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晴收了剑,漠然道:“看他的造化罢。”
洞府里幽房曲室甚多,钟晚晴和阿绣一间间看过,放出十几个美貌女子,拿了许多金银珠宝,出来只见一轮明月悬在高山之巅,显得格外浩大,圆满皎洁。
钟晚晴摸出酒葫芦,晃了晃,道:“没酒了,我去买点酒,你先回去罢。”说着便要走。
阿绣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目光如炬,直直地照进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要去找温行云?”
钟晚晴笑道:“说什么呢!”挣开她,化风而去。
阿绣大声道:“你莫忘了蓝夫人的下场!”
这句话在山谷间回荡,声声重叠,幽恨缥缈,倒像是冤魂的忠告。
八百里洞庭湖,万山环列,波浪连天,岸边泊着几条渔船。韦老七坐在船头和人闲聊,他眼睛不大,凶光毕露,一看便是亡命之徒的长相,身材精瘦,穿着窄袖黑衫,双手按在膝头的一只朱漆匣子上。
匣子里装的便是专克温行云的宝贝。
“七哥,这究竟是啥宝贝,你就告诉我们罢!”十六名高手半是好奇,半是怀疑这宝贝到底能否克制温行云。
韦老七神秘地一笑,道:“你们说,一个瞎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听觉!”
韦老七点点头,道:“这宝贝就是让他的听觉失灵,如此,他修为再高,法宝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
不多时,半空中隐隐传来玉佩叮铛的清响,众人仰头谛视,两只仙鹤拉着一辆斑竹垂帘的油壁车飞驰而来。六名白衣人衣袂飘u,环绕在车周围,前面两人提着灯笼,仿佛道观墙壁上的神仙行乐图。
韦老七做了个手势,众人拿出兵器,一拥而上。韦老七打开朱漆匣子,成千上万只蜜蜂喷薄而出,大如麻雀,密密匝匝,好像黑色的旋风将众人包围。
蜜蜂振翅声嘈杂,掩盖住了韦老七等人行动的声音。初五大呼阁主小心,一边挥刀御敌,一边拿出一个火折子,呼的一吹,红焰焰的大火扑向那些蜜蜂。
韦老七冷笑,这琼林蜂是神兽钦原的后代,就算是三昧真火也要烧上许久。
他与两名高手攻向车里的温行云,一片辉煌的剑光洒过来,剑气如江流奔腾,势不可挡。
三人急忙躲避,定睛一看,一名戴着面具,身穿蓝绢道袍的剑客卓然立在车辕上,顾盼之间,一派睥睨之态,仿佛眼前的人都是蝼蚁。
银扇掀起垂帘,温行云仰面向着她,有些难以置信,低声道:“钟姑娘?”
钟晚晴不作声,笑意自温行云唇畔漾开,他道:“钟姑娘,这群琼林蜂里应有个蜂王,它身上有三个白圈,你能找到么?”
琼林蜂数量如此庞大,蜂王的特征又不明显,无疑是很难找的。
钟晚晴却忍不住道:“这有何难?”
温行云道:“杀了蜂王,它们自然就散了。”
韦老七等人复又攻上来,他们都是刀尖舔血,赫赫有名的巨盗,出手狠辣,非一般修士可比。温行云拿出金蛟罩,罩住整辆车,钟晚晴扫视蜂群,寻找蜂王。
温行云道:“钟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群蜂挤挤挨挨,飞舞不定,钟晚晴恍惚看见一只身上有白圈的琼林蜂,他一说话,又不见了,恼道:“闭嘴!”
温行云从未被人这样斥过,愣了愣,听话地闭嘴。
金蛟罩在韦老七等人的合击下爆发出阵阵华光,钟晚晴眼花缭乱,终于找到蜂王,纵身跃出金蛟罩,剑光如流星,刺中蜂王的同时,韦老七的掌风已逼近她的后背。
他的掌力不仅雄厚,而且出手极快,但比起钟晚晴的身法还是慢了些。她本可以避开,就在她移身错步的一瞬间,她的法力忽然像烈日下的水汽,蒸发消散了。
摘星阁内,养魂灯的火苗剧烈颤动,眨眼间缩成黄豆大的一点,似乎随时会熄灭。辛舞雩脸色苍白,与辛长风掌心相抵,将法力源源输入他体内。
群蜂犹在嘈嘈飞鸣,温行云却清晰地听见一声闷哼,心头像被蜜蜂蛰了一口。
钟晚晴眼前发黑,剧痛的身子急速下坠,风凛凛掠过耳畔,呼呼作响。温行云极力分辨出她的衣袂风声,飞身跃下,在烟波之上接住了她。
血腥味扑鼻,温行云拢着眉头,环住她腰肢的手臂不由收紧,急切道:“钟姑娘,你怎么样?”
