猥琐男人走的时候,连门都没关。这样冷的夜,风呼呼地往里刮,她不得不起床去关门。
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露在外头的手已被冻得冰凉。她打了个寒颤,指尖还没触到门扇,忽的外头那个女子跑过来,直直地站在她面前:“崔宝珠,你怎么在这?你被那些贼人抓来的?”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到她的禁忌,她连门都不关了,慌慌张张地就往里面跑:“什、什么崔宝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我不认识你,快走,你快走。”声音微颤。
司月不知崔宝珠为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跨过门坎追进去。
崔宝珠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般,跳到床上拥被躲到床尾瑟瑟发抖:“我不是崔宝珠,你别来找我,别来!”
司月不解道:“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们曾经在凤凰城的客栈里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和沈遇、二殿下他们在楼上,而你在楼下,穿得贵气逼人,很有气势地催逼店伙给你腾房间。你……记得吗?”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对了,还有李慎,你那个时候看了他好几眼,你们两个是认识的吧。”
她不提李慎还好,一提到这个名字,崔宝珠立刻抱头尖叫,好像十分痛苦。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情绪万分激动。
司月没料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愣住了。莫不是崔小姐在这府里受过太多的摧残折磨,故而神思失常?仿佛是印证她的猜想般,这时崔宝珠罩在外头的长衣滑落,露出肩头上雪白的肌肤,玉肤之上道道红痕,纵横交错,像是长期被棍条麻绳抽打,新伤又添旧伤。
司月见识浅薄,没往别处想,一见之下顿时大怒:“可恶,这群贼人太可恶了,竟然对一个弱女子动刑!”
崔宝珠闻言,又是一顿痛哭,直哭得眼皮红肿。
司月心神又是一阵恍惚,总觉得此情此景熟悉无比,似是她曾见到过一般。但仔细回思,又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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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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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沈寔十几人一看到夜空中燃放的信号弹,立刻收拾整顿出发,马蹄哒哒,很快就到了玉成小镇。此时玉成小镇各处黑森森的,瞧不见火光。沈寔等人分开找寻吴翌,找了一圈最终在吴府门前集结。
吴府门前的两盏灯笼映照着门前左右两边的石狮子,本是辟邪的物事,如今瞧着张牙舞爪的颇有几分阴森意味。台阶往上就是大门,铜铁制成的大门紧闭着,两旁无守卫看护。
整个小镇,只有此处还亮着灯笼,吴翌多半便在里头,也不知为何不出来相见?
众人如是筹思着。
沈寔手下护卫问:“殿下,可需要敲门进入?”眼前这座府邸院墙虽然看着高大,但来这里的都有些武艺在身,翻墙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沈寔才是那个作主的人。
沈寔也不着急作决定,而是望向崔衡。
崔衡是沈寔母亲吴妙佛皇后指派过来保护他的,此人看着年轻不大,对玄术的悟性却极高。自妖邪降世后,朝庭在六部外新设天师盟,于九州四海招募高手。崔衡在众多高手的大比拼中脱颖而出,深受器重。从京师到怀阳城,再从怀阳城到达此地,一路上惊险不断,都是靠崔衡之能一一化解。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眼前的府邸是否有异,应由崔衡来判断方是正理。
不待沈寔吩咐,崔衡自觉地取出八卦罗盘。这八卦罗盘是用来试探地方是否邪气弥漫的工具,因此一拿出来,罗盘中心的指针就开始疯狂转动,不过一会儿之后转动的速度就降下来,到最后转速越来越缓慢了。
崔衡放下心来:“邪气稀薄,应是无碍。”
但若是如此,路经此地者又怎会有进无出?然众人中,崔衡玄术最为高超,且疑人不用,既决定用人,就不该对他有所怀疑。
沈寔对卫平、卫良两位手下下令:“先试试看能不能破门。”
卫平和卫良得令,几步跃上台阶,两人步调一致,用助跑的惯性向铜铁大门撞去。
想象中这厚实的铜铁大门必定难以靠冲撞开启,不料身体刚触上去,门扇便向左右两边分开了。而两人由于惯性而收势不及,双双跌进门内。
大门一开启,众人便向那门内望去,这一眼,人人都开始紧张起来,警惕戒备之心油然而生。只见门内庭中两排灯笼火把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院落中间五六十个壮汉齐刷刷地站在那儿,个个目露凶光,手中或是举着双西瓜大的铁锤,或是提着寒光闪闪的长刀,或是持着锋利的长矛,一副全神备战的样子。这群人明明是匪贼组成的草台班子,此时却仿若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将士般。
而沈寔这边朝庭正规编制的十多人由于长途跋涉,风尘扑扑的,反倒更像贼寇。
且对方在人数上有压倒性的优势。
沈寔率先开口:“各位到底是何人?”
那群壮汉忽然有序地向左右两边分开,一个身穿宝蓝色衣衫,面部筋肉虬结的魁梧男子缓步上前。这男子就是府中最受道长王煊器重的大当家刀虎了,他冷笑一声:“尔等将死之人,不必知道这些。”嗓门极大,声音震得众人耳朵嗡鸣。
他身后的众壮汉立刻举起手中利器,嘴里高喊道:“杀,杀,杀!”
瞧着一副必打无疑的架势,但这五六十人,却并无一人跨出大门击杀。
是故弄玄虚亦或是诱敌深入?
