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也为难,张口想再劝两句,便听宋鹤卿道:“别说了,我意已决,你现在就给我润笔研墨,草拟奏折。”
何进叹气,只好照做。
两日后,到了上早朝的时候。
闷沉数日的天气,终于在天亮时分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给这熔炉般的天地带来丝丝凉爽。
晌午时分,雨势由小转大,集市上的摊贩不得不收摊回家,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脚步落在雨水中,溅起一汪汪水花。
唐小荷手里拎着刚买的一小捆萝卜苗,跑到大理寺大门的檐下避雨,嘴里正抱怨着,便听车轱滚动声传入耳中,抬眼一看,是宋鹤卿下朝回来了。
马车前,侍从环绕,车厢中的朱红身影被搀扶而出,何进正要打伞为其遮雨,那身影便不顾雨丝,兀自迈开大步行入正门。
这还是唐小荷第一次见宋鹤卿穿朝服的样子,朝服也是朱红色,只不过比公服要繁琐许多,分上衣下裳,腰间束大带,大带上又以罗带束着蔽膝,腰间挂玉剑,锦囊,玉佩,头戴獬豸冠,手握玉笏。
他走路太快,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唐小荷能感觉到,眼前的宋鹤卿,和素日的宋鹤卿,气势不太一样。
如果说先前是威严,那现在,便是凌厉了。
她不由自主跟上去,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却被何进拦下道:“小厨,别过去了,大人现在正烦着呢。”
唐小荷诧异起来:“他烦什么。”
何进挠着头,皱紧眉头道:“这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说不太清。”
就在这时,外面又响起哒哒马蹄声,崔群青从马上跃下,奔入大理寺的门道:“姓宋的呢?死哪去了?”
唐小荷往内衙的方向指了指。
崔群青立马跟了上去,路过不忘捏了把唐小荷的脸过过手瘾。
何进见状又赶紧追上去,欲哭无泪道:“崔大人现在还是别过去了,我家大人此时烦着呢,八成谁都不想见。”
“你家大人哪天不烦?这天都快被他捅出窟窿了他还想装没事人,做梦。”
“崔大人你这……唉!”
二人一前一后往内衙去,只剩下个唐小荷愣在原处,满脸莫名其妙,对那两道背影喊道:“喂!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们俩就不能留下一个来给我讲清楚吗?”
喊完她又跟想到什么似的,垂眸自言自语道:“最近好像是有桩案子让宋鹤卿很头疼,难道还是因为那个杨文忠?”
她这念头刚生起来,余光瞥到手里的萝卜苗,立马摇了摇头改口道:“算了,关我什么事,我一个厨子,做好饭还不行吗,管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还是回厨房研究这萝卜苗怎么吃吧。
内衙。
宋鹤卿顶着一头被雨浸湿的乌发,推门回到卧房中,随手便扔下玉笏,摘下头顶獬豸冠,又扯掉腰间玉佩锦囊,扒掉一身朝服,只着雪白中衣,转身便要离开。
崔群青挡在门口,皮笑肉不笑道:“宋大人干什么去?”
宋鹤卿眼中无波无澜,冷漠平静道:“辞官,回老家。”
“你要是回老家了,大理寺怎么办?大理寺少卿谁来当?”
“谁爱当谁当,关我屁事。”
崔群青沉了脸色,严肃着声音:“宋鹤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宋鹤卿掀起眼皮,盯着崔群青,不自觉间眼眸已眯成凌厉的形状,问道:“我不负责任?我问你,杨文忠他是不是有罪?是不是该死?他犯下的每一条是不是都能把他千刀万剐?”
崔群青眼神有一刹那的闪躲,却还是诚实道:“是,你说的没错。”
“那为什么满朝文武对他袒护至此!”
宋鹤卿大吼一声,眼底变得通红,咬牙切齿道:“人证物证俱在,折子我那么早便已经提到了你们御史台,为何你们迟迟不呈到御前!好,你们不给圣上看,我写奏折,我上朝亲口告诉他,然后呢?然后为什么又突然跳出来那么多人!说这案子有隐情,说案情全貌并非皆如我口中所言,我就不明白了,那杨文忠手里到底有你们多大的把柄,能要你们为他如此肝脑涂地!”
崔群青沉默许久,长呼一口气,终是道:“宋鹤卿,你断案的时候,眼睛里能不能别只装着案子。”
“你动动你的脑子去想一想,杨文忠这个案子在当地搁置那么久,都无人去碰,偏到你这便给破了。是,你是脸上有光了,你为民除害,你是青天大老爷,但落在陛下眼里呢?”
“陛下会想,为何这么简单的一桩案子,别人都破不了,单他大理寺少卿能破,那之前那些人都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对杨文忠屡次手下留情,究竟是能力不足,还是私下早已以权谋私,狼狈为奸?”
“自古伴君如伴虎,即便那些人里有明哲保身的,怀疑的帽子只要一扣上,弄不好便是灭顶之灾。因为你一个人,便要坏上十人百人的性命,你想不通他们为何阻拦,我告诉你为什么,他们那是为了保住一家老小的命。你可别忘了,上一个牵扯进这种案子的人,可是被抄了满门,在死牢里等着斩首示众呢!”
