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对视片刻,阿绣道:“费元龙的事,娘娘并不曾对小姐说过,是奴听娘娘提起的。”
桑重一愣,道:“钟妃第一次提起费兄,是什么时候?”
阿绣仔细想了想,道:“娘娘只提过一次,是五十多年前。那晚,娘娘在寝殿里看书,只有奴陪着她。她忽然就说:阿绣,凡间有个叫费元龙的名医,你听说过么?”
“奴不曾听说过。他很厉害么?”
“他出身寒微,自小父母双亡,被一名老道士收养。老道士没什么本事,但对他视若己出。长大后,有许多高人看中他的天资,要收他为徒,他都不肯。老道士再三劝他:孩子,人要往高处走,莫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他说:师父,前程是自己挣来的,不靠别人,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师父。老道士无可奈何,后来他果然靠自己名扬天下,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鸳帏寂寂,永漏迢迢,天界的夜比人间更冷清。钟妃注视着跃动的烛火,脸庞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声音轻柔,仿佛在描述一个梦里的人。
阿绣至今都记得她那时的神情语气,像宝相庄严的菩萨忽然动了凡心,俯身低进了春色。
第七十八章 运筹帷幄亦有情
阿绣私心猜测,钟妃是认识费元龙的,也许在她飞升之前,他们有过一段情。这段情未必有多好,但在守活寡的日子里,便显得无限风流,缱绻如梦,不好的地方都被抹平了。
阿绣不想把钟妃的事作为谈资,那晚的话,由她转述出来时,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愫。
桑重道:“费兄很少提起他的过去,我一直不知道他家乡在哪里。当初师父要收他为徒,他拒绝了,我和师父都当他是不愿受拘束,原来是这个缘故。钟妃如此了解他,飞升之前,想必是认识他的。”
钟晚晴道:“她飞升之前,费元龙还是个无名小卒,怎么认识的?”
桑重发现钟晚晴提起钟妃,并没有阿绣和辛舞雩那种伤感,想来过去的事,对她这个分身而言就像是隔了一层。
阿绣道:“认识一个人,又不是非得他出名,机缘巧合便认识了呗。”
钟晚晴道:“这机缘定不一般,不然不会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他。”
阿绣挥了挥绢子,道:“行了行了,逝者已逝,还说这些做什么。苏荃与费元龙似乎并无交情,他怎么知道经书里有丹方能救他儿子,你不觉得奇怪么?”
钟晚晴道:“人家有钱有势,耳目众多,打听打听便知道了。哪像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势单力薄,难啊!”
她愁眉苦脸地吃了杯酒,桑重道:“钟姑娘,这事恐怕不是一般途径能打听到的。据我所知,苏荃派人寻找经书,是在你的指路金蟾引起铜雀堂注意之后。我担心经书的事,是有人故意透露给苏荃,为的是让蓬莱与你们作对,把这潭水搅浑。”
阿绣和钟晚晴都怔住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经他一捋,变得清晰明了。但除了做局的人,谁能想到这一层?
钟晚晴不禁向桑重的脑袋伸出手,阿绣一把抓住,道:“你做什么?”
钟晚晴道:“我想摸摸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恁般灵光!你们将来有了孩子,定是个机灵鬼。”
这话夸到了阿绣心坎上,眼睛一弯,道:“奴倒不想孩子太聪明呢,傻人有傻福,聪明人麻烦多。”脸上笑着,手也没松。
钟晚晴放弃了摸桑重脑袋的想法,收回手,道:“傻人有傻福,那说的是凡人,你看教主,傻乎乎的,别人让他弑君他就弑君,惹了一身麻烦,若不是运气好,遇见我,脑袋早就搬家了。还是聪明些好!”
阿绣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我们的孩儿注定做不成凡人了。”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桑重忙道:“我怀疑透露消息给苏荃的就是铜雀堂。”
阿绣被他拉回正题,道:“果真如此,苏荃应该知道一些铜雀堂的事,苏烟鸣是我们的内应,回头让教主问问他。”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阿绣,钟晚晴,辛舞雩这三个女人的关系,在桑重看来,有趣极了。
辛舞雩待阿绣虽然亲和,还是有点小姐架子的,阿绣对她也有些敬意。
钟晚晴对辛舞雩,则有一种微妙的敌意。阿绣似乎比她更亲近辛舞雩,若把辛舞雩比作皇帝,钟晚晴就是出征的将军,阿绣则是监军的御史。
然而御史和将军嬉笑打闹,亲似姐妹,这大概是辛舞雩没想到的。
桑重坐到天黑,被两个女孩子聒噪得头疼,便回房休息去了。
钟晚晴打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阿绣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道:“这是菩真道人送给桑郎的皂豆,外面买不着呢,你闻闻香不香?”
