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栾氏道:“唉,若早知她一点不教人省心,还不如听娘的了。”
此时牛天赐从房中跑出来,朝着娘和奶奶便嚷:“你们能不能安静点!都吵到我看书了!”
小人书也是书。
牛老太顿时眉开眼笑,轻声细气地对大孙子道:“好好好,安静安静,真是的,都吵着我乖孙用功了,都安静!我乖孙以后可是要当文状元的人,谁也不准吵他!”
牛天赐抱怨着回房,嘴里骂骂咧咧。
牛老太却跟听不到似的,颠着不利索的步子追过去,讨好似的道:“乖孙啊,晚上想吃什么啊,家里还有只鸡呢,要不宰了给你吃?奶奶知道你最喜欢吃大鸡腿了。”
“今天不想吃鸡腿,想吃鱼。”
“吃鱼好啊,吃鱼补脑子,聪明。天赐娘!快点买鱼去!没听见我乖孙说要吃鱼啊!”
牛栾氏实在累到不想动,只好挪着疲惫的步子到了牛大山跟前,动手轻轻推了下他,以一种极温柔极谦卑的语气道:“孩子爹,你去买鱼去吧,我太累了。”
哪想牛大山瞬间睁开那双牛眼睛,照着妻子的脸便是一巴掌,直接将人打翻在地,接着起身骂道:“他娘的你累老子就不累?你一天才洗多少件衣裳,你知道老子一天得拉多少船吗?到家还他娘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老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婆娘!”
牛老太见状也不劝架,还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哎哟我说天赐娘,男人是天男人是地,当女人的怎么能支使男人呢,女人要是骑在了男人头上,那这个家不就乱套了吗?买条鱼罢了,何至于自己就迈不开那个腿了呀。”
牛栾氏浑身抽搐,手捂脸颊,眼泪一颗颗往外冒,瘦弱的身躯紧贴地面,力气活似被抽干似的,怎么都站不起来,也没个人扶她。
还是多多从锅屋出来,看到这幕大叫一声“娘!”,忙不迭冲过去就要扶牛栾氏。
可牛栾氏的力气跟忽然攒满似的,一下子蹦起来照着女儿身上便踹,把女儿踹到在地,不停地嘶着她头发,往她脸上扇着巴掌道:“没良心的贱人!你是聋了吗!没听见你哥说要吃鱼?你哥说要吃鱼你就该赶紧跑去给他买!你个贱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
这时牛天赐又从房中出来,朝着乱象吼道:“都别吵了!我不吃了!”
他迈开大步便要往门口去,牛老太一把扑过去抱住孙子大腿,哆哆嗦嗦道:“乖孙这是要往哪去?”
“我去找狗蛋,他家里有钱,顿顿有鸡有鱼,他家里人也不给他丢人现眼。”
“这怎么使得啊,”牛老太泪如雨下,只听见了前半句,“咱们自己家又不是没饭吃,干嘛往别人家去,奶奶拿钱,奶奶这就拿钱让你妹给你去买。”
牛老太哆嗦着手从身上摸出补丁钱袋,动作急又快,跟生怕晚了大孙便要去别人家似的。
可等她摸出钱袋解开口往外一倒,一个子儿没有,里头竟然是空的。
牛老太的眼睛瞪得浑圆,当自己在做梦似的,又将钱袋抖了两遍,甚至将钱袋从里翻了出来,又仔细抖了抖。
但很显然,一个铜板也没有抖出来。
“啊!钱啊!钱没了!”牛老太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牛栾氏和牛大山也傻了眼,第一时间不是冲过去关心昏死过去的老娘,而是捡起地上的钱袋仔细去翻。
钱没了,钱真的没了。
夫妻二人先是双双瘫坐在地,接着同时反应过来,一个拽住了女儿头发,一个去往女儿身上抡拳头,同时质问她:“是不是你把奶奶的钱拿走了!快点交出来!把钱交出来!”
多多拼命摇头,哭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贱货!还嘴硬!我道你近来怎么吃胖了这么多,原来是用你奶的钱开小灶去了!她爹!搜她身!”
“救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求你们不要扒我衣服,大哥哥救我!”
就在这时,两扇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了一帮身着公服的大理寺差役。
唐小荷随宋鹤卿入内,看到多多满面泪痕被摁在地上,领口都被扯开了一大片,气得冲过去便对那作恶夫妻吼道:“滚蛋!”
牛大山夫妇被这阵仗吓得不轻,经这一吼更是忙不迭逃开,面朝宋鹤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知要不要磕头。
唐小荷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多多身上,将她扶了起来,抹干净她脸上的泪,带她回到了宋鹤卿身后站着。
牛大山面对着一身公服正气凛然的大理寺少卿,方才打女儿的气焰全部消失殆尽,牛栾氏更是大气不敢出,夫妻二人战战兢兢,半天不敢放一个屁。
直等鼓足了勇气,牛大山才谄笑着道:“不这不那的,大老爷怎么到我们这破地方来了,可是小人我无意中犯什么事了?”
