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都在地底下跟阎王爷摆好棋了,硬是被唐小荷给一把薅回了阳界,当即发出不耐地一声闷哼,嗓音沙哑,气若游丝道:“祖宗,你让我安安静静的死去行不行。”
“要死也得听我说完再死!”
唐小荷动手把宋鹤卿的眼皮扒拉开,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怀疑汪士林根本不是军营出身,他可能是个厨子!”
宋鹤卿顿时来了精神,眼皮不必唐小荷扒拉也支棱了起来,认真道:“此话怎讲。”
唐小荷:“你知道他怎么形容我做的合川肉片吗?他说是荔枝味!”
厌食·挑食·美食终结者·宋鹤卿:“……所以呢?”
唐小荷继续晃着宋鹤卿的肩膀:“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当兵的啊!荔枝味是只有造诣很深的厨子才能做出的味道,虽然是酸甜口但和糖醋根本不一样,普通人只知道糖醋,但换成厉害的厨子,只消鼻子一闻,一下就能闻出分别!他是厨子!而且厨龄起码有几十年了!厨子最懂如何放血分尸,谢长寿很可能就是他杀的!”
宋鹤卿的头又仰了下去,无力懒散道:“那又怎么样,人都放走了,我还能把他怎么办。”
“去追啊!”唐小荷目光炯炯,“你有手有脚,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凶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宋鹤卿轻嗤一声,嗓音透着无边疲倦,以及浓重的自嘲意味:“我一个人去追?”
唐小荷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果决道:“我跟你一起!”
四目相对,宋鹤卿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看着小厨子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干净的眼眸,耳边浮现她刚刚说的话——“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凶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是啊,有手有脚有眼睛,又不是不能去追去查,上头不让,他就不做了吗?调不动衙门,他就自己来,凶手被放出去了又怎么样,只要有他盯着,能跑得了?
困扰他多日的那团麻线终于理清了,宋鹤卿一拍额头,暗骂自己:“该死,路走窄了。”
他扒下身上的一身公服,随便找了身常服穿上,拉起唐小荷,谁也没惊动,悄悄从后门出了大理寺。
他二人先是去工部,没有找到汪士林,并且得知了一个消息——汪士林自昨夜从大理寺回来便辞了公务,说年纪大了,想要回乡养老,工部批准。
宋鹤卿便又带着唐小荷去了汪士林的官舍堵人,结果去晚一步,官舍人去屋空,连个人影也没有。
最为奇怪的,是房中一些值钱之物没有被带上,唯堂屋的屋檐下,灯勾空空如也,似乎少了两只挂在这里的灯笼。
宋鹤卿眯眼瞧着那两只灯勾,视线凝结许久,突然拉住唐小荷的手,出了院子上马甩缰,直奔离崇明门最远的旧封丘门。
唐小荷马术不好,只能和宋鹤卿同骑一匹,宋鹤卿骑马又快,等抵达旧封丘门,唐小荷隔夜饭都颠到了嗓子眼。
但她下马根本来不及去吐,往城门定睛一瞧,张口便吼:“汪士林!你给我站住!”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一僵,身后排车上,两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与白发相对比,有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他转身看到那年轻男人的长相,双肩颤了下,登时老泪纵横,直直跪下道:“少卿大人饶了我吧,国舅爷真的不是我杀的啊,在大理寺关那两日,已经要了老头子我半条命了,我只是想趁活着,再回老家看上一眼,求大人成全啊。”
周围百姓窃窃私语,向宋鹤卿投以鄙夷目光,很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样年迈的老人家会和凶残的人皮灯笼案有关系,但所有人都会在心里认定大理寺少卿胡乱断案,是个狗官。
“狗官。”当真有人骂出了声。
唐小荷气儿没喘匀,叉腰便嚷:“谁骂的!谁骂的狗官!出来单挑!”