沈寔双眸微微眯起来,倒不急着进去拼杀了,反而慢悠悠地试探道:“既如此,沈某便在此恭候各位了。”
那刀虎见他不肯进门,暗骂了句孬种,向身后众兄弟喝令:“怕他个熊,兄弟们,给我上!”气势汹汹地先迎了上去。后面的壮汉见老大都上前拼命了,这才争先恐后地跟上。
双方交战,一动手差距立刻就现出来了。刀虎他们即使装备得再像正规军,也摆脱不了自身就是个草台班子的事实。人数再多,到底比拼不过沈寔这边从战场上浴血多年打拼过来的军人。
没过多久,刀虎这边以众欺寡竟落了下风,沈寔这边人数虽少,却如摧枯拉朽般将他们一一击败。刀虎眼见形势不妙,根本管不得敌方已方,立刻撒出一把符咒,边战边退,很快便退回门内。众贼汉见老大回逃,也不恋战,拼命地跟了过去。最终逃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刚才符咒扬起,双方皆有躲避不及被符咒贴附上身的。对于已方人员,崔衡立刻上前帮忙解咒。余者分出两人跟随过去护他周全,各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没来得及逃回府邸的贼汉抓住。
直到这时,刀狼才领着二三十人急匆匆赶来,这二三十人,个个衣冠不整的,显然是夜里睡梦中被唤醒来不及整理仪容。
刀虎方才与沈寔对战,难以敌抗,这是自妖邪降世以来从末有过的,顿时觉得颜面大失,急于发泄心中怒火。刀狼迟来,正好撞上了此枪口,他立刻对着这位亲弟破口大骂。
刀狼心中有气,不过打小他就受刀虎的打压,对其颇是畏惧,也不敢驳辩回去。这位在弱者面前高举屠刀大开杀戒的雄壮男子,在亲哥面前垂头丧脑像只可怜的鹌鹑。等到亲哥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并下了定义:“阿狼,你就是个屁都不敢放的孬货!”
一句话,激得刀狼热血直往脑门上窜。刀虎一时拉不住,竟让他举着刀哇哇大叫地向门外冲去。没一会儿便被沈寔长剑指着命脉动弹不得,最后沦为被捆缚在地的贼众中的一员。瞧他那副焉头搭脑的颓丧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刀砍弱女时的威风在?若这一幕落入后罩房众女眼里,定然无限唏嘘。
就是他亲哥刀虎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刚刚和他一起逃回来的壮汉捂着肩膀上的伤口问:“老大,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刀虎往门外看了一眼,见亲弟一脸委屈的躺倒在地,恨得直咬牙。他自己的弟弟,只有他可以欺负,旁人又算什么东西?奈何刚刚试过了,他还真打不过人家。
才过来时,道长曾吩咐他将敌众引诱进府。现在敌众半步皆未曾踏入门内,这任务算是失败了。
“可恶!”还以为是束手待毙的孬货,没想到对方竟这般棘手。
刀虎捶打了一下旁边挂灯笼的木桩子,看着门外的亲弟,咬得牙根都出了血:“走,找道长去。”
群贼汉齐松了一口气,就怕他不管不顾跳出去救人,最后人没救到没倒把自己个儿给搭进去了。逃回来的十数人都跟在他身后,狼狈地往院子后面去了。而刀狼带过来的那二三十人,都是些胆小怕事之辈,见老大不敢对敌,自己就更无胜算了,俱随之跟去。
而沈寔这边也遇到了困难,手下问:“殿下,是否该乘胜追击?”
沈寔缓缓摇头:“穷寇莫追。”打前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只是那个豢养妖物的邪道还未现身,且留神瞧瞧对方还能出什么招式。
刀虎绕过垂花门,在门边墙下静等一会儿,都没等到沈寔等追来,恨得钵大拳头直往墙上砸,砸到鲜血涔涔方罢。
众贼汉不解他何故如此,皆相顾骇然。
刀虎看着出血的手骨,心想自己无功而返,过后定遭道长怒惩,如今有伤在身,也好让道长瞧见自己已然拼命,稍缓怒气。
筹思已罢,便领众伙往第三进院落正屋而去。刚出了三进院子,迎面就和那位从妙静园中出来的猥琐男子撞上。
刀虎一把拉住对方,喝骂:“章七,你这瞎了狗眼的,竟碰撞起爷来了?”
章七连声致歉。
刀虎扫了他一眼,不屑道:“这又是从后院千金小姐那过来的?”他不知崔宝珠名姓,只是刚开始见面时崔宝珠多少有些傲气在,因此被众贼人戏称“千金小姐”。不过被他们这些人轮番给过苦头后,那崔宝珠才如断了傲骨般,开始变得沉郁起来,做那事时也是死尸一样,很是倒胃口,慢慢的群贼就不再找她了。而后来加进来的章七,却依然对其爱不释手。看他对着他们丢弃的破鞋恋恋不舍的样子,刀虎心中最是鄙夷这种浑人了。
章七诺诺应是,目光下垂,瞧见刀虎手骨浸满血液,低呼一声对其极是关怀。
刀虎正心烦着,哪有耐性听他啰嗦,推开他便进了主屋,胆战心惊地向道长回禀落败之情。
王煊端坐上首,烛光忽明忽暗,照得他那张饱经苍桑的脸阴森森的,不过他平日里也是这副样子,瞧不出来是否愠怒。
但越是瞧不出,刀虎便越是胆寒。
好一会儿,王煊才开口道:“既如此,那你就将这位——”说着,往吴翌的方向一指,“这位吴翌将军提出去,当着那伙人的面杀了。且看那伙人是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肯相救同伴,还是不顾自身安危,以全道义之情。”
刀虎见道长不提已过,如蒙大赦,大声道:“此计甚妙!”
此时吴翌不止手脚被缚,就连口耳俱被布条塞堵住,哪里知道这些人的计量。一直到被推搡至大门前院,方才了然,原来这些人是拿自己当人质威胁沈寔。一时间气恼攻心,苦于口中塞满布条不能破口大骂,脸上气得紫胀,五内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