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别过脸,低头含羞带笑,嗔道:“目光灼灼似贼也。”
阿绣与桑重并肩立在山坡上,看着这一对有情人,阿绣道:“想不到秦衙内的梦中人当真存在,还与他做了一样的梦,奇哉!怪哉!”
桑重道:“或许异床同梦,并不稀罕,只是鲜有人像秦衙内这样痴心去寻罢了。”
秦衙内与韩小姐叙了会儿话,想起他们俩,走回来千恩万谢,道出戚先生的医馆在青城山下。
桑重和阿绣辞别他,乘车赶往青城山,却不想这一去正是雨打鸳鸯,劳燕分飞之象。
第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险象生
青城山是道门的洞天福地之一,山下有两座医馆,一座屋宇华丽,高大宽敞,是青城派的道士开的,一座茅檐低小,看着有些寒酸,是戚慎修开的。
阳光正好,一个矮矮胖胖的小道童坐在戚慎修的医馆门首拣药材。
桑重和阿绣走上前,阿绣施礼道:“敢问道友,戚先生在么?”
小道童打量他们一番,道:“家师采药去了,你们是谁?”
桑重看着门内,道:“我是清都山的桑重,有一桩要紧事请教戚先生。”
小道童睁大眼,好像看见话本子里的人走了出来,惊讶道:“你就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六合天局的传人?”
桑重微微颔首,小道童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有些怀疑,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乌木梳,道:“那你算一算,我这把梳子是哪里买的?”
他把桑重当什么了?阿绣正要斥他,屋里走出一人,穿着细麻道袍,瘦瘦的脸儿黑得出奇,像抹了一层浓墨,双目炯炯,颌下长须飘飘。
“桐儿,不得无礼!”
“师父?”小道童转头看着他,疑惑道:“您不是说今日除了病患,谁都不见么?”
原来这黑脸男子便是戚慎修,他看着桑重,微笑作揖道:“桑长老是贵客,自然与旁人不同。”
阿绣看看桑重,心想他这招牌还挺好使。
桑重道:“先生抬举,我是听说先生医术高超,慕名而来。”
戚慎修谦虚几句,请他们到屋里坐。小道童还拿着乌木梳,眼巴巴地看着桑重。
桑重接过那把乌木梳,斜插在他头顶的发髻上,温声道:“是在苏州山塘街买的。”
小道童两眼放光,满脸崇拜。
阿绣不禁笑了,进屋分宾主坐定,桑重说起辟芷丹的事。
戚慎修抚了几下胡须,笑道:“说来惭愧,五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村野少年,听说青城派道法玄妙,一心想拜师修道,却未能通过入门试炼。我又不想回家,到底是心有不甘,便在青城山附近游荡,遇上了费道长。”
“他与我投缘,结伴同行数月,临别时,送给我一卷《隐芝大洞经》,说仔细研读,将来必成大器。辟芷丹的方子就是经书里的。”
桑重点头道:“你们果然有些渊源,费兄其实算我半个师兄,我也有一卷《隐芝大洞经》,系他所赠。”
戚慎修道:“我知道,费道长说起过你和柳掌门。”
桑重道:“他失踪已久,你可有他的消息?”
戚慎修摇了摇头,道:“临别前夕,我们吃了很多酒,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名女子。这女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的挚爱。之后再无他的消息,想来是与那女子退隐江湖了。”
桑重与费元龙最后一次见面,费元龙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却没说这个人是名女子。
看来他和戚慎修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这也不奇怪,桑重不仅是桑重,还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别人与他相处,多少会有些顾忌。
戚慎修道:“长老找费道长可是有甚急事?我虽修为浅薄,医术还算拿得出手,青城派的道士治不好的病患,到了我这里,无不药到病除。倘若是治病救人,或许我能帮上忙。”
阿绣闻言,明白他为何把医馆开在青城山下了,这是显摆自己的医术,出当年被青城派拒之门外的气呢。
桑重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朋友,他亲妹子十多年前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只有《隐芝大洞经》里的一个丹方能救她。我欠这位朋友一个天大的人情,故而帮他找寻经书。”
天大的人情坐在椅上,低头转着手中的茶盏。
戚慎修眉头微微一蹙,道:“三日前,蓬莱的卢长老带着人来找我,也是要经书救人,我没给。桑长老与费道长有同门之谊,经书我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桑重道:“但说无妨。”
戚慎修道:“我自知天资有限,在修为上难以精进,只想钻研医术,不负费道长的期许。《隐芝大洞经》共有七卷,长老与尊友找齐后,能否抄一份给我?”
桑重答应了,费元龙留下《隐芝大洞经》,本就是为了济人,理该交给合适的人去踵事增华。
戚慎修十分欢喜,从袖中取出经书,正要交给桑重,两道剑光,两条人影箭一般从门外蹿进来,剑光如雪,两人身形轻灵如飞鹤。
一把剑刺向桑重,握剑的人羽衣星冠,鹤发童颜,正是蓬莱的卢长老。一把剑刺向戚慎修,握剑的人蓝袍乌发,是卢长老的弟子沈元。
戚慎修吓得闪身退后,大呼:“桑长老,救我!”
