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把他手里的笔夺过,讪讪笑道:“少卿大人冷静,要死吃完饭再死,死也当个饱死鬼,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没吱声,两眼还是望向眼下的折子。
唐小荷将提前卷好的酱肉饼一下怼到他眼皮子底下,彻底挡住了折子。
“大人张嘴。”
宋鹤卿张嘴,连饼带肉一口下肚,眼里的神采亮了亮。
“这里面卷的是什么?”他问。
“豆腐干,卤的。”唐小荷睁眼说瞎话。
“真香,我下次还吃这个。”
唐小荷在心里直乐,心说这狗官还真是好骗。
不对,也不是好骗,准确来说,他好像是懒得动脑子,至于原因——
唐小荷看了眼案上永远堆积如山的卷牍文书,破天荒的有点同情这货。
“吃完了饭就去好好睡一觉吧。”唐小荷道,“我奶奶以前说过,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人的寿命却只有短短几十年,该歇就得歇。”
宋鹤卿嚼着“豆腐干”卷饼,闷声闷气说:“睡不着。”
唐小荷:“还在想你的宝贝?”
宋鹤卿:“我什么宝贝?”
唐小荷狐疑:“张录事说的啊,说你的宝贝被贼偷走了,大理寺现在正到处给你找呢。”
宋鹤卿“哦”了声,懒得解释。
唐小荷当他默认,语重心长劝了一通,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好话歹话都说了一遍,最后甚至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故作神秘道:“对了大人,我跟你说个奇怪的事儿。”
宋鹤卿两眼发直,光嘴动着,魂儿不知道又飞哪里去了。
唐小荷:“我今日为了找阿祭,进了一条小黑巷子,里边又黑又冷,渗人极了,但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竟然发现了谢长寿的衣裳!”
宋鹤卿的动作顿时定住。
唐小荷还沉浸在当时的疑惑里,没留意宋鹤卿的表情,蹙眉想不通道:“你说他的衣裳怎么会出现在巷子里呢?难不成他喝醉酒跑里面撒尿去了?那也犯不着脱衣裳啊,怪,太怪了……”
宋鹤卿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表情一反方才的死气沉沉,瞪大一双狐狸眼,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道:“哪条巷子?确定是谢长寿的衣裳吗?你现在带人过去把那衣裳捡回来,不对,我跟你一起过去,现在就去!”
唐小荷被他这表现吓住了,哪里敢说不,只愣愣点头。
去的路上,唐小荷缠着宋鹤卿问了个明白,才知道哪有什么宝贝失窃,是国舅失踪。
谢长寿找不回来,相府一半的下人都别想活命,同时也意味着大理寺又摊上一桩棘手的重活。
宋鹤卿去的同时不忘派人去请赵贵东,赵贵东马不停蹄赶到大理寺,焦急等待片刻,终于盼到宋鹤卿回来,看到衣裳的那刻,赵贵东瞬间老泪纵横,说这正是小主人贴身衣物无疑。
宋鹤卿立即派人着重搜查小巷附近,附近的勾栏瓦舍也开始二度筛查,连带民居酒肆,也有胥吏登门亲自调查询问,在各大城门蹲点的差役也接连前来回话,说出城的人里并没有看见国舅爷。
整整两日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转眼来到第三日,灯会的最后一天,也是压轴的一天。
夜幕降临,京城中挤满了四海来客,城中最大的酒楼——天香楼之上,悬悬托起一只长宽十丈开外的巨大寿桃,寿桃乃绮罗刺绣,需三百绣娘,两百工匠,不眠不休劳碌半年打造而成。在这寿桃里,还盛放了成千上万只华美天灯,待子时一到,与酒楼隔城相望的皇宫宣德楼上,圣人亲自拉弓上弦,火箭如流星划破长夜,正中寿桃。
寿桃在火中燃烧,于火光中释放出万只天灯,天灯升空,漫天明亮,万民同乐。这就是独属于大魏王朝一年一度的盛景——仙人点灯。
天香楼下,唐小荷气喘吁吁扶着腰,耳边太吵,她未免加大音量,放声吼道:“宋鹤卿你有病吧!你出来断个案子你带狗就算了,你怎么还把我带上了!”
宋鹤卿手拿谢长寿的衣服,正在给大黄嗅味道,闻言默默道:“老实说,我觉得你的鼻子不一定比狗差。”
“我去你大爷的!有你这样夸人的吗!”
唐小荷跑了一整天,此时又累又饿脾气又暴,干脆转身开撤:“我不跟你玩了!你爱使唤谁使唤谁去吧!”
宋鹤卿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你怎么能走,说好了接何进的班呢?”
“我不接了!我反悔!我要回去做饭!”
“你冷静点,我可以给你涨工钱。”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我……”
宋鹤卿看向旁边的豪华酒楼,眼波沉了沉道:“事成之后,我让你进天香楼。”
唐小荷瞬间安静下来,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你说真的?”
宋鹤卿认真地看着她,点了下头:“君子一言,驷马难——啊!”