蜂王已死,群蜂没有跟过来,韦老七等人也就不敢跟过来。
周围清净了,月皎皎于君山之上,湖面浮光掠金,静影沉璧,雪白的芦花随风起舞。鱼跃出水,鸥鹭齐飞,渔舟星罗棋布,点点灯火幽明。
如此美景,岸上穷困潦倒的乞丐都能欣赏,他富贵荣华,世人望尘莫及,却欣赏不了。
钟晚晴轻声道:“银盘水面无尘,玉魄天心相映。温阁主,今晚月色很好。”说完,便不省人事了。
第六十七章 既含睇兮又宜笑
人们总觉得,有残疾的人,一定很忌讳别人提起他的残疾。
尤其是温行云这样身居高位,脾气古怪,又很有本事的人,左右与他交谈,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了他看不见的霉头。若非他主动问起,他们绝不会告诉他,今晚月色好不好。
他搂着昏迷的钟晚晴发怔,凉风像顽童的手,捉起她的香丝扫着他的脸。说不清是什么香,以酒香为主,夹杂着草木芬芳,清冽怡神,独一无二。
鬼母说她贪财粗鄙,但在温行云想来,她是诗中山鬼那样的美人,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
世人眼中的礼义廉耻,怎么困得住她的灵魂。
琼林蜂纷纷散去,韦老七等人急忙逃命,温行云展开银扇,向着韦老七掷出。银扇飞旋,化作一团炫目的银光,切断了韦老七的脖颈,去势一转,飞向其他人。
韦老七的头颅斜飞出去,身子还在跑,跑了七八丈远,才坠入湖中。扑通扑通,其他人也纷纷落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浪头一翻,便看不出血色了。
这伙巨盗皆成了鱼食。
温行云抱着钟晚晴上了车,火速赶回澹云阁,让巩真人来疗伤。巩真人是个精通医术的散修,常年在澹云阁做客,进屋见温行云攒眉坐在床边,握着帐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纤纤如玉,俨然是女人的手。
温行云听见他来了,方才松开手,让他切脉。
巩真人感觉此女体内没有一丝灵力,心道稀罕,这分明是个凡人,门不当户不对,就算生得倾国绝色,温行云又看不见,怎会如此在意?
“温阁主,这位姑娘似乎是被掌力重伤,身子又弱,我开几贴药,先慢慢吃着,等身子好些了再换药。”
温行云点点头,心中虽然疑惑钟晚晴为何法力尽失,却没有对巩真人说。
次日阴雨绵绵,屋里药香满阗,温行云拿着一卷书坐在榻上。下雨时,他喜欢开着窗,侍女便去开窗,不想被他斥道:“没看见屋里有病人,受不得风?”
侍女刚给床上的病人擦过脸,自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只是温行云对女人一向很冷淡,或许是因为女人的利器――美貌,在他面前毫无作用。
他这份怜香惜玉着实来得突然,侍女措手不及,连忙告罪,又把窗牖关好,转身见床上的病人睁了眼,看着这边。
侍女正要言语,钟晚晴竖起食指,挡在唇前。侍女看看温行云,踌躇片刻,没有作声。
雨脚踩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融合汇聚,骨碌碌滑落,落在石阶上,啪嗒啪嗒。雨丝风片抽打着窗外的蕉叶,地上的瑶草,又是不一样的声响。
池塘里雨落成花,雨让这个黑暗的世界变得生动,所以温行云喜欢下雨。
他在雨声中神情柔和,像一汪澹澹的水,笼在υ蒲讨校美得朦胧。
钟晚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放下书,起身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道:“醒了?”
钟晚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温行云笑道:“被人盯着,是有感觉的。”
钟晚晴眨了眨眼,道:“我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我怎么没感觉?”
温行云道:“因为你并不在意他们。”
这话倒像是说他在意她,她弯起唇角,目光从他的脸庞往下溜,被腰间的玉佩吸引住。莹润白透的一块,雕的是梅花,刀工精细,衬着佛头青的暗花绸缎,十分雅致,之前没见他戴过,想必值不少钱。
温行云道:“你感觉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钟晚晴摇头道:“没有,就是有点饿。”
温行云道:“想吃什么?”
钟晚晴眼珠子转了转,道:“苏州阊门外有一家周记面馆,爆鱼面做得极好,我想吃那个。”
温行云笑道:“什么样的爆鱼面,让你巴巴地惦记着,我也尝尝。”便吩咐侍女:“叫人去苏州阊门外的周记面馆买两碗爆鱼面来。”
侍女答应了,走出来,心里嘀咕道:厨房里现成的山珍海味不吃,偏要吃苏州的面,明摆着折腾人。还有这阁主,平日不吃鱼的人,今日也不知发什么疯,跟着吃起来。这哪里是病人,明明是妖精!
“钟姑娘,你的法力是怎么回事?”
妖精长叹一声,黯然道:“这是我年少时修炼不慎,走火入魔落下的毛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法力尽失,后来经名医调治,不怎么犯了。孰料昨晚背运得很,赌场上输钱不算,打架时又犯了这个毛病,真是天妒红颜啊。”
温行云将这番话在心里掂了掂,十有八九是假的,口吻却很怜惜,道:“知道自己可能犯病,你还来救我,傻不傻?”
