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字咬重,他手上沾满花蜜,滑腻腻的,抹了阿绣一脸。阿绣害臊,眼中闪过一抹捉狭的光,把脸贴上他的天仙洞衣。
花气薰人,法衣染春。
桑重笑了笑,推开她,下榻宽衣。他里面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了。
江面上白浪滚滚,雾气茫茫,岸边两团红光浑似鬼魅血色氤氲的眼睛,引诱着众人向它走去。
这群人有十七个,钟晚晴是其中之一。
她穿着鸡冠紫的长袄,鹅黄缎子百褶裙,宝蓝缎子平底鞋,走起路来腰肢轻摆,一身光彩流动,头上挽着个一窝蜂的髻儿,戴着花冠和面纱,在这群穿着朴素,打扮低调的人里像一枝出挑的宝石花。
在掬月教引起众人好奇的当下,她觉得自己越显眼,越不容易被怀疑。
走到江边,冰凉的水汽扑面,带着淡淡的腥味,那两团红光变得清晰,原来是挂在船上的两只灯笼。
江风阵阵,灯笼却纹丝不动,上面画着两张狰狞的鬼脸。
这艘江船看起来有些老旧,一名身披蓑衣的小老头坐在船头的小杌子上,看见众人也不招呼。众人依次上船,进舱坐下。
船是开往鬼母关的,鬼母关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贩卖情报的组织。首领鬼母神通广大,身份成谜,手下众多,散布在修仙界的各个角落。
一个月前,钟晚晴化名丁白,请鬼母关的人打听《隐芝大洞经》的下落。对方给她一块令牌,让她今日来此乘船,前往鬼母关收取消息。
其他人是六女十男,坐在钟晚晴对面的男子身材高大,满面虬髯,手里摆弄着三枚玉环。她旁边的两名女子一胖一瘦,胖女子白如粉团,大腿比钟晚晴的腰还粗,秋香色布衫紧紧地绷在身上。
瘦女子黄黄的一张脸,头发稀疏,皮好像黏着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船行如飞,舱内无人交谈,静悄悄的。
一个多时辰后,外面的小老头说了声到了,众人走出来,只见漆黑一片。小老头取下一盏红灯笼,走在前面。
岸上的路直而窄,走了十余里,四面叠嶂,冷风凄然,似有声声哭嚎夹杂其中,难辨方向。若是一般人听了,少不得毛骨悚然,这一行人皆面不改色,步履矫健。
又走了数十里,到了一座巍峨城门前,门上横书鬼母关三字。
小老头道:“诸位稍等片刻,左主簿马上就来。”
第六十三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
城门洞开,一双红灯照着一顶四人抬的轿子缓缓而来。
轿子停在小老头面前,小老头躬身行礼,轿子里一个尖细似阉人的声音唤道:“朱宁!”
一名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走上前,一只白胖粗短,保养得宜的手伸出轿帘,尖细的声音道:“令牌。”
叫作朱宁的男子将令牌放入那只手中,换来一根系着红绳的竹管。
他打开竹管,取出一张纸条儿,上面不知写了什么,他面露狐疑之色,道:“左主簿,这怎么可能?你们怕是弄错了。”
轿子里的左主簿道:“鬼母关的情报,绝不会错。阁下有何疑问,不妨进来说。”
朱宁踌躇片刻,掀开帘子进了轿子。
外面的人听不见任何声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朱宁走出来,神情沮丧,跟着一名持灯的黑衣人先离开了。
左主簿又叫了几个名字,打发走他们,还剩下十一个人。
钟晚晴等得不耐烦,从袖中摸出酒葫芦,想了想,又收了起来。她身旁一名绿衫少年把玩着一柄两寸多长的小刀,寒光闪闪,在修长的指间飞转,俨然是个用刀的高手。
众人一言不发地等着左主簿叫下一个名字,却听他道:“除了丁白姑娘,诸位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我直接告诉你们罢。掬月教在哪里,鬼母关也不知道,但这位丁白姑娘便是掬月教的月使钟晚晴,诸位去问她罢。”
他说着伸出手,粗短的食指向钟晚晴一指,十双眼睛都跟着看向钟晚晴。
就在这一瞬间,玉环,飞刀,铁拐,板斧,七八种兵器刺破风声,距离钟晚晴不足三尺。
鬼母关的情报价钱高昂,绝非一般的修士所能承担,来到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剑光一闪,玉环断裂,飞刀钉在了石壁上,板斧与铁拐不知怎的,去势一偏,撞在了一起。剑光又一闪,血花怒放,地上多了六具尸体。
钟晚晴手中的剑轻轻颤动,她比剑光更逼人的目光扫过还站着的四个人,嫣然一笑,道:“不错,我便是钟晚晴,还有谁想来试试?”
钟晚晴剑法之高,众人都有所耳闻,但亲眼看见,心下还是惊骇。先出手的人,纵然能制住她,也无力再对付其他人。
僵持片刻,一名两腮内陷,颧骨高耸的银衫男子向另三人拱手道:“诸位都是同道中人,联手制住这妖女,共享掬月教的宝藏如何?”