钟晚晴接过来闻了闻,笑道:“有点像聚仙香,但比聚仙香好闻。”
阿绣道:“我们就用这个洗罢。”
二女脱了衣裳,坐在红漆描金的浴桶里,真似一对晶光耀眼的琼枝。钟晚晴看着阿绣傲然挺立的酥胸半浮在水面上,像蒸笼刚掀开时的馒头,白胖可爱,冒着热气,眼便直了,忍不住伸手摩挲。
阿绣被她摸得痒痒,双臂挡在胸前,嗔道:“你这毛病总是不改!”说着抬脚用脚趾夹她小腿上的那点子肉。
浴桶狭窄,钟晚晴不好躲,被她夹了几下,吃痛才罢手。阿绣让她转过身去,抓起一把乌发,往上面打皂豆。
“你和温行云究竟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
“那你们待在一处做什么?”
“看看书,品品茶,听听曲,说说话。”
阿绣噗嗤笑了,道:“你们两个倒是相敬如宾。”
钟晚晴翘起唇角,落寞的目光铺在地上,哂笑道:“他怕尝到甜头舍不得我,我怕他尝到甜头还是要害我,也只能相敬如宾了。”
阿绣叹了声气,将她的发搓出白沫,手指划过她的头皮,道:“你呀,看着聪明,其实一点都不会为自己打算。”
一个分身能为自己打算什么呢?说不定哪日便被收回去了。
钟晚晴伏在桶壁上,眯起眼睛,觑着半空中流光溢彩的气泡破裂,嗤笑一声,道:“说得你多精明似的,你若会为自己打算,便不该跟着他们下凡。”
阿绣道:“为人处世,既要精明,也要讲情义,不然这份精明只会害了自己。”
阿绣一向是很会为自己打算的,因为生来孤苦伶仃,并没有旁人替她打算。
许多年前,她还是好色真人的炉鼎,真人飞升在即,将两条路摆在她眼前,让她自己选。一条路是随他飞升去天界,继续做他的炉鼎,另一条路是留在凡间,自生自灭。
阿绣对好色真人并无感情,做他的炉鼎也并非自愿,她若有骨气,便该选择后者。
可是骨气这种东西,往往会叫人吃苦。
世道对她这样美貌又柔弱的花妖有多残酷,她很清楚,留在凡间,或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好色真人强迫她做炉鼎。
天界,那是多少人修炼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听说那里金光万道,灵气充沛,到处都是宝玉妆成,数不尽的奇珍秘籍。
阿绣相信,自己在天界一定受益无穷。
好色真人不过是她攀上天界的梯子,她只斟酌了片刻,便挽住好色真人的手臂,神情依恋,声音娇软道:“奴想随您去天界。”
好色真人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小妖精。”
这是阿绣永远不会告诉桑重的秘密,但她愿意讲给钟晚晴听,她知道钟晚晴心里没有那些大道理,不会觉得她贱,她只是比较务实。
“你说我当时若选择留在凡间,会不会早点遇上桑郎?”
钟晚晴往她发上打皂豆,道:“遇上了又怎么样?没有这个圈套,你能套住他?”
阿绣笑了,眼角流露出一缕成熟的风韵,道:“说的也是。你知道我与娘娘是怎么认识的么?”
“不就是你找到了她被人偷走的镯子,还给她时认识的么。”
那日是百花仙子的生辰,百花仙子在天界出了名的人缘好,女仙们都去赴宴,阿绣也去凑热闹。中间钟妃离席洗手,不见了镯子,怕扫了大家兴致,也没有声张。
席散后,阿绣四处闲逛,看见一个小仙娥钻在假山底下,似乎在埋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时不时地转头张望。
阿绣躲在暗处,等她走了,过去挖出一只迦南香木镶金镯,香气四溢,做工精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能感觉到灵力流动。
是个宝贝。阿绣喜欢宝贝,迎光举起这只镯子,仰着脸细细端详,心中却没有丝毫贪念。
她知道镯子的主人是谁,透过镯子,她看见一个不可估量的机缘。
明幌幌的大殿内,玛瑙瓶里插着弯弯曲曲的珊瑚树,琉璃盘里摆着一尊尊玉麒麟,阿绣双手拢袖,低头走着,裙裾扫过光亮的金砖。
侍女打起珠帘,钟妃坐在椅上,看着这个脸生的小仙娥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微笑道:“你捡到了我的东西?”
阿绣道个万福,从袖中拿出用手帕包着的镯子,一五一十道出找到镯子的经过。
钟妃道:“你怎么知道这镯子是我的?”
阿绣抬起眼皮,怯怯地看她一眼,将仰慕敛在眼底,道:“娘娘这样的美人,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百花宫,也会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钟妃笑出了声,道:“好甜的一张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阿绣对上她欢愉的目光,心知这个机缘抓住了。
后来她便时常去钟妃面前凑趣,送些新巧的小玩意儿。直到好色真人犯事被诛,连累她也上了诛仙台,钟妃救下了她。别人都说她运气好,殊不知好运气也是要经营的。
第七十九章 诱佳人深入虎穴
洁白的雪花在漆黑的夜里飞舞,满身鲜红的少女御剑而行,雪花扑在她恐惧的脸上,冰冷刺骨,像寒风中裹着一根根绣花针,速度愈快,扎得愈痛。
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她的手臂,肩头,腰背,大腿,温热的血滴了一路,她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坠落在雪地里。
这是一片无人看管的坟地,一堆堆荒坟被雪覆盖,还有几口棺材裸露在外。
五道身影跟着落地,高矮胖瘦不一,将少女围在中央。
“你们别过来!”少女举着剑,彷徨四顾,声嘶力竭,浑身抖得厉害。
围住她的男人外号梅川五怪,此时仿佛五只狼,看着垂死挣扎的鹿,眼睛里射出残虐快意的光。
最胖的一个道:“这小美人儿估计还是个雏儿,咱们谁先上?”