桑重挥剑逼退卢长老,抬手在阿绣周身布下结界,剑光一转,便挡在了戚慎修面前。
沈元的剑法在蓬莱一众弟子中数一数二,他常听人说清都派这位五长老虽然是六合天局的传人,精通数术,武功却很稀松平常。
于是毫无畏惧,剑光直刺他胸膛,心里想着,若能刺伤他,必然名声大噪,就算回去受些责罚,也值了。
手腕一麻,剑飞了出去,哆的一声钉入墙壁,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震颤不止。
沈元呆住了,就在这时,卢长老反手一剑,刺穿了罩住阿绣的结界,冰凉的剑锋像一条毒蛇,贴上了阿绣纤细的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桑重身子一僵,仿佛卢长老的剑架在了自己脖颈上,惊愕地看着他。
阿绣现在只是一个小道童,桑重布下结界,是防止她被误伤,没想到卢长老会对她出手。
阿绣也没想到,脸色大变,战战兢兢道:“卢长老,我与您无冤无仇,您这是做什么?”
卢长老看着桑重,道:“桑长老,我知道她是与你相好的妖女,把你和戚慎修手中的经书都交出来,我便放过她。”
桑重冷冷道:“卢长老,你知道她是一名弱女子,还要为难她,以后有何颜面身居蓬莱长老之位?”
卢长老笑了笑,道:“经书关系重大,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何况她只是一个妖女,死有余辜。”
这位卢长老对妖深恶痛绝,不论好坏,见妖必除,道门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桑重不敢冒险,从袖中拿出一卷经书。戚慎修也知道轻重,将手中的经书递给他。
阿绣急道:“桑郎,奴一条贱命,死就死了,经书万万不能给他!”
桑重置若罔闻,将两卷经书放在桌上,后退几步。
卢长老道:“桑长老,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从夏侯冰那里拿走的半卷,请一并交出来。”
桑重深深看他一眼,果真又拿出半卷。
阿绣急得眼里冒火,恨不能一刀捅了卢长老。卢长老没再说什么,向沈元使了个眼色,看来是不知道桑重还有从掬月教得来的一卷半。
沈元收起经书,卢长老挟持着阿绣,一起退至门外,让桑重留在原地不许动。
桑重便看着他们带着阿绣驾云而起,飞出半里远,卢长老自觉安全了,移开剑,一把将阿绣推下云头。
阿绣怒火攻心,身子在半空中一拧,跃然而起,碧落带着风声横扫卢长老的面门。
卢长老修为纵高,在天界的法宝下,不死也要重伤。
碧落的鞭梢卷上他的剑,咔嚓一声,剑被拗断了。这把剑伴随卢长老数百年,早已有了灵性,断裂的一瞬间,金光暴涨,剑气如狂风巨浪扑向阿绣。
第五十四章 计败露情何以堪
桑重赶上来时,就见阿绣这朵海棠花,像被无情的疾风吹离了枝头,飘向天边。
阿绣头晕目眩,胸口钝痛,嘴里有血腥味。飘飘荡荡,眼前一花,落入一个檀香清淡的怀抱。
桑重眉头紧拧,脸色难看,抱着她飞回医馆。
阿绣收了碧落,咽下一口血沫,有气无力道:“奴没事,你快去把经书夺回来!”
桑重低头盯住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疯了!”
阿绣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听着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不觉昏了过去。
掠入医馆,桑重将她放在床上,按着寸关尺,看了回脉,却只是轻微内伤,胎气有些不稳,并无大碍。想来是因为她带着不少护身法宝,挡了一劫。
戚慎修也看了回脉,道:“桑长老,日前我在山里挖到一株七叶紫芝,补血安胎是极好的。你陪着尊宠,待我去煎来,不必担忧。”
这七叶紫芝是难得的灵药,桑重再三道谢,定下心神,望着阿绣,叹了口气。
他们究竟要用《隐芝大洞经》救谁,值得她这般奋不顾身,连腹中的孩子也不在乎?
药煎好了,桑重一勺一勺吹得不烫了,喂她喝下。
阿绣喝了大半碗,悠悠醒转,咂了咂舌,蹙眉道:“这是什么药,好苦!”
桑重道:“安胎药,里头有七叶紫芝,是苦了些。还有一点,你喝完了,我拿蜜饯给你。”
阿绣听见七叶紫芝四个字,脸色剧变,急忙俯下身抠嗓子。
桑重奇怪道:“又不是毒药,你吐什么?”
原来七叶紫芝与阿绣服用的假孕丹药性相克,吃了便要露馅。她吐出几口苦水,在被子里摸了摸小腹,心沉至底。
完了,孩子没了。
虽然本就不存在,阿绣却感觉小产了,只不过小产的不是孩子,是计划。
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神情无措。
桑重见状,一面疑惑,一面不放心,伸手去切她的脉。她急忙缩回手,藏在背后,低头不敢看他。
“阿绣,你究竟怎么了?”