话音刚落,剑风已到了他脑后,一点寒光自他眉心刺出,是剑尖。
穿秋香色布衫的胖女子旋即攻向钟晚晴身后的空门,她虽然很胖,但动作极为轻盈,仿佛一朵云,令人意外。也许胖是她的伪装,给人笨拙的假象。
这种伪装对钟晚晴而言毫无意义,胖女子刀锋般的掌风眼看就要切中她的空门,她身形一变,剑已刺穿了胖女子的咽喉。
另两人对视一眼,瞧准她剑未拔出的空隙,同时向她攻去。
于是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轿子里响起掌声,左主簿尖细的嗓音带着笑道:“好剑法,好身手!掬月教果真是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钟晚晴眯了眯眼,道:“左主簿,你如此算计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左主簿掀起帘子,走了出来,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官袍,腰系玉带,足蹬皂靴,与俗世的官员差不多,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向钟晚晴一挹。
“姑娘息怒,我们也是为了姑娘好。”
“为我好?”钟晚晴挑起一双细长的眉,道:“此话怎讲?”
左主簿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人本就是要对姑娘不利的,我们帮姑娘把他们找出来,交给姑娘解决了,免除日后之患,不好么?”
钟晚晴哈哈大笑,道:“好,好极了!”说着剑指住了左主簿,沉下脸,冷冷道:“《隐芝大洞经》在哪里?”
左主簿面色从容,道:“在空林寺方丈室内的书架上。”
钟晚晴道:“你们最好莫要骗我,否则被我发现,定来血洗鬼母关。”
左主簿笑容真诚,好像天底下最老实的生意人,道:“鬼母关的情报,绝不会错。”
钟晚晴收了剑,道:“你们这么会做生意,一定很有钱罢,这些人的东西想必你们也看不上,我拿走了。”
左主簿嘴角抽了抽,道:“姑娘请自便。”
钟晚晴将十具尸体翻了个遍,值钱的东西都装进乾坤袋,扬长而去。
鬼母是个妖娆艳丽,很会享乐的女人,此时她披着一件黑纱长袍,坐在寝殿内的象床上,一只纤纤玉足置于男人膝头。
那男人眉眼生得精致,正低着头,将鲜红的蔻丹细细地涂在她脚指甲上。
左主簿走进来,立在屏风外,道:“主上,事情都办妥了,那位钟姑娘也送走了。”
鬼母道:“她怎么样,没伤着罢?”
左主簿道:“她毫发无损,还把那十个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鬼母一愣,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道:“死人的东西都拿,也忒不讲究了,温行云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左主簿口中不言,心想:一个财主,一个财迷,这不是天生一对么?
温行云与鬼母有些交情,日前拜托鬼母关照钟晚晴。鬼母关照过了,自然要写信给他,信上有这么一句:劫死人财,甚粗鄙,君当慎之!
初五念这句时,恐惹温行云不快,语气尽量平和。
温行云笑了,听见猫叫,循声走到一株桂花树下。那只灰白相间的波斯猫喜欢躲着人,见他来了,便要走开。
温行云叫侍女拿来一碟鱼干,引它过来,一把捉住了,坐在椅上喂它吃鱼干。
猫儿乜凹乜凹地嚼着鱼干,温行云抚摸着它柔软暖和的身子,低低道:“这么喜欢吃鱼,为何不来找我呢?”
阿绣睁开眼,屋里昏暗,外面雨声潺潺,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身畔空空,桑重不在屋里。
她坐起身,腰肢酸痛,下面也有些不舒服。想了想,记不清弄了几回,只记得每一回都要命。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脑BaN中闪现,比春宫图还香艳,那些没羞没臊的话,竟都是自己说的。阿绣脸庞发烫,掀开被子看了看,身上倒是干净的,起来穿了衣服,走到桌边倒茶,却见茶盏下压着一幅蕉叶笺。
上面字迹飘逸,写的是一首诗: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一夜缠绵,醒来只见题诗不见人,这做派,好生熟悉!
阿绣感觉不妙,急忙走出来,见雾葫儿坐在廊下吃点心,问道:“五长老呢?”
雾葫儿道:“他老人家有事出去了,说三个月后回来。”
这话浑似当头一棒,阿绣呆在原地,脑子变成了蜂巢,嗡嗡作响。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三个月,当初她撇下他也是三个月,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分明是报复她呢!
臭道士,他竟如此记仇!昨夜颠鸾倒凤,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好处尝尽,还要摆她一道,真是狼心狗肺,可恶至极!
满腔柔情被怒火烧了个干净,阿绣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膛都快炸开了,想把整个秋水峰夷为平地,又怕黄伯宗等人不放过自己,便进屋咣咣铛铛砸起东西。
桑重早已把心爱珍贵的家当都收了起来,并叮嘱雾葫儿,阿绣若是砸东西,尽管让她砸,不必理会。
因此雾葫儿并不惊讶,只是有些好奇,满嘴沾着点心屑,站在门外望着阿绣,道:“唐姑娘,你怎么了?”
