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玄哪里能咽的下那口气。
他本以为凭宋鹤卿那点能耐,至多将杨文忠关在牢中生拖下去,哪里想到那小子竟然胆大包天到设计借来狗头铡,还不知用什么手段诈了杨文忠一把,让他承认罪行甚至画押。最最麻烦的,是这一切全被百姓看到了眼里,他宋鹤卿成了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朝廷明面上想处置他,都得顾忌民心一二。
眼下,谢玄唯一能置宋鹤卿于死地的把柄,便是他伙同御史台欺骗京兆府,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三法司不分家,同是惩奸除恶,借给御史台,还是借给大理寺,结果都是一样,无甚区别。往大了说,三把铡刀是先皇赐给京兆府行“先斩后奏”之权所用,他宋鹤卿借铡刀便是借皇权,以御史台之名借铡刀,便是伙同御史台欺君,欺君之罪,重可杀头。
谢玄无比想将事情闹大,想让宋鹤卿死。
可无论大还是小,都不过是龙椅上那位一句话罢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始终未得召见,谢玄总算沉不住气,遣人到坤宁宫请皇后。
可人回来,所带回来的也不过一句——“皇后娘娘说了,后宫不得干政。”
谢玄险没吐血三升,急火攻心到两眼一黑。
谢长武及时扶住他,搀他起来后担忧道:“爹,长姐说的也没错,她身为中宫皇后,的确不能领头破坏规矩。”
“什么是规矩!”
谢玄一时没忍住,隔着御书房的门喝出这句,但紧接着便低下声音,目眦欲裂道:“她是我女儿,皇上是我的女婿,我是大魏的国丈!和我谈规矩?规矩才应该是我定的!”
谢长武只顾附和,附和完道:“爹,您都在这等了一天了,皇上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再苦等下去呢,再说您这身子也受不住啊,不如回家歇着。”
谢玄声音一狠:“我还没到那老不中用的地步!”
谢长武连忙再度附和:“是是是,爹身子好着呢,是儿子不中用,儿子累了,想回家歇歇,求爹准许。”
台阶到这地步,谢玄才冷哼一声愿意下这个台阶,只不过临走之际,他还是不甘地望了御书房的大门一眼,眼神逐渐锐利,心道:“宋鹤卿,你小子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了。”
……
杨文忠死后,宋鹤卿一天下来半分没闲着,先到御史台同崔群青向中丞大人解释道歉,再与崔群青带着洗干净的狗头铡,到京兆府给京兆府尹道歉,一天下来,别的没干,光顾着道歉。
都这样了,他忙完还要回大理寺一趟,脱下公服换上朝服,入宫再去向皇帝请罪,指望讨个从轻发落。
等他从宫中回来,已经是夜间子时三刻,守门的狗都睡了。
唐小荷坐在大理寺东侧门外,本在睡梦中拍蚊子挠痒痒,听到动静睁开眼,见是他回来,立马起身迎去道:“你终于回来了,陛下为难你了么?”
宋鹤卿刚下马车,见唐小荷顶着那张睡眼惺忪的脸向自己走来,下意识有些愕然。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等自己。
“没有。”他摇了摇头道,“陛下大人有大量,并未同我一般见识,只是说了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便要秉公处置了。”
事实真相哪里有他口中所说这般轻松简单,只不过其余诸多险象环生的细节,他不愿与唐小荷讲。
唐小荷闻言长松一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你脑袋要搬家了呢,吓得我觉也不敢睡。”
宋鹤卿轻嗤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声音软和不少,甚至略带些戏谑道:“觉都不敢睡,这么怕我没命啊?”
唐小荷:“废话,你以为这世上有一个好官很容易吗,少一个好官,便要多一个坏官,多一个坏官,便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她小嘴叭叭半天,一抬头见宋鹤卿噙笑看着自己,下意识脸便有些发烫,转过头道:“算了,不跟你说了,困死我了,我要回去睡觉。”
宋鹤卿经她这一提醒,顿感全身疲惫,也跟着打了个哈欠,抬腿走在了她身后。
途经二堂,宋鹤卿见唐小荷往膳堂拐弯,不免去问:“你干什么去,不是要睡觉吗?”
