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修为境界比他高得多的人又何止一个?
但桑重还是忍不住想,阿绣会不会就是假扮秦半山的女子?仔细回想,她们的语气神态是有几分像,时间也对得上,但没有证据,毕竟不能确定。
打开锦囊,桑重从里面取出一张符,不禁呼吸停顿。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张符,因为就是他画的。这张符本该在假扮秦半山的女子手中,现在却出现在阿绣的锦囊里,中间还多了一道修补过的痕迹。
难怪无法感知那女子的方位,原来是符损坏了。
这下证据确凿,阿绣就是假扮秦半山的女子,她和钟晚晴应该是在偷了谢彦华的玉符后分手,钟晚晴去天泉山庄偷经书,她则假扮秦半山,接近自己。
桑重又觉得奇怪,若只是为了自己手中的经书,她们大可不必费此周折,直接来抢就是了。凭她们的本事,未必不能得逞。
莫非是六合天局?毕竟六合天局不像其它东西,可以偷,可以抢,她们若想借助六合天局达成某种目的,必须他配合。
所以阿绣才假扮秦半山来接近他,对他有所了解后,回去和钟晚晴定下先重伤他,再搭救他的计划,好让他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帮她们。
思及此,桑重心如明镜,看着昏迷的阿秀,面含讥诮之色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美救英雄的好事,你们两个不觉得这个圈套很蠢么?”
又看看手中的符,一张符而已,坏了便坏了,还补它作甚?巴巴地收在鸳鸯交颈的锦囊里,又是什么意思?
桑重不傻,所以他笑了。
他不是玩不起的人,只是不喜欢无趣的游戏,只要她有一点心意,这场游戏便有趣多了,他很乐意陪她玩下去,看看她身后的高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虽然后来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这个时候,桑重已然窥见一个庞大的阴影,像黑暗中的海上仙山,这是他无法用六合天局推算的秘密。
这个秘密于他而言,实在比帮马铎讨回经书有趣得多。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小院里灯火微明,一人宽袖长衣,立在灯影里吹笛。院墙外,钟晚晴摆了一把椅子,一张方桌,桌上有酒有菜,就着悠扬的笛声,她已吃了十几杯酒。
伙计拿着封信走过来,心道嘿,这姑娘,真会找地儿吃酒,她当这院里住的人是乐师么?
“钟姑娘,这里有您的一封信。”伙计满脸堆笑,双手奉上。
钟晚晴接过信,丢给他一块灵石。
伙计道谢而去,没走出几步,就听她在身后破口大骂:“去你爹的长水将军,不就是条小巴蛇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你姑奶奶要钱?一百万灵石,这金线蔷薇是你祖坟上长的不成?”
院子里的笛声停住了,伙计也呆住了,钟晚晴瞪着眼睛骂完,将信撕得粉碎,扬手一撒,化风而去。
院子里的侍卫见温行云唇角有一丝笑意,故意皱眉道:“阁主,这位钟姑娘美若天仙,骂起人来简直比大街上的泼妇还凶。”
温行云抚着碧玉笛,道:“和她相处,应该很有趣。”
侍卫心里不能苟同,这姑娘武功高强,出手狠辣,言行举止不能以常理度之,相处起来,有没有趣不知道,但叫人提心吊胆是真的。
他口中道:“阁主何不请她进来坐坐?她若知道您是谁,一定很乐意。”
温行云淡淡道:“她若想知道我是谁,早就知道了,若想进来,随时可以进来,又没有人拦着她。”
侍卫不敢作声了,温行云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有时候他比春风还温柔,侍女失手打碎了价值千金的古董,他一笑置之,有时候他比严冬还冷酷,下属只说错一句话,便丢了饭碗,再亲近的人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伺候这样的人,时时刻刻都得察言观色,小心谨慎。
到了鹿池山,钟晚晴一剑劈开长水将军的洞府大门,石屑纷飞,地面震颤,整座洞府似难以承受这一剑之威,摇摇欲塌。
她一边骂,一边走进去,身上却一点石屑灰尘都未沾上。
“我把你个蛇精,识相的,快把阿绣交出来,否则我揭了你的皮!”
走到大厅,只见阿绣躺在地上,钟晚晴上前拍了拍她的脸,没反应,便拿出一个小瓶,打开放在她鼻下。
一股辛辣味直冲天灵盖,阿绣悠悠醒转,看见她,双泪交流道:“你可算来了,那该死的蛇精,他……”
哽咽着说不出来,钟晚晴脸色阴沉,蹙眉道:“他轻薄你了?”
阿绣摇了摇头,愤愤道:“他叫我唱歌!”
钟晚晴眉头一松,笑道:“不就是唱歌么,我还以为多大事,等我抓住他,叫他给咱们唱上三天三夜。他在哪儿?”
阿绣环顾四周,道:“我也不知道,我昏过去之前,他还在这里。”
钟晚晴在洞府里搜了一圈,道:“莫不是听说了我的威名,心虚胆怯,临阵脱逃了?”