难道打孩子还犯法不成。
宋鹤卿未理他,视线在这整个院里扫了一圈,冷声道:“你儿子呢。”
牛大山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喊了两声没喊出来人,便对宋鹤卿笑道:“八成是去那个叫狗蛋的小子家里玩去了,刚刚光顾着教训我家丫头,连他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留意。哎呀您是不知道,我家这丫头可真是不省心着呢,不懂得帮家里干活就算了,这些日子里还学会偷钱了,也不知是教谁带坏的。”
说话时眼睛总是往唐小荷身上瞟。
唐小荷张口便骂:“看什么看!少往我身上泼脏水,多多摊上你们这样的爹娘,算是她倒了血霉!”
牛大山气得脸通红,苦于场合,只好生生憋下火气不能发作。
宋鹤卿吩咐人去将牛天赐押回来,之后从袖中掏出把钱,扔向牛大山道:“接着。”
牛大山接了满捧铜板,不解地望着宋鹤卿道;“大人,您这是?”
宋鹤卿:“正是你们家少的钱,数数对不对。”
话音刚落,昏死半晌的牛老太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爬到儿子跟前夺过钱便在手里挨个去数:“一、二、三、四……”
数到后面,牛老太将铜板贴在心口窝咯咯直笑:“一个没少,都回来了,哈哈哈,钱回来了!”
牛大山又惊又喜,还以为宋鹤卿来这一趟是专门给他家送钱来了,等不及去问:“大人是从哪给我们把这钱找来的?”
宋鹤卿嘴角勾出抹笑,心平气和道:“再等等吧,等你儿子回来,他会给你们解释的。”
牛大山和牛栾氏面上俱闪过狐疑,但都没有多想。
少顷,牛天赐被带到,当他看到满院子的大理寺差役时,他显然有点不敢进家门,脚步僵在外面。
但宋鹤卿可管不了那么多,直接问他:“五日前,你偷了你奶奶的钱,到御街上的仁和药铺买了三两砒-霜,是吗?”
牛天赐的脸霎时煞白,将头果断一摇:“我没有。”
“哦?”宋鹤卿眼眸一眯,“可仁和药铺的老板亲自作证,说你那日拿钱找他买砒-霜,还说自家老鼠多得很,买少了药不死,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没有错吧?”
牛老太护孙心切,冲过去便将牛天赐一把搂怀里,嘴里长吁短叹道:“哎哟喂,还是我的乖孙懂得持家过日子,知道老鼠多了得买药药老鼠,要是那多多,哼,什么都指望不上她,还得是我的乖孙,还得是我家男娃。”
牛天赐眼中却闪过浓重厌恶,动手将牛老太一推道:“你别招我!你身上一股子酸馊味!”
作者有话说:
打起来打起来
第39章 米酒
◎来煎人寿(完)◎
牛老太经孙子那一推, 直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但她根本不带恼火的,嘴上反而挂了笑, 欢天喜地道:“我乖孙长大了, 都知道朝奶奶发脾气了,好!够爷们!比你爹像个男人!”
可牛大山管不了那么多,过去照着儿子的脸便是一巴掌, 怒不可遏道:“你怎么敢推你奶奶!她都这么大岁数了,经得起你这一推吗!你小子还有没有良心!”
牛老太赶忙拦着儿子,嘴里骂道:“你打他还不如把我打死算了!来来来,我把脸给你, 你打我!打我!”
牛大山无奈至极,哭丧着脸道:“娘, 这小子欠管啊,不修理不行。”
“哪欠管了!我乖孙又懂事又孝顺!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奶奶辛苦, 还知道给奶奶摘樱桃吃, 我把你养这么大,你给我买过一回樱桃吗!买过吗!”
牛大山哑口无言,脸一别直叹气。
宋鹤卿静静观望这半晌, 目光不由落到垂着头的牛天赐身上, 沉声道:“既然说到樱桃了,牛天赐,是你自己承认,还是本官找人替你说。”
牛天赐握紧了拳头, 还是不出声, 只是喘气声比刚才更重了, 显然耐性即将抵达极限。
宋鹤卿:“既然这样, 来人,将黄老太带上来。”
门外,黄老太拄着拐棍,在孙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跨过门槛,进门便道:“老牛家的,我跟你说实话,其实那天你那篮樱桃,是教我给你拿走了。”
牛老太眼一瞪,冲上去就要将黄老太撕个粉碎,嘴里骂道:“好啊你个老不死的,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个不知道害臊的老泼皮!你还我樱桃!”
黄老太躲在孙子身后,吓得哆嗦道:“老牛家的,你命大着哩,我们一家都差点药死,你知道你那樱桃上头有什么吗?官府都验出来了,你那樱桃上有砒-霜!”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了。
牛老太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呆愣半晌,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说我那樱桃上头有什么?”
“砒-霜!能毒死人的砒-霜!”
牛老太腿脚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两眼一眨不眨,眼神震颤无比。
直这样过去大半天,她才一下子爬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卖樱桃的死老头子故意害人!所以往自家樱桃上撒了砒-霜!这老头子可太歹毒了!不行,我得去找他算账!”
