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接过那方两拳大的匣子,有些重,散着寒气,表面却带着一点暖。
明明他全身是雨,右臂还有伤,这匣子却连一滴水都没沾上。
他垂下头颅,有些不敢看下去。
执惯了笔的指节曲起,找到机关,叩开玉盒。
血腥暗红的心脏赫然立在未化的凝冰之中,血色鲜红,还在汩汩往外冒血,犹在活物跳动一般。
她微微的睁了眸。
一颗活生生的心。
鹿心。
她听过温州白鹿治疾的那个见闻。
“……”
不过顷刻,姜瑶想明白了他这一身狼狈。
温州离都城百里,若在短短四日来回外加去崖间猎鹿,那只有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彻夜赶路。
路上,还遭了伏击吗?
长公主头回失了语。
十五年前,她在父皇的暗卫营里挑了一个暗卫,作为自己的生辰礼。
十五年后,这个暗卫将一颗赤.裸的心捧在她的面前。
这可真是……
姜瑶阖上盖,慢慢地闭了闭眼。
再回首,她的暗卫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如墙白,重重跪入雨水沾湿的泥泞地里,慌忙间一连磕下好几个头,只重复道:
“奴擅自离职,请主责罚!”
他自知有罪,只求主人不要丢掉他。
其余所有的惩罚,包括处死,他都可以接受。
可姜瑶沉默很久,久到庭院中又吹起了风,才蹲下来与微抖的聂让平视,缓缓抚着他的被水浸湿的发顶,指腹很慢地剥开他卷发末端间的一段带着污泥的残叶。
“你又…何必如此。有心了。”
——实在是个傻子。
明明方才她还对他冷言冷语。
明明只是个传闻。
明明,没有用。
姜瑶俯身扶着他站起来,视线触及他右臂被泡得泛白肿起的伤口。
应该很痛的。
她动了下唇,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她喝过所有的汤药苦味忽的荡在口里。
本来没觉得多苦,这一遭竟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苦,确实好苦。
忽然很想伸手抱一下他。
再告诉他,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嫌弃他身上的血腥气。
可她只是将匣子重新放入他怀里,徐轻语气:“先放你那里罢。你去处理一下伤口,睡一会,但别叫任何人看见。午夜四更时来本宫帐内,明日有要务做。”
“……”
她没有收下。
其实…他也未希冀过主人会收下。
聂让捧着匣子,讷然,胸口的酸涩扎了他一下,有点疼,但还可以忍,便低头:
“…是。”
当踩着血的影子要消失在角落时,姜瑶终于忍不住出声:“阿让!”
聂让定身。
她垂眸,命令:“你站过来,不要动。”
“是。”
他听话拖着水迹走回来,定住身,却蓦地睁大眼。
柔绵无骨的玉臂虚虚环住了劲瘦的腰,她将头轻靠在他湿透了的胸口处,敛眸,聂让甚至能看清她乌黑的云鬓,眉宇点染的艳丽朱砂,以及那双略显黯色的凤眸。
他听见她在他耳畔说:
“抱歉。”
长公主二十五年来,从未道过歉。
瞬息,心脏方才的酸涩全化作了了难耐的疼痛。
为什么?
手臂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
他真的只是想,偷偷喜欢一下下,再做一点点多余的事情。
就一点点。
可是为什么,主人……好像难过极了?
明明雨停了,有一滴水打在她的手臂,发烫。
暗卫带着些许沙哑的气音,声音在细微地战栗:“您不要…和奴说抱歉,求您。”
他怎么配?
怎么配。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收紧了手臂,不顾袖间蟒纹蹭上的泥尘,低低唤他。
“阿让。你配的。”
他在她这里,一直配得上。
.
“殿下?殿下这一身是怎么了?”服侍长公主沐浴的梅玉无措地看着她身上蹭上的一小块水渍和泥土。
“方才不小跌了一跤。”
姜瑶满无所谓。
梅玉一听便要给她跪下了:“奴婢失职!”
姜瑶点脚入池水,闭眼:“无事。本宫倒也不真是个瓷娃娃,不至于跌一跤就碎了。”
仆妇知她喜好,水温偏烫。新衣物被下人备好,上面挂着鹤纹的玉佩。
她半身浸在撒有花瓣的水池,梅玉替她细细按着白玉脊背:“聂统领真是的,现在都不回来。明儿殿下还要出发去扬州武安侯府呢。”
姜瑶仍颔眸:“西郊不远。用不着玄卫轮值,带银甲卫就够了。”
.
