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子,温行云拿出两个金馒头,投入狮子口中,门便开了。
寒风迎面吹来,竟裹挟着片片雪花,还有清幽的梅花香。
钟晚晴进门看时,漫天大雪,飘飘扬扬,如鹅毛落下,雕梁画栋都作了玉宇琼楼。
阒黑的夜,洁白的雪,世界变得非黑即白,简单明了。
从地上抓起一团雪,钟晚晴道:“这不是幻术,怎么做的?”
温行云道:“这院子里有一块奇石,无论放在哪里,方圆一里都会下雪。”
钟晚晴笑道:“倒是个稀罕物,我阿兄最喜欢下雪了,他说白茫茫的一片,看起来好干净。”
温行云拿出一把青绸伞,撑开遮在她头顶,道:“我喜欢这里的梅花,是不是很香?”
钟晚晴点头,与他在雪中漫步,循着香气,曲曲折折穿过几条小径,来到梅花盛开处。霏霏馥馥,一望如雪,清香沁人肌骨。
林中有一座八角亭子,名为琼姿亭,两根柱子上有一副对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亭中宴席已备,两人坐下吃了会儿酒,大财主言谈举止都规矩得很,钟晚晴有点不可思议,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赏花饮酒?”
温行云笑了笑,道:“姑娘若是想做别的,我也愿得奉陪。”
钟晚晴注视着他,忽然大笑,道:“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
温行云道:“其实我在别人眼中,向来是个难以亲近的怪人。”
钟晚晴想了想,道:“我也是个怪人,所以并不觉得你奇怪。”
温行云又笑了,与她吃了一杯,院墙外传来两个人压低嗓子的说话声。温行云耳力极好,钟晚晴也不差,都听得清楚。
“我让你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别处说。”
钟晚晴听见这话,人已掠出了院墙。说话的两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被一名白衣女子拦住去路,月光照在她脸上,纵是娥也当自愧不如。
两人看着她,都呆住了。这两人一个是布袍羽扇,长了张马脸的道人,一个是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小老头。
钟晚晴持剑指着他们,冷冷道:“你们知道《隐芝大洞经》的下落?”
温行云背着手,立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道人和小老头打量着他们,心知这两人绝非等闲之辈。道人自恃武艺高强,正要出剑,被小老头按住了手。
小老头笑容满面,道:“我告诉姑娘,姑娘和你身后那位朋友放我们走,如何?”
钟晚晴一口答应了,小老头道:“澹云阁有一卷《隐芝大洞经》,那地方比蜀山的锁妖塔还难闯,姑娘好自为之!”说罢,拉着道人化风而去。
钟晚晴收了剑,心里有些犯难。
她也知道澹云阁不好闯,阁主温行云虽然眼盲,但修为极高。要不然,澹云阁那么多法宝,她早就去偷了。
温行云语气关切:“钟姑娘,那人所言未必属实,澹云阁戒备森严,每一层楼都有一百多道机关,不是耍处,你莫要冲动。”
钟晚晴道:“万一他说的是真话呢?《隐芝大洞经》对我很重要,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试一试。”
温行云沉默半晌,道:“我家世代研习消息机关之学,我也略通一二,姑娘若不嫌弃,我陪你一道去罢。”
钟晚晴对消息机关之学不甚了解,通常靠一身功夫硬闯,这在澹云阁未必行得通。
听了大财主的话,她甚是欢喜,笑道:“好,明日酉时,我们在此会合,一道去澹云阁。”
温行云点头,微笑道:“定不负约。”
第四十八章 金蟾本自天上来
虽然还欠着掬月教两卷经书,桑重并不着急,毕竟不是他等着经书救人。
现在他和掬月教的关系,好比欠债的和债主,在没有利息的情况下,总是债主更着急。
他本不是那种拖债不还的无赖,只因阿绣这笔风流债,他是被算计着欠下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还债的态度也就不甚积极。
当下,他带着阿绣离开山市,来到崖州水南村。
艳阳高照,涛声阵阵,此乃绝岛穷荒之处,自旧唐以来,若干贤相名臣被贬谪至此,反倒兴起读书之风。
阿绣恐被晒黑,拿出一顶帷帽戴上,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桑重道:“你可听说过千面书生这个人?”
阿绣点头道:“听说此人本是一名秀才,屡试不第,便隐入山林,拜师修仙了。出师后,专一在江湖上打听消息,他易容术绝妙,故有这么个绰号。”说着眼睛一亮,道:“莫非他就在这里?”
桑重道:“嗯,我与他有些交情,日前收到他的信,他说他在这里教书,邀我过来看看。正好,我们可以托他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
鉴真晒过经书的大坡下有一座草堂,门开着,十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孩子涌出来,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的光景,夹着书匣,背着书笈,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好一幅儿童散学图。
阿绣笑道:“这落第的秀才教出来的学生,能考中么?”