阿绣道:“你哪有那么大名气?”
找不到长水将军,二女便将洞府里的金银财宝搜刮一空,化风而去。
第十八章 轻狂不知芳心重
清晨,桑重吃着阿绣熬的粳米粥,参膏饼,良心隐隐有些不安。
阿绣拿出昨晚采的金线蔷薇,拜托他做胭脂。次日桑重便做好了,阿绣见他如此上心,甚是欢喜,哪想得到欺负自己的长水将军就是他变的。
闲来无事,桑重喜欢垂钓,阿绣陪着他坐在河边,一会儿谈最近看的话本子,一会儿说鱼怎么做好吃,小嘴叽叽喳喳,没一刻是安静的。
桑重几次想叫她闭嘴,看她说话时的那种神采,活泼泼的,像只百灵鸟,又觉得很可爱,不忍心。
直到傍晚,一条鱼都未上钩,桑重收竿往回走,阿绣叹息道:“道长,看来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她还好意思说!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桑重撇了撇嘴角,道:“唐姑娘,你若能安静一时半会儿,今晚便有鱼吃了。”
阿绣才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脸一红,嘴硬道:“分明就是你运气不好,还怪奴,你们男人就喜欢归罪于女人!”
桑重不言语,次日独自去钓了两尾鲫鱼回来。
阿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也许他昨日运气不好,今日转运了呢。
中午她做了鱼汤,正美滋滋地喝着,桑重道:“唐姑娘,贫道有位朋友找到了归燕子,寄放在扬州开明桥下的生药铺里。你几时有空,我们一道去取?”
“找到了?”阿绣眉开眼笑,道:“太好了!吃过饭,我们便去罢。道长早点恢复,奴也安心。”
桑重唇角微翘,心道:装模作样的小妖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心盼我恢复。
阿绣睨他一眼,似有几分羞涩,抿了抿唇,低声道:“桑道长,你叫奴阿绣罢。”
桑重从善如流,道:“阿绣,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绣道:“奴以前是一位夫人身边的侍女,这名字就是夫人取的。”
桑重道:“有道是近朱者赤,姑娘如此蕙质兰心,那位夫人想必也很不俗。”
阿绣微微一笑,却有些伤感从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来,她道:“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丽,更善良的女子,只可惜遇人不淑,已经过世了。”
她说这话的感情不像是假的,话中的夫人应该确有其人。
虽然妖精大多自由散漫,但也有不少像阿绣这样修为低微的妖精,出于种种原因,选择投靠一些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地方领主。
她话中的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个修为境界比他高得多的人?抑或是此人的妻室?
桑重默然片刻,问道:“不知那位夫人的仙乡上姓,姑娘方便告知否?”
阿绣叹了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我们去扬州拿药罢。”
桑重见她不想说,也没再多问。
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风景极好,桑重和阿绣乘一只小棹,缓缓行在碧波上。迎面划来一只瓜皮艇,上面坐着两名男子。阿绣眼珠一转,待瓜皮艇靠近,暗中施法,瓜皮艇忽然一偏,向他们撞过来。
船夫躲闪不及,砰的一声,小棹剧烈摇晃,阿绣惊呼着撞入桑重怀中。
桑重心知是她搞的鬼,顺势揽住她纤细的腰,关切道:“没事罢?”
阿绣摇了摇头,春衫单薄,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面上浮起红晕,仿佛很害羞。
瓜皮艇上的船夫连声道歉,桑重目光从怀中的小花妖脸上移开,淡淡道:“不要紧,走罢。”
小棹平稳下来,桑重松开手,阿绣念念不舍地坐直身子,离开他清香温暖的怀抱。
到了开明桥下的生药铺,桑重问掌柜的:“昨日可有一位盛姑娘寄放包裹在此?”
掌柜的打量他一番,含笑道:“敢问阁下贵姓?”
“桑榆的桑。”
掌柜的点头道:“昨日是有一位盛姑娘在小店寄放包裹,说会有一位英俊非凡的桑公子来取,想必就是阁下了。阁下稍等,我这就去取包裹。”
掌柜的走开,阿绣看着桑重,微笑道:“这位盛姑娘是道长的朋友么?”
桑重嗯了一声,阿绣又问:“道长和她很要好么?”
这话就像封口的醋坛子,酸味挡都挡不住。桑重却仿佛鼻子失灵了,又嗯了一声,阿绣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
掌柜的拿来包裹,桑重打开看了看,的确是归燕子和其它几味药材,道了谢,走出来。
“阿绣,你来过扬州不曾?”
他叫她的名字,这样好听,阿绣却愀然不乐,淡淡地嗯了一声。
桑重见她不高兴了,又尝到了欺负她的快乐,憋着笑,道:“那你想去哪里看看?”