暗卫是黑夜里的蝙蝠,自幼的夜间潜行叫这群死士在漆黑中也能够行动自如。
聂让寻了个水池清理周身干净泥浊,进房间后换了一身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未着上衣。
他在桌案上取了药酒悉数倾倒在箭伤口,又顺势取了腰间匕首拿烛火火一烫,生生剜开右臂上已开始发脓的创口,两相加持,火辣辣的痛意直击骨髓。
面对这份寻常男子咬住汗巾才勉强忍住的痛,聂让硬是哼都未哼一声,待痛意消退后撒上金疮药再拿布条扎好,熄了烛火,便算处理完成。
离四更还很久,他本该照殿下的话躺在塌上入眠,可竟完全没有一丝睡意,眼前只有高挂天空的上弦月,胸腔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疼痛之余带着微微的甜。
主人刚刚…抱了他。
主人不嫌弃他。
愣神间,聂让险些碰到了案上玉匣,打开后仔细确认无误,且新换上的冰块还有很久才会化开后,长长吐出口气。
他反握住匕首,以刀柄小心敲开靠里的第二个格子。
朴素的木格内整整齐齐叠着各类物品,偏偏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
两方染过血后被他悄悄洗净的云纹手帕,一两只因损坏被丢弃的旧首饰,几只扮家家酒时才会用到的玩具木剑,都是主人不要了随意丢给他处理的东西。
除了安置最前列的、几块油布包着的方糖。
寒玉般的瞳渐渐柔下,竟全然不像刀口舔血的暗卫统领。他伸出手捧出了一颗糖,舍不得吃,只是握在手里。
他将方糖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下,记忆里的清甜仍回在舌腔,忍不住微笑起来。
甜的。
想一直这样守着。
很久后,他才将玉匣也放在其中。
而后半靠在塌上,抱着主人派人替他打制的玄刀,握着那枚方糖,微合上眼,轻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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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遇伏◎
少有人知道,长公主烧退后的第一夜,必有梦魇。
光怪陆离间,一大群人秋猎,她好像回到了幼年弯弓搭箭时,父皇射鹿,母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舅父躲在帐内和人玩骰子,外祖父拉开大弓,射落金雕,催着她去捡。
她在一马平川的草地疾驰,聂让着深色扎袖行衣,不声不响跟在她的身后,虽未骑马,却能紧紧跟住她。
马儿跑得飞快,疾风略过耳畔,她驰着马,绕过一片片花草,却在一个转角处忽然发现。
——她听不见阿让的声音了。
“阿让?”她回首,去看。
父皇、母后、外祖、舅父、兄长全部消失了。
聂让也消失了。
死寂的一片空地里,只留了她一个。
她感到一丝慌张,忽然意识到什么,勒住马回身,到处高喊:
“阿让!”
“聂让——”
没有人回答。
于是她终于不再骑驾,跃落在地上。
在望不着边际的空地到处去找她的暗卫,可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也没有人再回她一句“奴在”。
天地陷入了可怕又熟悉的寂静,她缩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很多的影子般的人忽然出现在平原,略过她身边,热闹起来。
可即便身在人群,她还是会感到半分未减少的孤寂。
姜瑶腾地站起身,猛地揪住这些突然出现人里的一个:“你刚刚见一个头发末端是卷起的,皮肤很白,看起来几分像西胡蛮族的人吗,他的名字叫做聂让。”
“胡人?哦!那个人发尾是卷的。”
看不清脸的人以看热闹的心态回忆。
“去年是有个半胡人在闹市被凌迟了,特别硬气,剐了三天都没哼唧。最后肋骨内脏都露出来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主人。”
不。不会是……
姜瑶的脸色唰得惨白。
“听人说,好像就叫做聂让来着。”
有很远的声音唤她:“主人。主人?”