桑重忍住笑,屈指敲了下她的脑袋,道:“休要胡说,吴兄当年只是时运不济,学问还是好的。”
千面书生吴敦正坐在院子里,整理学生临的字帖。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瘦且长,眼睛不大,间距有点宽,嘴唇很厚,颌下蓄着一缕黑亮的长须。
在他众多面孔中,这是桑重最熟悉的一张。
桑重敲了敲门,与他见礼。想是事先通过书信,吴敦看见他,并无意外之色,笑吟吟地寒暄一番,进屋坐下。
“桑长老,上回你托我打听的指路金蟾是对山真人的灵宠,因其背上有一点朱红,与众不同,对山真人取名为丹珠。五百多年前,对山真人带着丹珠飞升去了天界,敢问你是怎么见到丹珠的?”
这话像一只鱼钩,猝不及防地甩过来,勾住了阿绣的心,腾地一下提到嗓子眼。
她没想到桑重会对钟晚晴的指路金蟾起疑,更没想到这只指路金蟾的来历能被打听出来。
桑重一个月前将金蟾的画像寄给吴敦,让他打听其来历。三日前吴敦回信给他,说打听到了,须见面详谈。
桑重料到这只指路金蟾大有来头,却没想到来头这么大,也十分惊讶。
对山真人已经飞升,他的灵宠怎么会在钟晚晴手中?钟晚晴还说是她兄长送给她的。
莫非她兄长来自天界?桑重脑子里轰的一声,心神俱震,转眸看向阿绣。
阿绣也看着他,眼中的惊骇已被迷茫取代,似乎不明吉戆渍饨痼傅睦蠢意味着什么。
桑重只看了她片刻,便转过脸,对吴敦道:“日前有人送我一个水精缸,据说是个古董,我用六合天局查看,别的没看到,只看到这只金蟾。”
吴敦笑道:“原来如此,那水精缸想必是对山真人用来养丹珠的。”
桑重点点头,道:“吴兄,还有一件事拜托你。我有一位朋友,他亲妹子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多少名医看过,都束手无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在《隐芝大洞经》里,还请你打听经书的下落。”说着拿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道:“这些少东西,权为奔走之资,若有消息,另当重报。”
吴敦也没推辞,收起锦囊,留他们吃饭。
阿绣满心不安,食不知味。吃过饭,桑重与她乘鹤车离开崖州。
“丹珠为何会在钟晚晴手中,你知道否?”
阿绣摇头,道:“那只指路金蟾是她从堕和罗带来的,碰巧与丹珠长得像罢了。”
桑重深深看她一眼,道:“是了,背上一点朱红的指路金蟾,虽然中土没有第二只,堕和罗有也不稀奇。但吴敦能打听到的消息,铜雀堂或许也能打听到,他们会怎么想呢?”
阿绣知道答案,却不敢说。
桑重道:“他们会以为钟晚晴与谪仙有关,毕竟只有谪仙能拿出天界的东西。先是天璇钟,后是莲鹤方壶,铜雀堂似乎对天神之力很感兴趣。”
阿绣脸色发白,紧紧地攥着汗巾,道:“我们得提醒月使一声。”
等到半夜,钟晚晴才回春晖楼,看见他们,便得意道:“我有经书的消息了。”
阿绣道:“什么消息?”
钟晚晴道:“澹云阁有一卷经书,明晚我便去拿。”
这轻轻松松的语气,仿佛澹云阁是个来去自如的酒楼。
桑重道:“钟姑娘,澹云阁机关重重,比天泉山庄危险得多,你莫要托大。”
钟晚晴向他抛了个媚眼,手指绕着一缕青丝,娇滴滴道:“长老既然如此担心我,不如跟我一道去罢。”
阿绣沉下脸,未及言语,便听桑重道:“贫道这点微末道行,去了只怕拖累姑娘,就不去了罢。”
钟晚晴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其实我也没打算带你,我找到一个帮手,比你厉害多了。”
阿绣好奇道:“是谁?”
钟晚晴道:“就是送我面具的那个大财主,他说他家世代研习消息机关之学,且大财主么,手上法宝多的是,带他去,岂不省事?”
阿绣蹙起眉头,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如何能信任?澹云阁那样危险,万一他要害你,岂非易如反掌?”
钟晚晴又尖又翘的眼尾乜了她一下,道:“我又不是你,纸糊的灯笼,风吹吹便坏了。”
阿绣冷哼一声,毕竟还是不放心,跟着她进屋,关上门道:“你还是带教主去罢,他不比那什么财主可靠么?”
钟晚晴向榻上一歪,曲起两条腿,拿出太平车按摩脸颊,闭着眼道:“太危险了,万一连累他,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绣一怔,在她身边坐下,满眼兴味道:“你也有心疼男人的时候?”