二人手拉手在人群狂奔起来,唐小荷恼羞成怒:“你说话就说话!你跑个铲铲啊!”
宋鹤卿也怒:“不是我在跑!是狗在跑!”
他牵着狗,狗拉着他,他拉着唐小荷,一狗两人玩命狂奔,场面一度十分失控,到哪哪里人仰马翻。
唐小荷:“它跑什么跑!你就不能让它停下吗!”
宋鹤卿:“我都不能让你听话!我有什么本事让它听话!”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可能闻到谢长寿的气味了?”
一炷香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在一个烧鸡摊子前停下。
大黄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看了看烧鸡,又看了看宋鹤卿。
唐小荷:“……”
唐小荷:“它的意思是,谢长寿变成了烧鸡?”
宋鹤卿只觉得脑子疼,无奈地揪了揪眉心道:“走吧,回大理寺,先把这臭狗炖了。”
他一步没迈出去,转脸见唐小荷抓着他的衣袖,脸上的表情与大黄一致,身后若有尾巴,此刻怕也已经摇了起来。
宋鹤卿仰面朝天,长吐了口认命的气,动手掏钱买鸡。
片刻过去,唐小荷手拿两只烧鸡腿走在街上,左一口右一口,同时还不忘饮水思源,把鸡腿伸到宋鹤卿嘴边:“来一口?”
宋鹤卿满脸嫌弃:“我不吃肉。”
唐小荷收回手,心想你可没少吃。
这时,只听皇城上传来三声钟响,一支长箭携火破风而来,正中天香楼上的巨大寿桃。
寿桃燃烧,裂出大口,万盏天灯腾空而起,夜空亮如白昼。同时间,万民沸腾,男女老少齐声高呼——“仙人点灯!四海同庆!天佑大魏!吾皇万寿无疆!”
呼声响彻云霄,有排山倒海之势。唐小荷被这场面所震撼,不知该是看灯,还是看人。
她干脆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闭眼祈福,睁眼见这小厨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没好气道:“看我干嘛。”
唐小荷:“少卿大人长得好看不让人看啊?”
宋鹤卿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耳后滚热,声音冰冷:“有这油嘴滑舌的工夫,不如替我想想谢长寿还有可能出现在哪,过了今日他爹可就要回府了,若还是找不着他,到时候大理寺上下一个也别想闲着,都得为这破案子操心,你还想安安静静在厨房做个饭?我告诉你,有你哭的时候。”
他嘟囔一大通,结果回过头一看,发现唐小荷正背对他用鸡骨头逗狗。
“唐小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二人再度吵吵起来,正事抛到九霄云外。
天上灯海如山,地上人海如潮,照亮千家万户。
拥挤的大街上,闺阁少女结伴而出,以灯火为掩护,轻瞥情郎。白发老翁摆摊卖糖,捏出的糖人惟妙惟肖,吸引来一帮小儿,清脆的笑声不断。男人们走在人潮中,脖子上骑着孩子,手里挽着妻子,夫妻俩时而看灯时而逗弄孩子,相视而笑。
忽然,脖子上的孩子指天发问:“娘亲,那个灯是什么灯啊?”
妇人抬头望去,本想回答,不料也皱了眉头,拍了下孩子爹道:“你看那个灯,光秃秃的,一点都不好看,好像还有手有脚,是牛灯?还是羊灯?”
“不对,牛灯羊灯是横着的,那个是竖着的,有点……像人。”
那边,宋鹤卿唐小荷正吵兴头上,忽然听到人群一阵喧哗,哭声喊声齐齐响起,妇人们抱起孩子便往家跑,脸色煞白,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个别胆大之士手指天空,嘴里大嚷:“那是个人!头被去掉的人!”
作者有话说:
仅仅去掉头是飞不起来的,所以里面也被掏空了(恶魔低语)
第18章 酥脆小锅巴
◎仙人点灯◎
“尸体疑似谢长寿,身首异处,头颅下落不明,全身精光不见衣物,尸骸,尸骸……”
大理寺验尸房里,仵作擦了下额头的汗,转脸难以续说。
即便把整个京城的仵作找来,怕都没有见过这般骇人场面,看一眼便直让人舌头发麻,四肢冰凉。
宋鹤卿上前,垂着眼睛打量床上那身人皮,伸手掀起一角,检查了下里面,面不改色道:“尸骸全身骨骼被掏空,血肉尽除,经油浸泡而后风干,表皮有淤青,疑似生前遭受毒打。”
张宝在一旁全然记下,分毫不敢马虎。
这时,手下人进来通传:“少卿大人,谢丞相现已来到,正往验尸房而来。”
宋鹤卿:“尸体还没验完,先不要让人过来。”
可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鹤卿心略沉,命人将遮尸布盖好,转身走向门口。
在离门口不到三尺之距,两扇门被“砰”一声踹开,宋鹤卿抬眼,正对上一双通红浑浊的老眼。
谢玄头戴进贤冠,身着玄色如意纹罗交领袍,玉腰带板,身上尚带酒气,显然是刚从宫宴赶来。
大魏国丈,两朝元老,谢玄早已练就一身神佛不惧的压人气势,可此刻,竟是须发皆抖,看到宋鹤卿那刻,神情惶恐难以自持:“究竟是怎么回事?宋左卿你说,那个飘在天上的,怎么可能是我的寿儿?”
