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面上闪过丝赧然,小声问:“那我的……裹胸布,你也看见了?”
女子别开了脸,耳根通红,连带着雪白的脖颈也通红,点了点头。
唐小荷倒是释然许多,喝了一大口粥咽下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被发现就发现了吧,反正你我都是女子。不过好姐姐,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给我说出去啊,要是被人知道我是女子,我肯定会被官府送回老家去的,我就不能再在京城闯荡了,我还没进天香楼,没拿到金菜刀呢,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
女子回过脸来,对唐小荷点了点头,用手语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的。”
唐小荷乐了,双目弯成了月牙儿:“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咱们俩现在就算是朋友了,我叫唐小荷,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伸出手,摊开自己的掌心,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玉兰”。
“玉兰?”唐小荷品着这个名字,由衷赞赏道,“真好听,这个名字很衬你。”
面对称赞,女子又不禁红了脸,轻轻别过头去,不去看唐小荷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同时间,大理寺内。
宋鹤卿上半身打满了纱布,只着一层中衣,中衣下隐隐透出血红,伤势看着便重。可他跟感觉不到疼似的,还有力气将何进手里的汤药打翻,挣扎着下床道:“我不喝,我要去找唐小荷!”
何进欲哭无泪,连忙将人摁住:“大人啊大人,您说您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您还找什么人啊,小厨自有我们去找,您安生养您的身子行不行啊。”
宋鹤卿急得两只眼血红,咬牙切齿道:“那你们倒是能把他找回来啊,都一个晚上过去了,丁点线索没有,你们找的什么人!”
后面的话有点过于用力,宋鹤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刚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裂,渗出血丝。
何进也是焦急万分,但在这种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说丧气话,只好一遍遍保证:“大人放心,小厨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咱们都派出那么多人了,今日一定能把小厨找回来,您听话好好吃药吃饭,别到时候小厨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您把自己折腾的不成人样,这像什么话。”
宋鹤卿做了整晚有关唐小荷的噩梦,现在满心都是唐小荷,根本油盐不进,即便何进苦口婆心劝上那么多,他还是不断试图下榻:“我要自己去找他,别拦着我!别碰我!”
何进:“我怎么可能不拦着您呢!大人我求您消停片刻吧,您再这样小的给您跪下了,我真跪下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胥吏高声禀告:“回大人!唐小荷找到了!”
宋鹤卿瞬间亮了双眸,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何进推开,下床大步跑去将门打开,激动万分道:“找到了?在哪找到的?他现在在哪?身上可曾受伤?”
胥吏道:“小厨是自己走来的,此时正在大理寺门口站着,看着挺精神,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宋鹤卿先是松口气,捂着心口窝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了什么,瞪眼怒道:“这混账东西,回来了不来与我报平安,在大门口站什么站,他知道我有多担心他吗?这个混账,我一定要打死他,我现在就去!”
他赤脚便往前衙去,急得何进拎着鞋在后头追:“大人!大人好歹把鞋穿上!地上凉!”
前面,大门口。
唐小荷同玉兰依依不舍地道着别,再三确定道:“玉兰姐,你家是住在小甜水巷是吗?那我以后得空了就去找你玩好不好?我身边都是一帮臭老爷们,素日想和人说个话都难,说多了还怕暴露身份,有你在,我可算能放松一二了。”
玉兰嘴角噙笑,对唐小荷轻轻点头。
唐小荷一时激动,抓住了她的手道:“太好了!那你等着我,我一定找你!”
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宋鹤卿看到。
宋鹤卿当场定住脚步,两眼眨也不眨,逐渐浮出血丝。
怪,真的很怪,他被捅那么多刀没咽气,流那么多血没咽气,看到眼前这幕,竟有种想要驾鹤西去的冲动,两眼都要跟着一抹黑了。
何进扶住了他,惊呼道:“大人当心!”
唐小荷被这动静惊到,转头看去,看到呆若木鸡站在那的宋鹤卿,当即眼一亮向他跑去道:“少卿大人你没事吧!”
宋鹤卿冷笑两声,等人跑到跟前,方慢悠悠道:“少卿大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我这么客气,不是叫我狗官就是直呼我大名,眼下倒好,在外面过了一夜,都知道称我为少卿大人了?”
唐小荷一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这宋狗官说话劲劲儿的,还莫名阴阳怪气。
她有点想不通,挠头说起实话:“当那么多人面,我总得给你点面子不是。”
宋鹤卿笑更厉害了,语气凉飕飕:“哟,还知道当那么多人面呢,拉人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当那么多人面。”
唐小荷被提醒到,想到玉兰,转头便道:“对了我给你介绍位——咦?人呢?走了吗?”
唐小荷想去追,手却被宋鹤卿一把拽住。
宋鹤卿两眼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些许咬牙切齿道:“你好不容易回来,又要干什么去?”