钟晚晴嗤笑一声,道:“谁心疼他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事。”
阿绣抿了抿唇,垂眸道:“这本来也不是桑郎的事。”
把这两个男人牵扯进来,钟晚晴和阿绣心里各有各的负疚。利用这种事,开始总是纯粹简单的,往后衍生出种种情愫,便越来越复杂。
沉默了半晌,阿绣说起金蟾的事,钟晚晴也有些惊讶,道:“怎么五百多年前的一只金蟾,他们还能查出来历?”
阿绣道:“所以我说,他们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他们,千万小心!”
钟晚晴点点头,阿绣去隔壁睡了。
梦里少女一身红衣,明艳如火,阿绣跟着她在云海里乱转,像两只没头苍蝇。
少女抱怨道:“阿绣,你怎么也迷路了呀?”
阿绣理直气壮道:“天界这么大,奴哪能每处都熟悉呢?小姐你自家不认路,还走这么远!”
少女梗着脖子道:“我追着那只金凤凰,没留意呀,你也不提醒我!”
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埋怨,走得精疲力尽,还是不知道身处何方,家在何处。
夜幕如轻纱般落下,放眼望去,一点光亮都没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
阿绣打了个寒颤,惨兮兮道:“小姐,我们会不会永远走不出去了?”
少女也有些胆怯,底气不足道:“怎么会呢?先歇一歇,让我想想法子。”
二女并肩抱膝,坐在云头上,平时听的,看的惊悚奇谈这会儿都冒出脑海,越想越害怕。
视野中,忽然亮起一点银光,流星般划过夜空,落在她们面前,化作一名白衣翩翩的少年。
两张花朵般娇嫩的脸被他照亮。
“阿兄!”少女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他,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辛长风道:“血脉相连,我自然能找到你。你们怎么走这么远?母亲都急坏了。”
阿绣这时才觉得失职,惭愧地低下头。
少女道:“是我不听阿绣的劝,追着金凤凰,不知不觉就走远啦。”
辛长风也没有追究,从袖中拿出一只匣子,道:“这只指路金蟾,是我与对山仙君论剑赢来的,你随身带着,便不会再迷路了。”
少女眼中光芒更甚,道:“你赢了对山仙君?”
辛长风平静地点头,似乎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少女却欢喜极了,神采飞扬道:“阿兄如此年轻便赢了对山仙君,将来一定能成为天界第一高手。阿绣,你说是不是?”
阿绣对上她的目光,笑着点头,忽然脚下一空,飒然惊醒。
第四十九章 万花深处见君颜
少女盈盈的笑脸还残留在眼前,像未经风雨,不染纤尘的粉荷,天真娇娜,与如今的钟晚晴判若两人。
她再也回不去了,纵然辛长风伤愈,那些可怕的事,谁也不能当做从未发生过。
阿绣作为一个旁观者,心中的惆怅,感伤,有时竟比当局者更多。
屋里并未点灯,桑重在榻上打坐,听见帐子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睡不着?”
“嗯。”
“今夜月色不错,出去走走罢。”
阿绣穿上衣服,桑重替她罩上斗篷,手牵着手,在院子里散步。天高云淡,明月别枝,日里争奇斗艳的菊花在溶溶月色中显得沉静。
凉风阵阵,桑重折下一朵郁金色的菊花,插在阿绣鬓边,俯身细嗅,贴着她的耳朵道:“我知道你和钟姑娘的交情非比寻常,她若出了事,你也不会好过。所以就算她与谪仙有关,我也绝无加害之意。”
阿绣卷睫轻颤,转过脸来注视着他,道:“奴相信你。”
这话等于承认钟晚晴与谪仙有关,那谪仙是霍砂么?桑重觉得不像,也没有问阿绣,目下她不会再多说了。
事关天界,他对她的守口如瓶多了几分理解,眼波变得更加温柔,亲了亲她的唇,语气半是怜惜,半是玩笑道:“女人心事太多容易老,你要小心。”
阿绣担忧起来,摸了摸脸,道:“奴老了,你会变心么?”
桑重道:“这可说不定。”
阿绣不过是想听他说句情话,他偏不肯,恨恨地看他一眼,咬了下唇,道:“月使说了,你若敢变心,便将你关在掬月教,任奴摆布。”
桑重轻笑一声,道:“那要看你们有无这个本事了。”
日暮时分,钟晚晴又来到红尘岛,点酥馆门外的桃树下立着一人,灼灼桃花与如雪衣衫相映,花更艳,人更素。
他负手背对着她,一把摺扇捏在手中,白玉扇柄,系着一抹朱红色的珊瑚坠。持扇的手比扇柄更白。
天边晚霞如织锦,海波潋滟,翻滚不息,成群的鸥鸟低飞,也被染成瑰丽的颜色。
如此良辰美景,钟晚晴眼中流露出可惜之色,暗自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走上前,道:“好雨知时节。”
温行云道:“走路会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