钟晚晴道:“温阁主,你勿要多想,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欠你的情。”
温行云笑了笑,道:“你怎么知道韦老七等人在洞庭湖伏击我?”
钟晚晴便将在赌坊遇见那名黑汉子,尾随他至洞府,听见这个计划的经过说了一遍。
温行云点点头,道:“如此巧合,想是缘分使然。”
钟晚晴道:“阁主财大招贼,到处都是算计你的人,被我撞上,也不算很巧。”
她不愿承认他们之间的缘分,将救他的动机归结为简单的报答,似乎是怕他缠住她,急于撇清关系。
温行云垂首默然片刻,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因我受伤,如今外面都在找掬月教,你这样出去太危险,留在这里,养好身子再走,行么?”
钟晚晴不作声,伸手去摸他的玉佩,质地温润细腻,果然是好东西。
温行云按住她的手,摘下玉佩,放在她手心里,道:“这是护身的法宝,喜欢便拿去玩罢。”
钟晚晴也不推辞,把玩一回,道:“这个应该很贵罢?”
温行云伸手抚上她的云鬓,唇角泛开清浅的笑意,道:“与你相比,一文不值。”
无论多么甜腻的情话,他总能说得真挚动人,这便是盲人的好处,看不见,便没有好色的嫌疑,他若喜欢你,一定是喜欢你的灵魂。
这对钟晚晴来说,是莫大的认可,因为她靓艳的皮囊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她看着他,黑如点漆的眸中怀疑,戒备,悸动,种种情愫纠缠,好似深埋地下的根须,剪不断,理还乱。
两人都不说话,雨声又清晰起来,簌簌索索,无边无际,轻似梦,细如愁。
侍女走进来,见这光景,不由压低了嗓子,道:“阁主,姑娘,面来了,趁热吃罢。”
大块酱色的爆鱼卧在细面上,泛着金黄的油光,热腾腾,香喷喷,钟晚晴口中生津。温行云扶着她坐起身,侍女端着碗喂她,温行云坐在小杌子上自己吃。
俗世的菜肴总有一股油烟浊气,温行云不喜欢,鱼肉多刺且有腥味,他也不喜欢,因此这腌渍后油炸的爆鱼简直在挑战他的极限。
钟晚晴道:“温阁主,味道怎么样?”
温行云笑道:“甚好,难怪你惦记。”
钟晚晴喝了口面汤,眉头微蹙,道:“这面还是在店里吃有味道,在这里……”看着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低头敛声屏息的众侍女,道:“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温行云道:“那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店里吃。”
第六十八章 欲渡星河更断肠
入夜,雨还在下,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变成流动的光带。钟晚晴吃了药,背靠着绣花枕恹恹欲睡。
温行云轻声道:“钟姑娘,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钟晚晴倏忽睁大眼,拉住他的衣袖,道:“你走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侍女们听见这话,也不好辩解,只能露出无辜委屈的表情。
温行云拍了拍她的手背,莞尔道:“放心,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钟晚晴冷哼一声,抽出手,扭头向着床的另一侧,道:“谁知道呢,我如今法力尽失,又受了伤,连个丫鬟都打不过。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我岂非只能等着遭殃?”
这番话未免显得疑心病太重,温行云倒是很理解,她这样的高手,骤然没了法力,就像处女没了衣裳,在哪里都会害怕。
“那我不走了,就在这里陪着你。”
两个侍女抱着熏香的被褥铺在榻上,心里都想着,这妖精为了留住阁主装可怜,忒不要脸。
榻窄而短,温行云躺在上面,一双长腿只能曲着,有些局促。钟晚晴侧头看着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很少做梦,做了大多醒来也不记得,今晚这个梦像折子戏,她却一折一折记得清楚,因为梦里的事曾经发生过,只不过发生在另一个她身上。
第一折 梦始于卷帙浩繁的南烛殿,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上面密密地堆满了书,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凡间修士梦寐以求的秘籍。
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只绣墩上,捧着本双修秘籍,看得入迷。眼角被光刺了下,转眸看见一片鸦青色的衣摆,母亲亲手绣的金麒麟微微拂动,日光下灿烂生辉。
她急忙收起秘籍,抬头叫了声父亲。
她的父亲,玉宸帝君是个痴迷武道,威严冷漠的神仙,与自己的子女也不亲近。她对他敬畏有加,要说爱,着实没多少。
他这样的男人,与爱似乎是不沾边的。
行过礼,她便低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他的话总像冰块从高处砸下来,令人心惊肉跳。
“我……我在看……《紫陌朝天二十一式》。”这是她在兄长房中看见的剑法秘籍名字,她翻都不曾翻过。
玉宸帝君微微挑眉,道:“你看到第几式了?”
“第……第六式。”
“第五式叫什么?”
她答不上来,急得满头是汗。玉宸帝君一抬手,她袖中的双修秘籍便到了他手中。她涨红了脸,恨不能化阵风逃走。这时,一人疾步走进来,躬身行礼,也叫了声父亲,正是她的兄长辛长风。
他衣衫洁白,好像天界最干净的一捧雪,三言两语便把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