差役拦住了她,不让她出院子,正当她要发疯的时候,宋鹤卿一声怒斥:“够了!事到如今还没看明白吗,砒-霜是你孙子买的,樱桃是你孙子偷的,往樱桃上撒砒-霜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孙子!”
一声五雷轰顶,牛老太再度瘫坐在了地上。
牛大山呆愣半晌,忽然一声痛苦大吼,一脚踹在了牛天赐身上,险把牛天赐踹出一丈远。
牛老太尖叫一声,扑过去便护到了牛天赐身上,抬脸冲牛大山哭道:“畜生!你连我一块踹死吧!”
牛大山也哭:“娘啊,这孩子咱不能要了啊,你没听见刚刚大老爷说的,他都想把你给毒死了!”
牛老太:“放屁!都是放屁!我的乖孙这么孝顺,怎么可能会想害我!再说他才多大,他才九岁!九岁的娃娃懂个什么!”
她转过头去摸牛天赐的脸,颤巍着声音道:“乖孙,你说,你没有想害奶奶对不对,奶奶的钱是多多个小贱蹄子偷的,樱桃上有砒-霜是卖樱桃那死老头子弄的,都和你没关系对不对!对不对!”
夜色降临,整个院子皆被墨色笼罩,在场衙役不得不用火把照明。
牛天赐的表情在火把下显得晦暗难辨,哪怕离他很近,也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流露出了什么神情。
终于,他抬起头,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毫不掩饰的厌恶,盯着牛老太道——“钱是我偷的,砒-霜是我撒在樱桃上面的,是我想毒死你。”
“奶奶,你怎么就是没死成呢。”
牛老太呆住了,连眼泪都呆滞在了浑浊的眼眶中,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哭嚎,伸出两手拼命晃着孙子的肩道:“不会!是你在骗奶奶!你为什么啊!是奶奶哪里对你不好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奶奶啊!”
牛天赐一下子挣脱开了她的两只老手,骂道:“我讨厌你这两只手,又老又皱,像枯树皮一样,难看死了!”
“你身上的气味也难闻的要死,你就不知道洗洗澡吗?”
“在这个家里,我爹我娘都在挣钱,多多能给我做饭,你能干什么?你又老又没用,留着也是占地方,只要你死了,我就能自己睡一整间屋子里,学堂里其他人都是自己一间屋子,你干嘛要跟我抢地方。”
牛大山忍无可忍,上前照着牛天赐又是狠踹一脚,两只眼睛瞪得能出血,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畜生!”
牛天赐却又爬了起来,抬脸看着他爹说:“你以为你就很有用吗?”
“挣那点钱,连给我置办身好衣裳都置办不起,我把奶奶毒死,家里少一张嘴吃饭,你也能不那么累,这不好么?再说了——”
牛天赐神情坦然,说话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甚至还带了丝得意:“她死了,你还能管人收点份子钱,家里还能过两天好日子,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牛大山满面惊恐地看着自己九岁的儿子,忽然大叫一声,伸头便去撞墙。
牛栾氏连忙抱住自己男人,呜呜只是哭,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地上,牛老太掐着脚脖子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猛地僵了下子,上半身一下瘫在地上,不仅爬不起来,五官也跟着变得古怪,逐渐口歪眼斜,连话都说不出来。
多多心软,见状过去想将奶奶扶起来,结果牛老太一下将孙女的手推开,指着牛天赐呜咽道:“乖……乖孙……”
可牛天赐仅是冷笑一下,打量着她说:“居然瘫了?还不如死了呢,瘫了还得要人照顾,真成个老废物了。”
牛老太泪如雨下,这时候才终于又想起多多,努力抬起手伸向多多道:“多……好……好孙女……”
多多红了眼眶,想再去扶她把,却被唐小荷一把拽住道:“她想想之前是怎么对你的?现在她谁都指望不上了,想起来你是她的好孙女了,她叫你,你就一定得应啊?”
多多听完,咬了咬牙终究没有咽下那口气,转身默默流起泪来,不再去看地上的牛老太。
一家四口,牛大山疯了,牛栾氏只知道哭,牛老太瘫了,多多背对这一切不再去看。
牛天赐冷冷打量着这一切,转头对宋鹤卿,平静道:“你们要把我抓去坐牢吗?”
宋鹤卿目光冷静,看着这九岁的孩童,肃声道:“按照大魏律法,幼年犯罪者成年再判,等你长过了六尺,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呵,那不还远着吗。”牛天赐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高,“起码还要八-九年呢。”
忽然,他眼睛亮了起来,看着宋鹤卿认真道:“那是不是我再干点别的,也都得等到长大才能判啊?”
……
夜半,大理寺,一帮人围在膳堂喝米酒压惊。
宋鹤卿一个素日滴酒不沾的人,到这一步都忍不住将酒碗伸向唐小荷:“再来点。”
唐小荷嘴里刚咽下一大口米酒,呼气的工夫便拎起酒坛又给宋鹤卿斟满,倒完还不忘碰了个“杯”。
这时胥吏来报:“大人,崔御史求见。”
宋鹤卿呼出口浊气,捏了捏眉心道:“消息可够灵通的,让他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