“我是大哥,当然我先上!”说这话的男子身高不足五尺,瘦得像只猴儿,一脸急色,刚迈出一步,便被旁边的男子横臂拦住了。
“论年纪你是大哥,论武功,我是大哥,理该我先上!”他的左手被人砍断了,装了一只精钢打造的钩子,于是大家都叫他钩子怪。
瘦猴儿面色有些忌惮,道:“上回就被你占了先,这回也该让让我了。”
“你们两个别争了,这小美人儿是我先发现的,我拔个头筹不过分罢!”
五人互不相让,把个冷冷清清的坟地吵得热闹起来,忽闻一声哈欠,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打哈欠。更不可能是那胆战心惊的少女,那是谁呢?
五人噤了声,环顾四周,荒坟间连个鬼影都没有。一片片雪花宛如纸钱,撒得铺天盖地,风声呼呼,忽然多出一阵女人的歌声,婉转缥缈,不知从何处传来。
细听唱的是:俏冤家,请坐下,拜你几拜。千叮咛,万嘱咐,我的乖乖。在人前休把风月卖,如今人眼孔浅,莫讨他看出来。若看出了你这虚脾也,连我也没光彩。
俏皮的歌词在坟地里回荡,有种不合时宜的诡谲,阴恻恻的,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刮得人心里发毛。
钩子怪举起寒光闪闪的钩子,喝道:“哪来的贱人,休要装神弄鬼,有胆子出来会会你爷爷!”
他声音极大,浑厚有力,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歌声停了片刻,又响起来。
唱的还是这首歌,请坐下三个字一飘出来,梅川五怪便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在肩头,同时坐了下去,整个屁股都陷进了泥土里。
满身是血的少女惊呆了,我的乖乖,刚听见这一句,一人的脑袋便从颈上飞了起来,落在瘦猴儿怀里。血洇湿了衣裤,瘦猴儿吓得面无人色,挣扎着想跑,却被那股力量死死地压在地上。
接下来每唱一句,便有一人的脑袋搬家,剩下的人恐惧翻倍,不想死,却又无能为力。短短的一首歌变得无比漫长,唱完,梅川五怪只剩下钩子怪一个活口了。
死亡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这种感觉便是生不如死。
钟晚晴这才从棺材里坐起身,白衣如雪,浑似勾魂使者,持剑走到钩子怪面前,轻轻一挥剑,他便吓死了。
少女坐在被染红的雪地上,双目圆睁,惊骇至极。
钟晚晴向她露出温柔的笑,道:“折磨他们,是不是很有趣?”
少女怔怔地看她半晌,点了下头,怯生生道:“姑娘莫不是掬月教的月使?”
钟晚晴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见过你的画像。”
钟晚晴摸了摸脸,笑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罢。”说着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
少女眼中的惊惧淡了几分,道:“多谢姑娘,我家在飞楚山庄。”
钟晚晴道:“兰庄主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我叫兰佩,家中排行第三,今日出来游玩,与家人走散了,被这伙畜生盯上,若不是姑娘出手相救,便要命丧于此了。”少女低头啜泣,泪水融化了脸上的血渍,像个美丽脆弱的瓷娃娃,楚楚可怜。
这样的女孩子总能唤起晚晴心底的怜悯,因为她们身上有辛舞雩的影子,也是她的影子。
她无法回到过去,拯救可怜的辛舞雩,不能亲手杀死那个毁掉一切的男人,但她可以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孩子,杀死欺辱她们的男人。这么做,好像在愈合的伤口上挠痒。
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便愈合了很多年,也是会痒的。
她掏出绢子替兰佩擦脸,道:“好了,没事了,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往后小心便是了。”
兰佩点点头,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钟晚晴召出一只仙鹤,与她骑上去,前往飞楚山庄。失血过多的人畏寒,钟晚晴环住兰佩的身子,催动法力,让自己热起来,替她驱寒。
“钟姑娘,你为何会在棺材里?”
“饮多了酒,走到这里犯困,看见棺材空着,便躺进去睡着了。”她平淡的语气,仿佛那棺材就是一张床。
兰佩扭过头,看怪物似地看她一眼,莞然道:“你胆子真大。”
仙鹤落在飞楚山庄的结界外,雪犹未住,搓棉扯絮一般往下飘。重重楼阁银装素裹,一盏盏灯火漂浮在夜色中。飞楚山庄虽不如天泉山庄,也是修仙界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戒备森严,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