她倏然睁开眼,在软塌上猛地悚然惊醒。
明明意识到不过是个梦境,可那种如跗骨之蛆、令人窒息的寂静与寒冷依然紧紧缠绕着全身。
心肺一片是绵连的疼痛,迫使她坐起身,忍不住弓起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太奇怪了,这样的梦境。
——明明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聂让藏身在弦月投下的阴影面,方才是他唤醒的姜瑶,此时顾虑着未敢上前。
她凝着屏风看了一会:“阿让。”
“奴在。”
角落里,有人低声回答。
纱帐上熟悉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姜瑶闭上眼,终于匀平气息,脸色恢复一点气血。
和那日灯会一样,这种可怕的窒息感随这一声,如汤沃雪,蓦地消失了。
屋内未有点灯,只有上弦月辉昏沉的光泽。
聂让素来恪守时规,此时刚过三更,若不是她忽的梦魇,大抵会守在帐外一直守到她醒来。
他从玄关阴影处走进,双手端着茶盏,见礼后半跪着奉上:“主人请用。”
他记得下人说过,主人若魇了喝些热汤便可有所缓和,方才见她睁眼,便去倒了茶。
姜瑶接过茶盏,茶温最最合心。
她喝了后,坐在原地又缓了一阵,看着他的深邃好看的五官,忽的宁静下来。
拥住手炉,暖意重新覆上周身,姜瑶喟叹:“明日,你和本宫一起去西郊,带好刀,暗中随侍,切忌声张。”
.
七月流火,临近出伏,暑气渐消。
北郊山水秀美,风水宝地,溪泉潺潺,草木葱郁,曾是皇家最好的猎场。
两队银甲卫轻装起驾,前后拱卫一两四驱白马驾,沿着山道慢慢走着,长公主落坐厢内,闭眼养神。
山坡向上,轱辘咔咔走着,驷马忽的停了步。
“前方何人!?”扬鞭驱马的马夫高呼。
前头有两人并排行着,一高一矮,青巾长衫,腰间佩刀,江湖做派,身后带一堆卫:“我等乃武安侯府门客,国舅特派来前往护送殿下!”
国舅即今武安侯楚少季。
“舅父心意,瑶心领了。”姜瑶亲自掀开窗帐,多看了这群人一眼。
为首高矮两人,长相有些眼熟。
“不过还请诸君归吧,本宫带了银龙卫。”
“是!”
他们也不多话,后撤。
梅玉轻笑:“侯爷确实关心殿下,派了这么多人来。”
姜瑶感慨:“确实。”
早些时候她最艰难那几年,倚着武安侯富可敌城的财力斡旋了下来。
尽管今她回馈楚少季的远不仅此点,一长一少又近十年未见面,但其中情谊在宫墙之内,是难得能熨帖人心的。
马车依然继续向前行着,树丛越走越茂密,因而未有侍卫注意到,山峦底,又有一队私卫从西入官道行去崖底,七八个壮汉正了无生息地躺倒在地。
私卫统领正忙于指挥安置拒马和鬼箭,挥汗如雨,腰间令牌为镶银墨玉环形佩,是玄卫小九。
林间的空气总是比城里的新鲜,也远比都城静得多。
伏在车下隔板的聂让暗自皱眉,透过缝隙留心巡睃四周,无言中危机感涌在心间,叫嚣着危险。
静,太静了。
虫鸣便罢,七月的天,不至于连鸟啼也无。
他暗暗握住了刀。
侍女们却浑然不觉,甚至梅玉在边上笑问:“殿下,午时日头大,军士们受不住。前面有条小溪,要不要歇一歇再赶路?”
“可。”姜瑶点头轻允,勾唇。
梅玉先下,正要去扶殿下,一只破空箭咻地破空而来,尖锐箭头扎在车厢外,逼得姜瑶缩手。
“有伏!列阵!保护殿下!”
作者有话说:
姜瑶:其实我好喜欢他但是最好不要说
聂让:其实我好喜欢她但是绝对不能说
你们憋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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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万一会错了意呢◎
一时间林间箭雨齐发,如飞蝗一般,向姜瑶激射,掩在密林下的六只弩,对准了她的脑颈胸腹各处要害。
聂让及时察觉,登时心中一紧,左臂使力,扭刀便要破出暗板。
而梅玉仗位置更近,先步一推,将姜瑶重新推入车中,躲过箭矢。
“殿下快去车里!车里安全!”
下一瞬,六只箭没入姜瑶方才所站车茵。
银龙卫皆身经百战,齐齐侧身滚过,躲过了第一波箭雨。
队领迅速取出怀内特制烟信,点了后放在地上。
用于预警求援的弹药并未如预期中放出冲天的响声,燃绳燃尽,炮筒做了哑。
再看其他人怀中信弹,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