阿绣拿起一个玉壶春瓶,狠狠砸在地上,一手扶在腰侧,咬牙切齿,一字字道:“等他回来,你告诉他,休想再见到我!”说罢,化风而去。
第六十四章 情爱本是谜难猜
回到掬月教,阿绣越想越不是滋味,虽然自己也曾这般对他,但自己是有苦衷的,他不知道也就罢了,既已知道这苦衷,还不能体谅么?
况且自己是姑娘家,他本该让着些,如此锱铢必较,算什么男人!
阿绣抱膝坐在石阶上,远处的山峦都浸在泪水里,变成一片模糊的黛绿。
霍砂经过,听见抽泣声,走过来看了看她,道:“你怎么了?”
阿绣道:“你若很喜欢一个女孩子,与她共度春宵后,会不辞而别么?”
霍砂从未喜欢过别的女孩子,也不曾与女孩子共度春宵,他想那场梦倘若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了。
其实即便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也觉得和她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同了。当然,只是他觉得。
垂眸看着草叶上的两只金龟子,霍砂摇了摇头,回答阿绣的问题:“喜欢一个人,自然想时常看见她,怎么舍得不辞而别?更何况双修后,便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能不辞而别。”
阿绣听了这话,更伤心了,喃喃道:“连你都知道的道理,他为何不知道?抑或他根本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了。”说着泪如雨下。
连你都知道,这是什么话?霍砂眉头一拧,见她哭得可怜,便没计较,道:“怎么?你又被桑重甩了?”
这个又字深深戳中了阿绣的痛处,她恼羞成怒,扬起泪涟涟的脸,冲他吼道:“你才又被甩了呢!”
霍砂轻笑一声,道:“谁敢甩我?向来只有我甩别人。”
被愤怒和悲伤冲昏头脑的阿绣变得十分刻薄,道:“你莫忘了,月使只是一个身外身,将来小姐把她收回去,我看你怎么办?”
霍砂沉下脸,目光投向摘星阁,默不作声。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答案如白纸黑字般清晰。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辛舞雩这么做。
钟晚晴只有一个,谁都不能取代,即便是与她外表相同,记忆相同的辛舞雩,也不能够。
说曹操,曹操到。钟晚晴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条叉在铁叉上的烤鱼,面带春色,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鱼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她见阿绣坐在地上哭哭啼啼,霍砂站在一旁,便瞪起眼睛,用烤鱼指着他道:“姓霍的,你是不是欺负阿绣了?”
霍砂看着她,乌眸闪了闪,耳根便泛起热,退开两步,道:“我没事欺负她做什么?她是被桑重甩了,伤心哭呢!”
“你闭嘴!”阿绣又尖又高的声音像把剪刀,恨不能剪断他的舌头。
钟晚晴偏头看着阿绣,目露同情之色,在她身边坐下,把烤鱼递到她嘴边,道:“好了,莫哭了,尝尝这鱼,香极了!”
阿绣咬了一口,确实酥脆鲜嫩,十分美味,便问道:“哪儿买的?”
钟晚晴道:“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在河边烤鱼,我闻着香,便让他卖两条给我。他不肯收钱,执意要送给我,还说能请我吃鱼,是他的福分。”
阿绣翻了个白眼,道:“那一定是个男人。”
钟晚晴笑道:“是个谈吐不俗的大叔,颇有名仕之风呢。”
霍砂皱眉道:“什么名仕,分明就是个色鬼。你怎么能吃陌生人的东西?万一有毒,如何是好?”
钟晚晴饮了口酒,神情散漫,像只慵懒的猫儿踞在暖阳下,道:“来世间一遭不容易,有好酒便饮,有佳肴便吃,有中意的美人便爱,想那么多作甚?就算不小心被毒死了,那也是命,我认啦。”
霍砂道:“你死了,令兄怎么办?”
钟晚晴向摘星阁瞟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还有她么?”
霍砂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阿绣化悲愤为食欲,已经将鱼吃了大半条。钟晚晴转头问她和桑重是怎么回事。
阿绣拿过她手里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将桑重吃干抹净,蓄意报复,下了床便跑路的恶劣行径说了一遍。
钟晚晴隐隐有些头疼,扶额道:“我刚打听到空林寺方丈室内的书架上有一卷《隐芝大洞经》,空林寺高手如云,不能擅闯,正想让他帮咱们出个主意,他就跑了。这小道士,滑得像条泥鳅,忒不让人省心!”
阿绣哽咽道:“你说他心里究竟有我没有?”
人心隔肚皮,有谁没有谁,任是再厉害的法眼也看不透。或许正是因为看不透,情爱才如此迷人。
钟晚晴安慰阿绣道:“自然是有的,你这般花容月貌,温柔多情的小妖精,哪个男人不喜欢?他就是想吊着你的胃口,让你患得患失。”
阿绣沾着泪水的乌睫扇了扇,道:“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