宋鹤卿深揖一礼:“下官正在查验死者身份。”
谢玄一把抓住宋鹤卿胳膊,瞪大了两只眼嘶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们大理寺到底查出个什么了!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寿儿!”
实话到了宋鹤卿嘴边,终究没有被他放出去。他稍顿片刻,最后再度一揖,沉声道:“相爷节哀。”
谢玄霎时犹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竟是直直往后栽了过去,幸而有随从及时扶住。
他大喘粗气,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的寿儿,我的寿儿……”
他推开随从,踉跄冲到停尸床边,一把揭开了蒙在上面的那层白布,看到人皮的那刻,谢玄发出“啊!”的一声大叫,几乎当场昏厥。
“我的儿啊!”
宋鹤卿回头望了眼那伏榻嚎啕的身影,给周围随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上前打搅。
管什么权野倾朝,此时这位也不过是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罢了。
宋鹤卿出了验尸房,望着天际茫茫夜色,长吐一口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一转身,正撞上直愣愣杵在门口的唐小荷。
“嘶!”他捂着噗通乱跳的心口窝子,大喘气道,“你不去睡觉你蹲在这干嘛?人吓人吓死人知道不知道?”
唐小荷睁着俩大眼睛,正经道:“我睡不着,我有点想不通,到底是谁和谢长寿有这么大的仇,杀了他就算了,还把他剥皮抽筋做成灯笼,这得多大的恨啊。”
宋鹤卿依旧揉着心口窝,皱眉道:“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且不说是谁有这胆子,光谈将这人皮灯笼做好顺利送入天香楼,安置在寿桃里面,便不知要通过多少关卡,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小荷想了想,顺口来句:“或许是自己人呢?”
宋鹤卿神情一凝,显然有被提醒到,但顿时更觉得头疼,揪着眉心无奈道:“现在可好,一个天香楼不算完,紧接着还得彻查工部,累死我算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工夫,开门声响,谢玄已被随从扶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灰,身如搞木。
宋鹤卿忙对谢玄行礼,唐小荷跟着弯了下腰,紧接着便躲到了宋鹤卿身后。她有点害怕这些高官身上那股子说不出的气势,压人得紧。
“宋左卿,年少有为,可堪大用。”
谢玄在极端的悲痛过后,嗓音有些死灰般的平静,只是喉咙嘶哑异常,好似老破风箱。
他定定看着宋鹤卿,哪怕目光沉痛万分,其中也带有上位者独有的威慑与强势,使人如芒刺背。
他忽然挪动步子,走到宋鹤卿跟前,抬手一把拍上了宋鹤卿的肩,一字一顿道:“我儿,就交给你了。”
“三日之内,找到我儿的头颅,给我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宋鹤卿神情沉下,俯首道:“大理寺定当全力以赴。”
谢玄收回手,转身踉跄离开,哪怕身后随从成群,难掩萧瑟潦倒。
直到谢玄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宋鹤卿才终于褪下身上那层沉着冷静的壳,在验尸房门口疯狂挠头来回踱步道:“三天,三天时间,找到国舅爷的头,给丞相和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一脚踢在了门上:“这怎么可能!”
唐小荷感觉到他要被逼疯,连忙讪笑劝慰:“事已至此,不如大人你先去睡一觉,养足精神天亮好做事啊。”
宋鹤卿“呵”了一声,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反问道:“睡觉?那是我该干的事情?我这一睡没三四个时辰能爬起来?三四个时辰,够干多少事情了,杀个人都能放干净血了,何止放干净血,块儿都能分好了……来人啊!把天香楼和工部全都给我封锁了!把谢小国舅失踪当日看管他的下人全部给我抓过来!审!挨个审!”
唐小荷被宛若疯狗的宋鹤卿吓到,步伐往后一挪,转身打算开溜。
宋鹤卿却幽幽叫住她:“你干嘛去?”
唐小荷停住脚步,强颜欢笑道:“大人辛苦,我,我给大人做碗面去。”
“本官不饿。”
唐小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兴高采烈道:“好嘞那我就先退下了!大人早点休息小的就不多奉——”
宋鹤卿:“我不饿你就不做了?”
唐小荷:“……”
好想把这狗官的狗头一拳打爆。
她憋着半肚子火气回到厨房,看到晚饭还剩下半大盆米饭,干脆连脑子也不动了,心想那狗东西不是说自己不饿吗,那就做个锅巴给他当零嘴嚼,堵住他的嘴,省得听他叽歪。
说干就干,唐小荷将盆中米饭倒出,在案板上揉成团擀薄,最后切成小块下锅炸,炸到表面金黄,捞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