宋鹤卿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拍了下头道:“行了,骂最多的就是你,消停点。”
恰巧谢长武骑马巡到此处,看见宋鹤卿,浓眉一皱叱道:“哟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呐,这位老先生被你逼得不敢在京城多留一日,只想快点返乡,你追到这里还不能放过他,难道非要将人往死路上逼,才高兴,才满意吗?”
宋鹤卿朝人一揖,道:“谢统领此话严重,宋某之所以追到旧封丘门,不为公事,只为向汪老先生买两盏灯笼。”
“灯笼?人家都不在工部待了,卖你哪门子的灯笼。”
宋鹤卿直起身,抬起胳膊,手指直直指向排车:“我看那里还有两盏,不如就它们了。”
汪士林老脸瞬间变得煞白,抬头望向了谢长武。
谢长武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上血色也是一消,斩钉截铁道:“不行,那是人家留着自己私用的,不能卖给你。”
宋鹤卿嘴角噙抹笑意,看着谢长武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慢条细理道:“谢统领不必急着代人拒绝,我是找他买,不是找你买。”
汪士林忙朝宋鹤卿磕头,拉起颤音道:“那的确是老头子我私用之物,恕不能割爱售与大人了。”
“哦,原是如此么。”宋鹤卿迈出步伐,一脸坦然,“那我看看,看看总可以吧?”
汪士林脸色更加煞白,谢长武也一抽长刀:“拿下他!他要中伤无辜百姓!”
霎时间,在场羽林军齐齐冲向宋鹤卿。
宋鹤卿将唐小荷一推:“离远点。”
唐小荷也真的不复他嘱托,一溜烟起码跑出五丈开外,好似生怕血溅自己身上。
宋鹤卿出招极快,反手夺过最先冲来的羽林军腰刀,刀光一闪,拦腰砍断其余羽林军数根长枪,却未伤一人性命,将马上的谢长武看得瞠目结舌。
也就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想起来,这长得娘们唧唧的小白脸,当初是靠武状元及的第。
谢长武牙一咬,下马大喝道:“让我会会他!”
宋鹤卿却纵身一跃,白鹤一般借人肩头落到排车上,手提起一盏大红灯笼,轻声道:“可惜了谢统领,我今日来这不是为了和你打架的。”
他又掂了掂灯笼,看向脸色惨白的汪士林,笑道:“够沉的啊。”
说时他将灯笼往空中一抛,同时挥刀砍去,霎时间,偌大的灯笼被劈成两截,一颗黑漆漆的东西从中露出,滚落到了地上。
正是谢长寿已经腐烂的人头。
作者有话说:
鬼知道我想这一章六千字解决的(点烟)
第27章 真相
◎仙人点灯(完)◎
立夏日, 炎暑将至,哪怕夜幕降临,整个京城也都笼罩在灼热的暑气中。
街头巷尾的百姓, 无不在谈白日旧封丘门的惊骇一幕, 说那两大只灯笼看似不起眼,里面竟然藏了满满的尸块,发现时都已腐烂发臭, 整个旧封丘门都臭不可闻。
谈论声中,一只白鸽破夜而来,扑动雪白羽翼,身姿轻巧地穿过巍峨的明德门, 经御街,直奔权贵云集的大相国寺附近。
少顷, 崔府中跑出一匹快马,马上侍从不停挥动鞭绳, 直奔坐落五寺三省的报慈寺街。
大理寺门口, 马儿停下,侍从下马,将手里书信交给已在门外等候一天的胥吏。胥吏接过书信, 一刻不敢耽误, 转身回到大理寺,朝着监牢的方向一路小跑。
跑到牢门口,胥吏将书信再交给狱吏,狱吏接过, 转身跑入牢中, 一直跑到大牢尽头的刑架前, 俯首双手奉上书信。
烛火猎猎, 跳跃不止,昏黄映照下,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出,将信拈起,拆开,取出里面的字条。
宋鹤卿看着纸上所言,眼中闪过丝寒光,抬脸看着那被绑在刑架上,看似奄奄一息的老人,轻启唇道:“我应该叫你什么,是汪士林,还是——朱和顺?”
