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我们回去。”
“母妃,那二哥他……”
“你二哥会有贵妃娘娘照料的,你莫担心。”
淑妃牵过三皇子的手,便想往回走,但三皇子不动。
“母妃,您骗人,贵妃娘娘跪在御书房外一日一夜,父皇都没有见她,到现在大家都不知道二哥犯了什么错,不行,我得去求求父皇。”
淑妃这回握住三皇子的手更紧了些,她脸上温柔的笑意缓缓淡去,沉默片刻:“纯贵妃都无法得见圣上,你以为你又能了?”
“玉成,你记住伴君如伴虎,别殃及自身。”
“你二哥是你兄长,但同时你二人都身处在皇室之中,是做不成真正的兄弟的。”
“玉成,听话,跟母妃回去。”
“那父皇对二哥明明那般疼爱,怎么连个理由都不说就……”
淑妃脸上忽而一顿,眼里快速闪过些许复杂唏嘘:“最是无情,最是深情,真是可笑。”
梅雪嫣听到后面已然听不太懂,但是,她知道宋溪亭出事了。
难怪这个梦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那现在就是宋溪亭十一岁那年。
——他出事那年。
所以,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触怒了最为疼爱他的先帝呢?
梅雪嫣来不及多思索,她一路狂奔到御书房。
越往御书房跑,周遭的黑色越来越浓,等她到了御书房后,天空中的乌云几乎全都聚集在御书房的顶上。
梅雪嫣心头一跳,一股浓浓地不祥之感萦绕在她心尖。
御书房门口跪着一个看不出颜色衣服的宫妃,眼看就要摇摇欲坠,但被旁边的小宫女搀着,不至于真的昏倒。
梅雪嫣想,这应该就是宋溪亭的母亲。
但现在梅雪嫣顾不得去看宋溪亭母亲,踏着小熊拖鞋就冲进了御书房。
路上她都听小太监们说了,三日前,未央宫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后,宋溪亭便被圣上带回了御书房,至此再没出来。
而未央宫被重兵把守,里面的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不能进,并没有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圣上把宋溪亭带回御书房后,也再没出来过。
梅雪嫣闯进御书房的时候,感觉里面比外面更黑,她这才注意,御书房里没有点灯。
先前她见过的那位大太监冯公公此刻正抵着门,带着沟壑的脸有些发白,握着拂尘的手轻轻颤动,好似在惊惧着什么。
梅雪嫣一愣,这冯公公先前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物,什么事能让他吓成这样?
但现在宋溪亭最为重要,梅雪嫣快速绕过屏风,走到内殿。
见御书房休息的软塌上赫然躺着睡着的宋溪亭,他旁边坐着梁文帝。
梁文帝眼下有些青黑,整个人也像是好几夜没睡一般,他眼下正轻轻地给宋溪亭缕着额前碎发。
梅雪嫣不由放慢了脚步,神情多少有些纳闷。
梁文帝除了看着有些疲惫,好像也没有大怒的样子,对待宋溪亭也同她上回见过的态度差不多。
梅雪嫣念头刚过,软塌的宋溪亭动了动,似乎要醒,她快步走了上去,想凑近看看宋溪亭现在是什么情况。
哪知宋溪亭刚睁眼,看着眼前的梁文帝,他小脸倏而发白,整个人快速后撤,后背抵在榻边,小小的身躯扯着被子止不住瑟瑟发抖。
宋溪亭的异样,梅雪嫣一眼便瞧了出来,她眉心拧得更紧。
好奇怪。
梁文帝似是没看出来宋溪亭的异样,他脸上浮着温和的笑意,一步一步朝着宋溪亭逼近。
“溪亭这是怎么了?”
“是父皇啊,是最疼爱你的父皇啊。”
“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你躲什么?”
说话间,梁文帝再次用手抚上了宋溪亭苍白的脸颊。
宋溪亭干裂的唇颤了颤,整个人宛若惊弓之鸟,却也没再闪躲。
却是突然,梁文帝的手顺着宋溪亭的脸颊向下移动,抚过宋溪亭白皙易折的脖颈,然后……
梁文帝掐住了宋溪亭的脖颈,死死地掐住!
宋溪亭骤而瞪大了眼,小手快速想掰开梁文帝的手挣脱,但他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少年,哪里有梁文帝力气大,整个脸因为憋气而显得通红。
梁文帝自顾自毫无发现般,继续柔声念叨。
“朕给了你无上的荣宠,万人的艳羡……”
“而你…你给了朕什么?”