宋鹤卿两耳嗡鸣,胸口起伏不止。
门外,大雨倾盆。
过了许久,他启唇发出一声轻嗤,道:“所以呢?”
崔群青抓住了他的肩膀:“所以你就不该去管这个案子!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现在承认案子弄错了,杨文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轻不重的那么判一判,你就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这世上有的是案子给你断,你何苦执着于去管这一桩呢?”
宋鹤卿将肩上的手拨开,喃喃道:“是啊,我何苦执着于去管这一桩呢,横竖刀子落不到我头上,管不管的,我都是大理寺少卿,那个月拿的都是那点俸禄,天塌下来又与我有何干系。”
“可是,我不管,谁管?”
“是被抢了房屋粮田的老夫妇管,是被打死了爹娘的童稚小儿管,还是自己惨遭玷-污,丈夫横死街头的妇人管?”
“你说,崔御史,我不管,谁管。”
崔群青的表情僵了,天际响起几声轰雷,宋鹤卿迈开脚步,绕过崔群青,走入雨中。
他去意已决。
就在这时,崔群青转头朝他放声大吼:“宋鹤卿!你断起命案如三花聚顶,怎么做起人来便如此顽固不灵!你难道到现在都还没看出来吗!杨阁老之所以当初能权倾朝野,不是因为他天纵奇才,是因为他手下弟子无数,并且皆身居要职。我可提醒你,那个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是姓谢!”
宋鹤卿全身僵住了。
一道雷闪劈来,白光亮在他的眼前,逼退他眼中迷雾,逐渐清明重现。
许多原本混乱不堪的思绪,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姓谢,姓谢……
怪不得杨文忠能犯下那么多案子还全身而退,怪不得他当初刚碰这案子便遭刺客暗杀,怪不得杨文忠气焰那么足,落网大理寺还能有恃无恐。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杨文忠这个人物原型也有历史参考,具体名字我不记得了,反正祖父是明朝有名的“三杨”之一,后台过硬,干过不少坏事,一直没人能管,后来被汪直宰了
第42章 烤胡萝卜
◎空食王母千斤粟◎
才只是下午, 外面便已不见亮光,屋檐雨丝接连不断,里外皆是潮湿阴凉。
唐小荷生了灶火, 想要将厨房中的湿气都驱出去, 顺带烤起了几根胡萝卜。
胡萝卜烧熟后会发出很浓郁的香气,外面一层烤糊的皮还带着特有的焦香,忍着烫将皮一揭, 里面黄橙橙的萝卜肉变得软糯细腻,趁热咬一口,萝卜肉没有了原本的苦腥气,只有甜香味扩散在舌尖, 像咬一块刚出锅,香软甜蜜的糕点。
这不当吃饭, 只是玩儿,用以她和多多阿祭打发时间。
雨天潮湿, 人需进补, 厨房里还有一大块生牛肉,唐小荷原本想用它做酱牛肉的,现在看这天气, 觉得不如做个牛肉萝卜汤给大家喝。
正当她要分派下午要做的活儿时, 何进撑着伞匆忙跑来,气喘吁吁,见着唐小荷便问:“小厨,你们见到少卿大人了吗?”
唐小荷顿感意外:“宋鹤卿?我上哪能见到他去, 他不是回来就跑去他的内衙了吗。”
说完这句, 唐小荷注意到何进的表情, 未免沉了沉声音道:“宋鹤卿不见了?”
何进叹出口气:“半个时辰前便不见了, 也没人见他到底去了哪,整个大理寺都找遍了,到处没有,到外面找的人还没回来复命,我只好来你这边碰碰运气了。”
唐小荷有点着急了,放下手里烤萝卜便道:“这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还说不见就不见了?算了,我和你们一快出去找找吧,回来再做饭也不迟。”
何进自然同意,毕竟现在没什么比找到少卿大人更重要的了。
外面雨势只大不小,唐小荷撑了伞,与众多胥吏在大理寺附近分散开,去找宋鹤卿的影子。好在雨天人少,街上行人并不多,否则听着这一帮穿公服的到处去喊“少卿大人”,真会以为大理寺出了什么大乱子。
就这么着,一直找到天黑,都没有有关宋鹤卿的丁点线索。
而在东华门外,华贵的车马缓缓行驶,前往相府。
三炷香后,瓢泼大雨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细密的雨花改变成稀疏的雨点,从屋檐砸落,发出脆响。
谢玄下了马车,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走向大门,管家赵贵东从门口迎来,躬身道:“主子,这位从下午开始便在门口等您了,请他进去他也不进,看着怪怪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谢玄转脸一望,正望到宋鹤卿从门口朝他走来。
宋鹤卿头发散乱,身上只着中衣禅袍,衣衫不整,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相对之下,他的眼眸异常清亮,即便是在灯火昏暗的夜中,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清明与灵气,透着股盎然生机。
谢玄笑了声,暮气沉沉的脸上又多出几条皱纹,扬声道:“宋左卿苦等老朽至今,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知老朽吗?”