阿绣本来都想好了,上午逛东关街,中午在琼花观吃素斋,下午去竹西亭等落日,多么充实愉快的一天,谁知冒出个盛姑娘,弄得她没情没绪的,什么都不想干了。
阿绣道:“值得看的地方就那几个,奴都看过了,也没多大意思。”
桑重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做东。”
阿绣撇了撇嘴,道:“这儿的饮食口味忒淡,奴不喜欢,回去罢。”
桑重也没有反对,回去的路上,一人一妖都不言语。
阿绣觉得自己和他虽然还不算情人,但尽心尽力照顾他这些日子,他肯定明白自己的心意,且他看起来对自己也并非无意。
因此她希望桑重能说点什么,比如他和那劳什子盛姑娘其实也不是很要好,只是比普通朋友稍好一点,或者虽然很要好,但当盛姑娘是妹妹,并无男女之情。
这些男人惯用的说辞,她当然不信,但只要桑重愿意说,她心里就能好受些。不然他当着她的面承认他和另一个姑娘很要好,她算什么呢?
她若什么都不算,接下来的事,她怎么做得出?她又不是没心没肺,毫无自尊的贱人。
桑重知道她肯定很希望他说点什么,吃醋的女人没有不希望男人来哄的。可是他凭什么哄她?她又不是他的情人,她只是个处心积虑算计他,为达目的,不惜重伤他的妖女。
她难受,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哄她?做梦!
桑重心里有点得意,一个不曾露面的盛姑娘便能叫她难受,可见她是多么在乎他,他怎能不得意?
对女孩子的芳心,桑重向来不大珍惜,因为得到的太多,太容易。
回到住处,桑重只对阿绣说了声辛苦,便径自进屋配解药。
阿绣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气恼,强笑道:“道长你忙罢,奴有点不舒服,回屋里躺会儿。”
桑重道:“哪里不舒服?可要我给你看看?”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她哪里不舒服?不过是装糊涂。阿绣暗自冷笑,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往上涌,摇头道:“不必了,奴躺会儿就好。”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桑重忍了半日,终于释放出笑意,服下解药,他在床上打坐,一睁眼,夜幕已笼罩山谷。
阿绣还在屋里没出来,灯也没点。
桑重忽然觉得不好玩了,悄无声息地走到阿绣房门前,想问问她怎么样了,又想她一个小祸害,能怎么样,估计睡着了罢,便又折了回来。
阿绣等了一夜,也不见他来关心几句,只觉自己对他的心意都喂了狗,若不是以大局为重,早就走了。
现在不能走,也不能发作,早上还要生火造饭。阿绣满腹委屈,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热气扑在脸上,又变成水往下淌。
眼角余光瞥见门外的人影,阿绣心中一动,举袖做拭泪状。
桑重走到厨房门口,见她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对着一锅开水,哭得伤心,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在演戏。
桑重倚门而立,双手笼在袖中,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道:“一大早,哭什么?”
阿绣闻声,急忙扭头向着墙壁,声音哽咽道:“谁哭了?都是这灶上的水汽。”
这一说,倒像是真伤心了。桑重心中一软,走进来道:“别做饭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一甩拂尘,卷住她的手臂,拉着她走到外面,召出一辆盘角曲栏的鹤车,搴起青布缀穗帷裳,示意她上车。
阿绣站着不动,睫毛上沾着才挤出来的泪,道:“你要带奴去什么地方?”
桑重道:“金影山,万剑台。”
万剑台原本只是金影山上一块平平无奇的空地,自从六百多年前,修仙界的两大剑术高手在这块空地上论剑,这块空地便不一样了,被后人称之为万剑台。
阿绣道:“去那里做什么?”
桑重道:“我四师兄今日在那里与人论剑。”
有两大高手论剑在前,后来敢在万剑台论剑的实力都不会太差。桑重的四师兄聂小鸾据说剑法极高,连掌门黄伯宗都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是他与别人论剑,阿绣也不无兴趣,便上了车。
桑重坐在她对面,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阿绣知道是自己虚假的眼泪让他得意,心道毕竟是男人,再聪明也容易被女人的眼泪骗。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鹤车降落在万剑台,叮叮当当的剑击声响个不停,阿绣搴起帘子,只见剑光闪烁,一男一女正在十丈开外斗得热闹。
那男子高大威猛,身着灰色长袍,手持一柄漆黑重剑。阿绣认出他是孤鸿剑田非,修仙界有名的高手,她几乎都认识。
那女子紫衫飘飘,手持一柄细长银剑,肌肤若雪,眉如翠羽,生得十分姿色。阿绣看她与田非斗了十几个回合,剑法灵动,丝毫不落下风,俨然是个高手,却很面生。
不远处还有两名童子,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阿绣道:“聂道长还没来么?”
桑重道:“他来了。”
阿绣看看那两名童子,不像,望望天上盘旋的一只鹞鹰,道:“莫不是那只鹰?”
桑重笑了,朝田非和那紫衣女子抬了抬下巴,道:“那边穿紫衣的姑娘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