但言语有多温柔,他掐住宋溪亭的手劲儿就有多大。
站在一旁的梅雪嫣被眼前事情的离奇发展惊得懵了一瞬,但现在没时间让她思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梁文帝把宋溪亭给掐死。
梅雪嫣上前想拦住梁文帝的手,情急之下她把手覆在小宋溪亭的手背上,去掰梁文帝的手。
等她覆在宋溪亭手背时,才后知后觉反应,她的身体按道理来说该是不能接触梦境里的人,就像先前三皇子可以穿过她的身体。
但奇怪的是,宋溪亭却不会穿过她的身体,梅雪嫣的手紧紧覆盖住了宋溪亭的小手。
不过眼下,容不得梅雪嫣思考,她一咬牙,准备死马当活马医。
没曾想,还真把梁文帝的手给掰开了。
宋溪亭大喘着气,脖颈的红色掌印触目惊心,此时大太监冯公公也进了来,跪在梁文帝身边,着急道。
“圣上三思啊,二皇子还小,而且纯贵妃娘娘还在御书房外跪着,二皇子这个时候不能出事啊。”
梁文帝好似冷静了些,但神情已然有几分疯狂,他大笑了两声。
“受制于人…受制于人。”
“又是受制于人!”
“砰!”梁文帝一拳打在了软榻上,一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厉声道。
“冯回,朕三思又三思,多年三思,来回筹谋,为的是什么?”
冯公公压着拂尘不敢说话,而梁文帝却跟疯子一样笑了半晌,然后突然将宋溪亭手里的锦被抢过来。
没有阻隔,宋溪亭越发害怕地咳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梁文帝也没再掐他,而是彻底掀开了整张锦被。
站在宋溪亭旁边的梅雪嫣顿时瞪大了眼,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嘴。
好一会,梅雪嫣才反应过来,看向梁文帝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妖.邪。
这…梁文帝疯了吧?!
原来,金黄的软塌上并不只有宋溪亭一人,在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位少年,比宋溪亭高一点,双目紧闭,白皙清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梅雪嫣见过这个人,是当年那位大皇子。
但现在显然这位大皇子已经死去多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文帝看向大皇子的尸体,他的目光再次恢复成了梅雪嫣初见他时的慈祥儒雅。
只是,当初这个眼神是给宋溪亭的。
梅雪嫣一愣,看向怀中的宋溪亭。
而此时的小宋溪亭咬住唇,整个人缩在软枕上,环着膝盖,一双眸子在浓浓的恐惧之下,还闪过不可置信和……被欺骗之感。
梅雪嫣瞳孔微颤,头皮瞬时发麻,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梁文帝该不会最疼爱的儿子是……大皇子,而不是宋溪亭?!
后续的发展,也似乎慢慢印证了梅雪嫣的大胆猜测。
梁文帝抱着大皇子的身体无声痛哭了好一会,才转头过来,又给宋溪亭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直接将宋溪亭甩飞到了地上,小小的身躯伏在地上,鲜血晕染着他身前衣衫。
梅雪嫣赶紧跑到宋溪亭身边,却见他身前已然吐了好大一口鲜血,此时,他嘴角的猩红还在止不住往外冒。
而梁文帝浑然看不见般,还在辱骂宋溪亭。
“若不是你让明修换上你的衣衫,前去你的藏书楼读书,刺客也不会将他误认为是你。”
“明修是替你死的!”
“还是说,你同那刺客就是一伙的,你早就想害死明修!”
梁文帝抱着大皇子的尸体,嘴角一直咒骂着宋溪亭。
骂宋溪亭害死了大皇子,也骂宋溪亭才该是那个替死鬼,还骂着宋溪亭扫把星……
宋溪亭一直在吐血,小小的身子躬着,像是被折断的青竹,梁文帝的每一句咒骂,都让他好不容易直起的身子又跌了回去,身体撕心裂肺的痛,让宋溪亭止不住齿间打颤,他捂住肿胀的脸,过了会,他奋力咽下口中腥甜,转头,努力地给梁文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他低声解释。
“父皇,不是这样的,孩儿不是故意要害死大哥的,当时大哥衣衫被茶水打湿,这才换上了儿臣的衣衫,至于去藏书楼,是大哥提议想去的。”
梁文帝:“那你为何不去,让你大哥单独前去?”
宋溪亭:“儿臣偶感风寒,那一日大哥也是过来探病。”
梁文帝闻言更是怒极:“明修好心好意去看你,结果却当了你的替死鬼。”
“为什么死的是不是你!”
躬着腰跪在地上的宋溪亭身子一僵,他冷不丁抬头,看向梁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此刻他面容上全是对宋溪亭的厌恶憎恨。
梁文帝真心想让他死。
他对他从未有过半点父子情谊。
——从未。
梁文帝说完,更是冲下身想去再踹宋溪亭两脚。
幸而冯公公抱住了梁文帝的腿。
“圣上不要,眼下朝局不稳,纯贵妃娘家大族手上的势力,您还没有全部接过,二皇子要是没了,您多年筹谋也全都没了。”
梁文帝动作这才停了下来,好一会,他“腾”一下坐回软塌边,宛若一下子老了好些岁数,手撑在软塌旁,悲恸道。
“当年朕同秦氏本是结发夫妻,纯贵妃的家族段家瞧朕有紫微之命,愿意助朕征战沙场,逐鹿天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娶段家的嫡女,朕本不愿,但秦氏却劝朕为大局着想,她愿意退居做小。”
“当时朕便想着,如果朕真有一日成了皇帝,这江山,只能由秦氏的孩子来做,后来我们便有了明修,那是朕最为开怀的一日。”
“朕本想让老二吸引着大家的注意,以此一来可以稳住段家势力,二来也可以借此暗中给明修培养势力。”
“可现在呢,朕为明修铺的路,筹谋的一切,他人都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梁文帝眼眶红了红,整个人歇斯底里地吼道。
“朕对不起秦氏,对不起明修!”