宋鹤卿直直走到他面前,腰脊笔直,并未行礼,眼盯着他一眨不眨,忽然道:“杨文忠背后的那个人,是你对吗?”
“是你替他打点了祥远县的县令和清水郡的郡守,乃至整个朝堂,对吗?”
谢玄脸色一僵,干笑一声道:“本相听不懂宋大人在说什么,什么杨文忠,什么祥远县,那不是宋大人今早在朝堂上提到的案子吗,怎么安到了本相的头上了。”
宋鹤卿仍旧盯着谢玄的双目,语气不急不缓:“相爷心知肚明,又何必反问起宋某来,宋某今日来这一趟,就是想专门告诉相爷——杨文忠的命,我要定了。”
“不止是杨文忠,只要是作奸犯科,伤害人命,威胁到大魏江山社稷的人,宋某都会秉公执法,绝不姑息。”
谢玄与宋鹤卿对视着,眼中逐渐血丝密布,却是从嘴角挤出丝笑,抬手拍了下宋鹤卿的肩道:“好,真好,就是因为有宋大人这样的人在,我大魏才能国泰民安,令四海臣服。”
说到这,谢玄话锋一转,声音低下道:“自钱老回乡丁忧,大理寺卿的位置也空下不少日子了吧?杨文忠的案子,宋大人好好斟酌,到时候办好了,你的辛苦,吏部那边想必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鹤卿:“宋某有什么好辛苦的,在其位司其职,为民除害,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谢玄又拍了下他的肩,口吻似是惋惜:“我说宋大人,其实我是真挺欣赏你的。”
“年轻,聪明,有魄力,就像我年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在寿儿的案子上,我欠你一个人情,一直都还没来得及还,心里总记挂着。”
“但是这个人啊,太年轻了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容易走着走着,就把路给走窄了。”
宋鹤卿沉默听完,面不改色,垂眸瞥了谢玄一眼,冷不丁道:“三十年前,扬州大旱,那笔赈灾用的粮款,也是被你私吞了吧?”
谢玄的神情定住了,将手从宋鹤卿肩上缓缓抽回,笑道:“宋大人在说什么,老头子我可听不懂,我岁数大了,该回去歇着了。言尽于此,宋大人请自便。”
谢玄迈出脚步,背对宋鹤卿走向相府,步伐稳重,一如寻常。
宋鹤卿忽然扬起声音,对他的背影大喝:“是缺金银珠宝吗!缺那口粮食吗!明明用不上,明明不需要,何必去跟万千黎民争那口救命的饭!谢丞相,你生于簪缨世家,满门尊贵,一生位极人臣,可曾想过,这世上也会有父母亲身体会儿女饿死怀中,夫妻恩爱却要阴阳两隔。谢丞相,杨文忠是人,是你恩师的子孙,那难道被他欺压的百姓,他们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吗!”
谢玄定住了脚步,转头死死盯住了宋鹤卿,眼神尖而利,宛若毒蛇的獠牙。
他未说话,冷哼了一声,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
子时将近,街面上空无一人,除了街角处有蜷缩而眠的乞丐,再找不到半点生人的迹象了。
唐小荷累得直不起腰,却还不死心,带着多多和阿祭在街上到处找乞丐打听——“个子大概这么高,比我高一个半的头,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狐狸眼,出去时穿了一身白,走街上应该是很显眼的……”
正当唐小荷跟人卖力比划的时候,阿祭拉了下她的袖子,指着前路道:“哥哥,你看那。”
唐小荷放眼一望,只见潮湿的夜色与街道中,缓缓走来道熟悉清瘦的身影,如同漂泊的游魂。
唐小荷瞬间直起腰身,冲着那人便跑去道:“宋鹤卿你死哪去了你!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宋鹤卿步伐木然,神情亦是木然,一直到唐小荷堵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停住脚步,终于回过神似的,抬脸看向了她。
没说话,只看着她,接着缓慢而迟钝地,眨了下眼。
唐小荷骂死他的心都有了,但看到他这样子,不免又感到担心,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道:“你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忽然,她的手腕被抓住,一股力气将她往前拉去,等反应过来,她的肩上便软软陷下一块——他将脸抵在她肩上了。
“累,很累。”宋鹤卿喉咙沙哑,声音奇小。
唐小荷人懵懵的,心脏噗通跳,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好轻声询问:“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宋鹤卿却不再出声了。
唐小荷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却又不忍心推开他,顿了顿说:“宋鹤卿,你要是累就回去睡,这是在大街上。”
宋鹤卿还是没动静。
唐小荷终于察觉出了点不对劲,歪头看向肩上那张脸道:“宋鹤卿?宋鹤卿?你怎么了?”
她将手往他脸上一贴,吓了一跳道:“我天,你脸上怎么那么烫啊,不对你身上怎么是湿的?宋鹤卿你不会淋了一个晚上的雨吧?多多!阿祭!快点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