唐小荷朝他举了举胳膊,抱怨道:“痒死我了,你们大理寺的蚊子欺生,我在门口等你那一会儿,两条胳膊上都是咬的红疙瘩,我得去膳堂找点薄荷搓搓,否则今晚别想睡着了。”
宋鹤卿鬼使神差的,抬起腿便向她走了过去,道:“我跟你一起去。”
在唐小荷讶异的目光中,他低头想了下,接着抬头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
唐小荷扑哧一笑,笑声在夜色下显得很是悦耳清脆,对他说:“真稀罕,你也有喊饿的时候了,跟我来吧,我看看还能弄点什么给你吃。”
宋鹤卿点头跟上。
不久,厨房亮起烛火。
唐小荷找了一圈,发现还有晚饭剩下的一点牛肉汤,本来想留着明日早上给多多阿祭泡饼吃的,现在看来,只能进宋鹤卿的肚子了。
她将牛肉汤烧开,往里加了把干米粉,打算给宋鹤卿做个牛肉米粉吃吃。
煮米粉的时间里,唐小荷坐在通风处,拿薄荷搓起胳膊上的红疙瘩,边搓边道:“小时候我和狗娃子进山摘果子吃,经常被山蚊子叮一身大红疙瘩回家,那个时候我奶奶就常拿鲜薄荷往我的痒处搓,搓完便不犯痒了,后来我就习惯了,只要一教蚊子咬,就拿薄荷搓,搓过便好,身上还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宋鹤卿听着她的念叨声,目光懒洋洋的,不由落到了她的两只胳膊上。
白嫩嫩的,豆腐一样,感觉一掐能掐出水来。
唐小荷浑然不知宋鹤卿在想什么,搓完胳膊听到锅里的“咕嘟”声,起身便跑去搅米粉,对宋鹤卿道:“快能吃了,这米粉一烫就熟,煮久了要断的。”
她一边拿勺子搅着锅,一边控制不住去挠后脖子,同时道:“嘶,这些蚊子嘴真尖,脖子后面也能咬,隔着那么厚的衣领子,它那嘴是怎么做到的。”
宋鹤卿见她实在痒,便起身过去道:“薄荷给我,我给你搓。”
唐小荷也将那“三尺之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将薄荷顺手就给了他。
宋鹤卿拿着尚带唐小荷掌心温度的薄荷,伸手拨开她的一小块后衣领,露出白中透红的一小片肌肤出来,上面除了蚊子包,还有好几道显眼的抓痕,她的皮肤薄,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宋鹤卿倒吸了口凉气,拿着薄荷轻轻揉搓起来:“唐小荷,你对自己下手够狠的啊。”
唐小荷尝了口汤头,觉得盐味不够,便又往里小撒一点毛毛盐,道:“不狠不解痒。”
她闲不住,时而低头尝汤时而抬头找碗,一点没顾及身后的人,导致宋鹤卿给她搓的过程中总是错位搓不准地方。
最后他有点恼了,干脆另只手抬起,伸到前面抓住她的脖子道:“不准乱动。”
唐小荷顾着捞粉,也没注意环绕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只顾问他:“韭菜花吃不吃?辣子和醋都放的吧?”
“随你。”宋鹤卿道。
他目不斜视,看似心无旁骛地给唐小荷揉着薄荷叶,注意力却总忍不住往别的地方去移——
好细的脖子,感觉一掐便要断了。
是因为年岁小么,好像没摸到他的喉结。
好嫩,男人怎么能有这么嫩的肌肤,轻轻一咬应该就能留下痕迹吧?
好香,好想吃。
他在说米粉。
没多久,米粉出锅。
宋鹤卿坐在桌前,拿筷子挑了几根米粉,狐狸眼斜瞥着,光打量,迟迟不往口中送。
不知怎么,他感觉食欲没方才那般强烈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都不想点破你,强烈的真的是食欲咩?
第47章 百鬼林
◎空食王母千斤粟◎
一大清早, 大理寺的门便被砰砰敲响,门口传出哭嚎声阵阵,引来不少人围观。
内衙, 宋鹤卿奋战一夜终于支撑不住, 正要伏案而眠,门便被何进一把推开。
何进冲到宋鹤卿面前,气喘吁吁道:“大人, 又来案子了。”
宋鹤卿一宿未睡,现在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说话声音也跟着缓慢缥缈——“什么案子。”
“街口卖猪头肉的刘老四,他娘前几日独自回老家探亲, 说好昨日到家,却总不见回来, 刘老四今早天不亮往回寻,才发现他娘倒在城东外的山间小路, 人已经没气儿了。”
“身上财物可在?”宋鹤卿努力撑起精神。
“在的。”
“尸体验了吗, 仵作怎么说?”
“验过了,仵作说,这老大娘内外皆无伤处, 疑似劳累过度突发哮喘之症。”
“刘老四又怎么说?”
“刘老四说, 他娘的确是有喘疾,打娘胎带出来的,大夫们都说医不好,只能吃药。”
宋鹤卿狠揪眉心, 耐着性子道:“那这不就完了吗, 老人家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 长途跋涉恰巧逢上发病, 身上财物俱在也能排除是被谋财害命,显然是因病而终,就这么结案吧。”
何进哭丧个脸:“道理小的也懂,可刘老四不同意啊。”
宋鹤卿耐心即将用尽,呼出口气道:“他又怎么了?”
“他说……他娘倒在的那条小径叫百树林路,旁边挨着的林子就叫百树林,百树林里一直有闹鬼的传闻,他非说他娘是教女鬼吓死的,要大人给他娘做主。”
宋鹤卿:“……”
宋鹤卿:“让女鬼吓死的,然后让我做主?”
片刻,何进硬是被宋鹤卿给轰出了书房。
宋鹤卿脱下脚上的鞋便给扔了出去,怒喝道:“我是大理寺少卿!我不是阎王!我阳间的我都管不过来,你们还让我去管阴间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我求你们给我汇报案子的时候也动动那个猪脑子想想!这案子合理不合理正常不正常!”