阿绣咬着嘴唇,左右顾盼,屡次欲言又止。桑重忽然心有所悟,掀开被子,目光落在她恢复平坦的小腹上,满眼难以置信。
阿绣穿着衣服,却比赤身裸体还窘迫,不由地往床另一侧蜷缩。
桑重攥住她的胳膊,按着寸关尺,滑脉果然已经消失了。
自己又被她骗了!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掴在脸上,脸皮火辣辣地红起来。桑重盯着她,薄唇紧抿,眼中怒火翻腾,几乎将这虚伪的花精烧成灰烬。
阿绣抬起眼皮,诚惶诚恐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当初奴是怕你不肯来,才骗你怀了身孕。后来见你待奴好,愈发不敢说了。奴自知不对,但求你念在奴一片痴心,原谅这一回好不好?”
“一片痴心?”桑重扯起唇角冷笑,语调怪异,霍然站起身走开几步,道:“你的一片痴心都在掬月教,你对我从头到尾只有欺骗和利用!”
这句话字字如针,扎在彼此的心上,针针见血。
阿绣仓惶地跳下床,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含泪看着他道:“不是这样的,夫人对奴有恩,月使对奴有情,恩重如山,情同姐妹,奴不能不为他们着想。你是奴的心上人,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待经书之事了结,奴便一心一意跟着你,孩子总会有的!”
桑重拂袖甩开她的手,道:“我在意的根本不是孩子,就算……”
当初那封信上,她不曾说她怀了身孕,他也会去掬月教救她。这话被种种情愫堵在嗓子眼,桑重说不出口。
他这样骄傲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欺骗,如何还能说出真心话。
他垂眸看着阿绣泪涟涟的花靥,忽然明白,自己在她眼里和世俗的男人没什么两样,靠色相,眼泪,孩子,便能操控。
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他若不走,情何以堪。
深吸了口气,做出决定,心一下静了许多,纷纷扰扰的情绪都淹没在难以言明的惆怅中。
“阿绣。”桑重开口,脸庞恢复雪白本色,沉着的眉眼间透出冷酷。
阿绣心里一个激灵,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抢先道:“桑郎,奴再也不骗你了,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奴罢!”
她满脸娇态,水光潋滟的眸子不安地闪动。
桑重视若无睹,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会作践旁人的心意,满足自己。这场游戏我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经书在此,你好自为之!”
将钟晚晴给的一卷半经书放在桌上,桑重化阵风儿走了。
阿绣呆了半晌,身子一软,瘫坐在地,心仿佛被极锋利的薄刀划了一下,须臾才流出血来,眼泪也跟着溢出。
桑重漫无目的地乘风遨游,心里有些担忧,又想她找不到我,自会回掬月教,有什么好担忧的。
阿绣拭干泪,收了经书,外面罩了件宽大的鹤氅,走出来向戚慎修告辞。
戚慎修看不出她小腹的变化,只见她眼皮红肿,分明哭过,便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桑长老呢?”
阿绣凄然道:“方才拌了两句嘴,他赌气走了,奴正要去寻他。”
戚慎修心道:这个桑重,好大的气性,拌个嘴便把怀孕的相好丢在这里,真不是个东西。口中劝道:“姑娘怀着身孕,又受了伤,且在这里等等罢。我看桑长老是很疼姑娘的,气消了,便回来了。”
阿绣坚持要去找,戚慎修拦不住,只好让她去了。
阿绣来到山市的瘦溪茶楼,楼上楼下倒是有几个客人,她一一看过去,都不是桑重。又去清都派问,都说他没回来。
阿绣在珠尘院等了一夜,心知桑重气头上,不愿见自己,有意躲着,便研墨援笔,在花笺上写了首酸诗,表达自己愧疚无极,对他思念得紧,又滴了两滴泪,将字迹晕开些,压在水晶镇纸下,恹恹地离开了。
回到掬月教,阿绣立在摘星阁门前,手臂似有千斤重,欲敲门却抬不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身后响起钟晚晴的声音。
阿绣转过身,羞愧地看她一眼,低头嗫嚅道:“昨日我和桑郎去青城山找戚慎修,遇上了蓬莱的人,经书被他们抢走了两卷半,我亦被他们打伤。假孕一事败露,桑郎赌气离开,不知所踪。”
钟晚晴沉默片刻,走上前,轻抚她微弓的脊背,道:“凡事总有意外,不怪你。男人么,当女人是工具时便理所当然,被女人当工具时便受不了。都这样,你莫往心里去,身上怎样?伤得重不重?”
阿绣摇头,泪如雨下,本来觉得自己不对,这时又委屈起来,呜呜咽咽道:“挨千刀的臭道士,还说什么有没有孩子都很在意我,如今没了孩子,便翻脸不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