老人一动未动,头脸耷拉向下,月光自巴掌大的窗口照入,打在他的满头白发上,使得他好像一尊早无生命的石像。
“不见棺材不掉泪,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见。”宋鹤卿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翕动嘴唇,用老迈嘶哑的声音喃喃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
宋鹤卿走到他面前,将字条往他眼下一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三十年前你与汪士林结伴前往京城谋活路,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杀害,拿着他的户籍,顶替了他的位子,你觉得做的天衣无缝,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一辈扬州人可还没死绝呢,就算是找他昔日亲朋好友打听打听,不也很容易得知,汪士林他有一个做厨子的好友,名叫朱和顺?”
朱和顺倏然激动起来,抬头瞪着宋鹤卿吼道:“不可能!我和他的亲朋好友全都饿死干净了!你到底是怎么打听到的!”
宋鹤卿一惊,竟是愣住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崔群青的朋友是通过什么手段打听来的,字条上只写了结果,过程是他自己推测的,以为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无外乎是通过亲戚朋友,谁知道还有这一出。
“全都饿死干净了?”宋鹤卿眉头不由深皱,“当年那场大旱,到底有多厉害?”
朱和顺看他这幅困惑表情,似是感到无比好笑,笑个不停,笑中带泪,似是陷入什么回忆中,颤声喊道:“井泉竭,人渴死,田苗尽枯,运河成陆。朝廷啊,朝廷的钱款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啊,我女饥渴至死,我妻泪竭而亡,方圆百里,不见一滴水一粒粮,朝廷,朝廷怎么还不派人来啊!”
宋鹤卿气息凝住,想到了昔日上京赶考途中听到的一首童谣——“谢氏有鸟遍体玄,长翅一展上九天,空食王母千斤粟,不落一粒下凡间。”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的头脑被哭笑声吵得混乱不开,努力维持住清醒,果决有力道:“可纵然你内心再是冤屈,旱灾和谢长寿又有何干系,究竟是什么,让你对他下那么重的毒手。”
朱和顺哭完笑完,渐渐安静下来,安静中,他忽然嗤笑一声,问宋鹤卿:“宋大人,你知道寿桃里要装多少盏灯笼吗?”
“一万盏?”宋鹤卿不懂他为何问这个,随便说了个数字。
“不对,是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只盏。”朱和顺道。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缓,如飘天际,隔梦呓语。
“一万零九百九十九,既是恭贺圣上万寿无疆,也是向上苍祈求,庇护大魏长治久安。”
“在工部,一盏灯笼的造价是五两银子,所有灯笼加起来,是五十万零四千九百九十五两,加上寿桃的造价,是整六十万两。”
“一两银子是一千钱,一文钱可买两个烧饼,两个烧饼可让一家三口多活五日,若是娃娃,可活七日。”
“六十万两,能买多少个烧饼,宋大人能算出来吗?”
宋鹤卿掌心沁汗,竭力维持镇定,目光发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和顺笑了笑,继续呓语道:“在我刚来京城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懂,明明朝廷说赈灾的粮款拨出去了,为何扬州却什么都没收到,那些粮款到底去哪里了,难道凭空消失了吗?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些年,我始终想不通。直到朝廷为带动京城商业繁荣,官商联合,借天香楼向陛下祝寿,造寿桃,藏天灯,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些粮款去了哪。”
“它们变成了绮罗绸缎,再被一把火点灭,是谓普天同庆。”
“够了!”宋鹤卿没来由的心慌,只能出声打断,“你说这些,又和你杀了谢长寿有什么关系,难道仅是因为他抢走你一盏灯笼,还打了你一顿吗?”