何进欲哭无泪:“小的们也是如实禀报啊大人!”
宋鹤卿:“滚!”
张宝这时过来:“大人昨日的折子——”
宋鹤卿:“你也滚!”
宋鹤卿转身回房,清晨阳光过于灼目,刺了下他的眼,他手指太阳骂道:“破太阳亮什么亮,有什么好亮的,都上值了还亮,傻子太阳。”
“臭鸟叫什么叫,你觉得你的叫声很好听吗?等会儿就把你们都烤了吃肉。”
“破树这么绿干什么,你都不用批阅公文的吗,什么你说你不用?那你还活着干嘛?来人把它给我拉去厨房当柴火。”
最终“砰!”一声,书房的两扇门合上了,世界清净。
何进张宝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各回各处,谁也不去触那个霉头。
下午,宋鹤卿补完觉醒来。
他穿戴整齐,出门先给即将落山的太阳赔了两句不是,又到前面验尸房中找了仵作,问及起来刘老娘的尸首。
经过反复确认,仵作可以判定刘老娘的的确确是因病而亡,且尸首并没有生前受到惊吓的痕迹,被女鬼吓死纯属无稽之谈。
宋鹤卿派人将验尸结果通知了刘老四,之后结案,毫无争议。
从验尸房中出来,宋鹤卿肚子响了两声,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差点一天未进食,便去了膳堂,亲自打饭吃饭。
等排到他的时候,他注意到打饭的面孔,不由问:“唐小荷哪去了?”
多多道:“哥哥今日一大早便上山采蘑菇去了,还没回来呢。”
宋鹤卿看了眼膳堂外昏黄的天色,皱起眉:“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去哪片山上采蘑菇了。”
多多:“好像是城西头那边。”
阿祭这时插嘴:“不对,不是城西头,是城东头,哥哥听人说那边山上蘑菇多,尤其是叫百树林的那边。”
宋鹤卿心一惊,心中暗想,怎么又是百树林。
排队的胥吏扬声嚷嚷:“百树林那边可去不得啊,闹鬼闹了好些时候了,我们都管那片叫百鬼林,当地除了不信邪的敢走那边的路,胆小的无人敢去。”
阿祭神情慌了慌,放下打饭的勺子道:“那我去找找哥哥。”
宋鹤卿叫住阿祭:“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大惊小怪,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再等等吧,估摸没多久他自己便回来了。”
嘴上是这样说,等吃起饭来,宋鹤卿的目光却总不自觉往门外瞟,但来来往往进出的人那么多,就是没有他所期待的那抹身影。
连带着碗里的饭都跟着索然无味起来。
终于,宋鹤卿按捺不住,放下饭起身便往外走:“何进。”
何进抱着饭碗跟上去,嚼着饭菜道:“怎么了大人?”
宋鹤卿:“带上几个人随我前往城东百树林,现在就去。”
何进诧异:“刘老娘的案子不是结了吗?”
宋鹤卿转头瞥他一眼:“你不觉得今晚的饭菜没先前的好吃吗?”
何进点头如捣蒜。
宋鹤卿垂了眼眸,声音不自觉低下去:“我得把那乱跑的厨子找回来。”
……
夜幕降临,城东山林中。
四周静悄悄,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虫鸣,树冠高大茂密,遮住不少月光,穿行在树林里,如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
唐小荷抱着一大筐子蘑菇缓慢踱步,其实若为方便,她完全可以将筐子背在背上,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真的很需要抱点什么东西在怀里。
“救命。”她忍不住抱怨,“来时明明是有路的,怎么到离开路就没了?都怪我,摘外面的不满足,非得往这破林子里面钻,现在想出去都难了,唉,唐小荷,我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嘴上害怕,但她还是不停往四处望,企图找到出路,同时为了给自己壮胆,她还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螃呀嘛螃蟹哥,八呀嘛八只脚。两只哟大夹夹,一个硬壳壳——”
“横着是横着是横上坡,直着是直着是直下河。那天从你门前过,夹住了我的脚。夹呀嘛夹得紧又紧,甩呀嘛甩不脱——”
唐小荷唱肥了胆子,越唱步子迈越开,嗓音也越发清亮。
“求求你螃蟹哥,放放我的脚。求求你螃蟹哥,放放我的脚——”
声音未落,她的脚脖子便一紧,像是被只手猛地抓住了。
唐小荷当即汗毛竖起,手里的蘑菇筐子都差点吓掉。
她吞了下口水,哆嗦着声音道:“不是吧螃蟹大哥,你来真的?”
她深呼吸了两口,大着胆子低头便是一望,紧接着便松了口气。
不是鬼爪子,是踩进了藤草窝里。
唐小荷将筐子放下,弯腰仔细解起缠脚上的藤草,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我唐小荷生平又没做过坏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什么都不用怕,要怕也是那些东西怕我才对,我多正气的一个人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