摔在地上的宋溪亭闻言,脸色彻底白了起来,像是风中将灭的残烛。
而蹲在他旁边的梅雪嫣神情同样没好到哪去,她似乎用了一点时间消化梁文帝的话。
过了会,梅雪嫣望向坐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神色呆若木鸡的宋溪亭。
她心底好似被千斤锤重重敲过压住。
须臾,她抬眼看向正在向死去的秦氏忏悔的梁文帝,一双杏眸终于忍不住生出了十二分的火意。
她踏着小熊拖鞋,直冲到梁文帝跟前,开口怒斥道。
“你最对不起的人明明是宋溪亭!”
“他何其无辜,他真心拿你当真正的父亲,去崇拜去敬爱,而你却利用他当挡箭牌,以此来为你真正疼爱的大皇子铺路。”
“其后,明明宋溪亭是无辜的,你却因为大皇子代替宋溪亭而死,将所有罪责怪到宋溪亭身上。”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表现出宠爱宋溪亭的模样,刺客根本不会来杀宋溪亭,也根本不会有大皇子代替宋溪亭死的事。”
“明明酿成所有这一切悲剧的人都是你,为什么要去怪一个小孩子,而且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这样的人,这样的你,枉为父,枉为君!”
梅雪嫣越骂越气,最后更是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她知道这都已经是过去既定发生过的事,她现在骂再多,梁文帝也一句都听不到。
但她就是气不过,她太气不过了。
梁文帝怎么…能这么欺负人,这么欺负宋溪亭!
太过生气的梅雪嫣踏着她的小熊拖鞋,站在梁文帝跟前指着他鼻子又是一顿骂。
却不知,她身后木着一张脸的宋溪亭,忽然抬了抬头,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肿胀的眼皮微微眨了眨。
***
梅雪嫣骂着口干舌燥,还在不停咒骂,但她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再次扭曲。
这一回,她眼前依旧是黑白两色,但却知道自己现在不在御书房了。
因为她现在所在的宫殿比御书房可破多了。
梅雪嫣想想原书剧情,大概知道现在是在哪了。
梅雪嫣捂住心口,方才的事对她冲击太大,她还没骂爽,现在堵着她的心口,一时十分火大。
别说宋溪亭在这样的情况下可能心里扭曲成反派,她替宋溪亭打抱不平,都想“助纣为虐”了。
想到宋溪亭,梅雪嫣也顾不上顺气儿,她快速在冷宫里穿梭着,想找到小宋溪亭,但好像她还是来晚了一步。
等到梅雪嫣找到宋溪亭的时候,他手上赫然拿着匕首,旁边是咽了气的纯贵妃,不远处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正看着这一幕。
想来这一幕,应该就是宋溪亭舅舅去冷宫救宋溪亭的那一幕。
梅雪嫣一步一步朝着手握着匕首的少年宋溪亭走去。
她路过了顿在半路没有上前的宋溪亭舅舅旁边,余光看到了他面上的不可置信,以及压抑的愤恨。
宋溪亭的舅舅果然是同传闻一样,从未相信过宋溪亭没有弑杀生母。
而离梅雪嫣还有些距离的宋溪亭,此时衣袍宽大,整个人比前几年瘦削了很多,脸色依旧十分苍白,他赤着的脚背,青筋可见,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可怖。
他的眼神比几年前平静了很多。
但在此时此刻,这种平静却成了某种诡异。
梅雪嫣听见身后宋溪亭的舅舅在让宋溪亭过去,说是来救他的,要带他离开这里。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缓缓抬头,看向他舅舅的方向,幽静的眸子显得有些空洞,不一会,他动了动,神情无悲无喜地朝着他舅舅的方向走了过去。
梅雪嫣停下了脚步,转身回望宋溪亭舅舅的方向,然后再一次愣住。
宋溪亭舅舅身后,再次出现了先前令梅雪嫣心悸的黑色漩涡。
梅雪嫣眼眸一转,便明白过来这黑色漩涡的含义。
它的出现,代表着宋溪亭只要踏进去,他的人生将会比现在更黑暗一点。
未来的宋溪亭,将会一步步走上万人唾骂,人人畏惧,无人可信,无人可依的反派权臣之路。
梅雪嫣看着宋溪亭单薄瘦削的背影,她忽然想到八岁的宋溪亭。
眼神清亮澄澈,他尊师重道,友爱兄弟,心有大业,仁慈宽厚,是小小芝兰玉树,是踏着青岚而来的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