“不是。”朱和顺摇头,干裂粗糙的嘴角略浮出抹笑意,在宋鹤卿诧异的目光里,继续道,“是因为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一盏破灯笼而已,小爷我家里有的是。”
宋鹤卿心头一震,仿佛都能看到谢长寿起死回生站在自己面前,挺着大肚子,高昂着他那颗肥胖臃肿的头颅,不可一世,傲慢逼人。
宋鹤卿隐有感受到什么,但还不够清晰,只能张口去问:“这句话怎么了?”
“怎么了……”朱和顺缓缓笑出声,忽然声音一厉,抬头睁着那双血红老眼瞪向宋鹤卿,疯了一般地吼道,“一盏破灯笼而已,他家里有的是,既然有!为什么还要抢别人的!他们缺钱吗!缺饭吃吗!他们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粮,根本就用不完,为什么还要去抢!去夺!”
那双老眼里涌出浑浊的泪,大滴大滴,像永远化不开的浓墨。
“我三十五岁才得宝儿一个女儿,她是生生饿死渴死在她娘怀里的,去时不过六岁,我的云娘生生哭瞎了眼,哭到最后眼里流的不是泪,是血,她咽气时跟我说,她下半辈子不要当人了,去做猪做狗,被人一刀宰了吃肉,也好过为人,受这生死离别之苦。”
“仙人点灯,普天同庆……哈哈哈,多么好听的一句话,可有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扬州大旱!”
“凭什么你们都在庆贺,而我却要饱尝家破人亡之苦,观你们团圆!”
“既如此,我不妨把谢长寿做成灯笼,去替代被他抢走的灯笼,京城不缺民脂民膏烧灼起来的味道,可想必都没见过权贵的膏脂烧起来长什么样吧?干脆我就助他上天,让大家开开眼,也让我的云娘在天上开开眼,这有何不妥,有何不妙,谁让他抢了我的灯笼,他这难道不是自食恶果吗?哈哈哈!”
宋鹤卿闭了眼,沉默许久方道:“没错,他这的确是自食恶果。”
可他又将眼睛倏然睁开,眼波清亮不已,亦沉痛不已,上前揪住朱和顺的衣襟大喝道:“可这果子又何须你亲自动手去摘!作孽之人自有天收,天不收我收!我杀他遵的是法,你杀他犯的是罪!以命换命,你觉得值吗!”
“值。”朱和顺笑道,“活到这把岁数,能把奸相的儿子宰了,大值。”
宋鹤卿将他的领子松开,咬牙从齿间挤出四字:“冥顽不灵。”
说完转身欲要离开,身后却传出朱和顺的低笑。
朱和顺道:“宋大人,不是老头子我冥顽不灵,是你还太年轻。你没有经过骨肉分离的苦楚,午夜梦回时痛不欲生的心情,你不会懂的,你知道个什么。”
宋鹤卿顿住脚步,转脸看向朱和顺。
他的表情已恢复一惯的沉稳,站在那一缕皎白月光中,周身清辉环绕,宛若仙人。
他说:“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没经历过。”
朱和顺麻木的脸上,闪过丝愕然。
可宋鹤卿再没给他眼神,转身离开了监牢。
监牢外,唐小荷坐在台阶上,脸埋膝间,已经睡着。
听到门开声,她抬起头便望,揉着眼睛道:“你终于出来了,那个汪汪汪——”
唐小荷睡懵了,一时忘了汪士林叫什么名字。
宋鹤卿脑子一抽,鬼使神差来句:“喵喵喵?”
唐小荷终于想起来:“那个汪士林,他招了没有啊?”
宋鹤卿在她旁边坐下,抬头看着月亮,舒口气道:“招,能不招吗,家底子都快被我扒出来了,再硬撑下去也没意思。只不过我是真替他可惜啊,冒名顶替虽然是大罪,但这么些年又没有人细查过他,朝廷官舍给他住着,工部俸禄给他开着,只要他安分守己,过几年寿终正寝,尘归尘土归土,何至于落得这么个晚景凄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