唐小荷想抽出手,奈何被攥太紧,不由皱起眉道:“当然是去跟我的玉兰姐姐道别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晚要不是她,我说不准都被野狼当点心吃了。”
宋鹤卿笑了,字眼冷硬,从齿间一个个往外蹦:“哦,怪不得那么多人找你一夜没找到,原来你是被别人带走了,好一个救命恩人,要本官替你亲自再谢谢她吗?”
唐小荷摇头:“这倒不用,姐姐人很好很温柔,不计较这些,你等我再去跟她说两句话,回来跟你详说。”
她又想抽手走人,可宋鹤卿不仅不松,反而攥的更加紧,还将她往身前猛地一拉,高声喝道:“唐小荷!”
唐小荷半个身子险贴宋鹤卿身上,经他一喝又吓住了神,抬脸睁着两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宋鹤卿看她这副表情,冷硬的心头又软下一块,口吻放轻许多,却仍是带着不少怒意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容易相信人,你知道你昨晚待的那片林子叫什么吗?它叫百鬼林!寻常人避都避不及,什么温柔的女子会大晚上出现在百鬼林?还将你捡回家?我问你她家在哪?她是怎么把你一个大小伙子从百鬼林弄到她家的?”
唐小荷的手被攥生疼,忍不住去挣脱,皱眉解释道:“她家就在离那片林子不远的山谷里,走两步路便能到的,再说她又不在那常住,那木屋是给她爹娘守墓用的,她就只在想爹娘的时候过去住,其余时候都住在城里的小甜水巷,以磨豆腐卖豆腐为生,先前我便见过她,你也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吗?就在当初追阿祭的——”
“我不想记下这么多无关紧要的!”
宋鹤卿拉起她便往里去:“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胡乱走动,老老实实在大理寺待着,菜有其他人去买,你只做好你的饭就够了。”
唐小荷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挣扎也挣扎不动,终于怒道:“宋鹤卿你发什么疯!看到我平平安安的回来你是不高兴怎么!”
“我不高兴?我只是不高兴你这么轻易便能相信别人。”
“我相信她怎么了?毕竟是她救了我不是你,她救我的时候你干什么呢!”
宋鹤卿浑身一颤,步伐顿住了。
他的手指僵硬,一点点松开了唐小荷的手,未回头看她,就这么呆站在原地。
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哑声道:“唐小荷,你说话的时候,你也摸摸你自己的良心。”
唐小荷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宋鹤卿话里的酸涩与苦意,张口便呛道:“我的良心怎么了?我就是太有良心昨晚才跑去要何进他们救你,才会昏倒在那个林子里。宋鹤卿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在的,你不能因为你见的坏人多了,就否认有他们的存在,我相信姐姐,她救我绝对是出于好心,不然我一个厨子,又没钱又没势,她能图我点什么?”
宋鹤卿冷不丁笑了声,笑声似是充满讽意。
他慢慢转头,看着唐小荷,眼里闪过浓重的自嘲与困惑,喃喃自语道:“是啊,你一个厨子,没钱没势,什么都没有,她能图你什么。”
“我又能图你什么。”
宋鹤卿闭眼揪了揪眉心,长吐一口气。
他也不懂自己这半天在失控些什么,但好在,此刻终于恢复了理智。
他再看唐小荷,目光便已回到过去的淡然平静,只轻声说出一句:“平安便好。”
说罢转身回内衙,再也没回头看她。
唐小荷呆愣在原地,明明算是吵赢了一架,不知怎么,心口反而是堵的。
她看着宋鹤卿的背影,耳边响起何进的唠叨——
“我说小厨啊,你刚刚说那话可真有点过分了,你知道大人这两日有多担心你吗?他一天天那么多公务在身,觉得你情况不对,二话不说便亲自带人去山上找你,遇到刺杀也是先考虑你的安危,发现你不见了,他一身是血也急着到处找你,最后都是生生急昏过去的。今天好不容易醒来了,醒来不吃饭也不吃药,还是闹着去找你……你说你,你怎么能同他置气呢,他这一身伤可还没好呢。”
唐小荷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宋鹤卿的脸色很白,宋鹤卿衣服上渗出好多血,宋鹤卿走路好像不太稳。
她恍然大悟,心想是啊,她说她有良心所以才让何进去救他,可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到山上找她,所以才会被刺杀,才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怎么能因为两句口角,就在他重伤的时候往他心窝里捅刀子,何况那身伤还是为她留下的。
唐小荷当即便眼酸,没再听何进的絮叨,拔腿便跑去内衙找宋鹤卿。
可到了书房门外,胥吏伸手便拦住她道:“大人说了,以后在他忙于公事时,任何人不许进入。”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就是一个吃醋的犟种和一个情窦未开的犟种因为漂亮姐姐吵起来的心碎故事
第50章 莲藕排骨汤
◎罗刹鸟◎
转眼到夏末, 莲藕成了时令佳品,京城满街叫卖,处处飘着藕花香。
晨曦中, 几大排车的莲藕进了大理寺, 唐小荷刚忙完早饭,紧接着便要带人清理这些莲藕,好赶在晌午前做出来莲藕排骨汤。
莲藕排骨汤, 做起来简单,但莲藕处理起来却十分麻烦,要先将莲藕表面的淤泥洗净,再把藕皮刮了, 藕切成块,还要检查藕眼里有没有剩下的泥沙。几个步骤下来, 起码两个时辰过去,膳堂那么多帮工, 人人头上累出大汗。
终于, 藕全部洗好切好,用到的猪肋排也全部剁好,开始下锅炖煮。
藕和肋排都新鲜无比, 唐小荷不愿用太多佐料破坏食材自带的鲜美, 只用了点葱段姜块去腥,即将出锅时再将葱段姜块捞出,调味只用细盐。
过程简单,味道上却大有乾坤, 藕的粉糯中和了排骨汤的油腻, 使得汤色白且清, 只有少许油花浮在汤面上, 颜色清亮,反倒增添不少食欲。汤头入口浓郁,回味略带清甜,熬煮的火候被掐的极妙,藕块软糯,排骨却嫩而不柴,软而不烂,入口既不失去鲜肉本身的韧劲,却也不塞牙难嚼。
打饭时间到,黑压压的人流陆续涌入膳堂。
胥吏们晌午易犯困,瞧什么都恹恹没精神,人也浮躁易怒,这一口莲藕排骨汤下肚,不仅提起精神,心头烦躁还得以抚平,瞧什么都变得顺眼起来,膳堂中处处充满欢笑。
欢笑中,何进排到了最前头,有气无力道:“来两碗莲藕排骨汤,其他也都要。”
唐小荷抬眼扫了他下,捞起勺子打饭道:“怎么了,看着跟没睡醒一样。”
何进苦笑一下,摇头无奈地说:“莫说我了,整个大理寺,怕连看门的狗都是缺觉的。”
唐小荷被他这形容逗笑,盛好一碗将汤碗递给他道:“正好,我今日做的这汤专门怯疲劳,你快喝口尝尝,保证能让你打起精神。”
何进仍是摇头,面上苦笑更甚:“恐怕不能够了,我实在乏得不行,还得劳烦小厨等会儿派个人替我将饭菜送到内衙去,我想静一静。”
唐小荷瞧何进这脸色,感觉不像单纯疲累,倒像被什么心事压的,便答应下来道:“行,送饭这事儿交给我了,你去歇歇吧。”
何进道过谢,将食盒交给唐小荷,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也不睡觉,趴桌上只顾发呆。
唐小荷又看了他两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打好饭扬声道:“阿祭!去,替你何大哥把这饭送到内衙去。”
阿祭本来满口答应,结果脑海中闪过宋鹤卿那张万年不化的冰疙瘩脸,果断摇头道:“我没空,我得刷碗。”
说完真跑去刷碗了。
唐小荷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再叫多多。
多多本来也要答应,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颤道:“我也没空,我得刷锅。”
气得唐小荷叉起腰:“嘿,你们两个小白眼狼,怎么我现在还支使不动你们了。”
多多不好意思地笑了,阿祭专注刷碗不解释。
唐小荷见其余帮工也都在忙,眼见到饭点,她总不能耽误人家吃饭,想了想,只好自己去了。
她将手头的活交代出去,拎着食盒离开了膳堂,直奔内衙。
自从和宋鹤卿吵那一架,她就一直没再见过他,也没再往内衙迈开过腿,今日这遭,算是近来头一回。
去的路上,唐小荷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其实她也搞不懂自己和宋鹤卿属于什么情况,说很严重吧,好像也没到那地步,毕竟在那前一晚他们俩还同生共死来着,交情应该比别人都要好才对。说不严重吧,宋鹤卿当时那个失望的眼神,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来,都让她觉得自己特不是个东西。
反正,说再多,他俩就是冷战了,而且至今没有缓和。
唐小荷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就不想了,打算等会儿到地方将饭菜放下便走人,他宋鹤卿爱怎样怎样吧。
少顷,内衙书房。
宋鹤卿眼盯手头的折子,耳边是崔群青倒粪似的絮叨声,活似有一堆蚊子在他耳边绕来绕去,嗡嗡不停。
他攥着翠管狼毫的手越攥越紧,感觉随时会忍无可忍将笔扔到姓崔的脑门上。
崔群青浑然不自觉,呷了口清茶润过嗓,继续笑眯眯道:“那个天香楼现掌柜的朱万三,是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老家金陵,躬耕起家,战乱时结识一帮富商,用头脑助其理财收取佣金。之后又投身钱庄买卖,短短时间攒下巨万资产,几十年来又在各行施展拳脚,打下大笔家业,可与号称盐海龙王的苏州白家齐名。”
“可他还不满足于江南一脉,这两年举家移来京城,势头越发的大,接下了天香楼就算了,还向朝廷捐了大半个身家,硬是真金白银给膝下独苗砸来了科举考试的机会。啧啧,商户子,登贡院,这也算是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毕竟不是哪个商门子弟,都有朱万三那个肯下血本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