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凡间,她便知道谪仙的事是要命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为了让掬月教不那么显眼,她绞尽脑汁,付出良多,终究没能躲过劫数。
昙摩尊者这样的高手,铜雀堂还有多少?钟晚晴是分身的事,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这一晚上的风波让铜雀堂的轮廓浮出水面,赫然是个超乎想象的强大组织。
漫说掬月教,就是清都派这样的名门大派对上铜雀堂,又能有几分胜算?阿绣不像霍砂和钟晚晴,她是知道怕的,想的越多,越害怕。
桑重见她这个样子,心揪成了一团,也蹲下身,抚着她瘦条条的背,试图抚去那些沉重的负担,道:“第六卷 经书钟姑娘已经拿到了,还有最后一卷,我们就快成功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二字听得阿绣落泪更急,伸手推他,哽咽道:“你走罢,这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帮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两清了,你快走罢!”
桑重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你这话说的太迟了,铜雀堂业已知道我与掬月教的关系,我现在抽身,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那要怎么样?”阿绣六神无主,迷茫的目光中裹着担忧,思绪开始混乱,道:“要不然,你待在清都山,等我们除掉铜雀堂再出来?”
掬月教五个人,辛长风昏迷不醒,辛舞雩守着他出不来,霍砂和钟晚晴有勇无谋,阿绣算是他们当中最有头脑的了,也不过如此。指望他们除掉铜雀堂,桑重想想便觉得好笑。
他戴着面巾,阿绣还是从他笑意更深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道:“就算我们不能除掉铜雀堂,你闭关个一两百年,这件事也就与你无关了。”
桑重道:“阿绣,当初去掬月教找你,我便想到会有这一日。我若想独善其身,便不会去找你。我不怕麻烦,我怕的是你有麻烦,你可明白?”
阿绣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口,只化作泪水汩汩地往外流。
桑重拿出手帕替她擦着,道:“钟姑娘想必已经回掬月教了,我们也回去罢。铜雀堂的事,得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
这样冷静多谋的一个人,哪怕他心里未必有什么良策,但他的话就像定心丸,阿绣点点头,与他走出洞穴,登上鹤车,替他处理伤口。
手臂上的剑伤又长又深,腰间被流星锤擦过,血肉模糊。阿绣一边心疼,一边将昙摩尊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发誓要抽她的筋做腰带。
回到掬月教,钟晚晴房里没人,阿绣和桑重便往霍砂的房间走。他们俩的房间只隔着一道粉墙,墙上爬满花藤,开着鸡蛋黄的小花,香气馥郁。穿过月洞门,便听见钟晚晴的笑声从敞开的房门里飞出来。
阿绣脚步一顿,看着碧纱窗上的影子,心下有些不忍。
碧纱窗后,钟晚晴盘着腿,卷起袖子,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小臂,和霍砂坐在榻上掷骰子吃酒。她连着输了三把,两边腮上被霍砂画了胡须,活像猫妖。霍砂一壁看着她笑,一壁掷了个二。晚晴欢呼一声,提笔蘸墨,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
她呼出的气拂过鼻尖,奇痒无比,霍砂不禁往后躲,被她捏住下颌,画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阿绣与桑重走到门口,便看见这一幕,心里直摇头:两个绝顶高手,私下还做小孩子的勾当。
霍砂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晚晴一把,道:“桑道长来了,洗脸去。”
晚晴松开手,向桑重和阿绣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拿到经书了!”
阿绣道:“你怎么拿到的?”
晚晴便把自己在坟地遇见兰佩被梅川五怪欺凌,替天行道,杀了梅川五怪,送兰佩回飞楚山庄,无意间听说络丝娘在戈雁山的经过说了一遍。
桑重坐在椅上吃茶,霍砂便觉得晚晴那两条胳膊很晃眼,不着痕迹地替她放下袖子,拧了手巾递给她。
晚晴洗干净脸,又眉飞色舞道:“我到了戈雁山,不多时便发现了络丝娘的踪迹。这两个丫头片子,徒有其名,吃我三剑便逃之夭夭。我在她们的洞府里找到了经书,说起那座洞府,倒是不一般。”
桑重眉头微挑,道:“怎么个不一般?”
晚晴眼波流动,得意洋洋道:“里面有个上古法阵,好生厉害,亏得我修为高深,博采众长,用了大昭觉寺的般若神掌,龙虎山的武火拳,还有十几个门派的剑法,才将其破解。这换做别人,铁定出不来了。”
桑重但笑不语,阿绣把嘴一撇,道:“瞎吹,你明明一掌便破了法阵。”
晚晴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绣从袖中拿出《道林胜纪》,翻开画着乾枯山的那页,递给她道:“戈雁山许多年前叫作乾枯山,山中有三元真火,寸草不生,后来火种被天枢星君封印,才变成戈雁山。我收到你的条子,便和桑郎去了戈雁山,发现这是个陷阱。”
晚晴回想戈雁山的山形,果然与图上所绘相似,心中欢喜顿时消融,神情冷凝了。用兰佩引诱她上钩,布下陷阱的人一定很了解她。这种了解,令她足下生出寒意。
阿绣道:“桑郎算出三元真火的方位,我们正要赶过去,被丹娘子拦住。她是铜雀堂的人,桑郎杀了她,我们进了一座洞穴,你猜我们在里面看见了谁?”
晚晴与她对视,她目中蕴着一丝怜悯,仿佛一个慈悲的先知,看着不听劝的痴女子。
晚晴别开眼,注视着胆瓶里半枯的山茶花,心里已有了答案,嘴上道:“我猜不出来。”
她猜出来了,阿绣反而说不下去了,低头叠着绢子。
霍砂急道:“到底是谁,阿绣你快说罢!”
阿绣看他一眼,愈发不忍,轻声道:“温行云的手下,初五。”
暗红色的花心被虫蚁蛀得不成样子,晚晴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这几枝花,丢到了外面,剪了几枝菊花来插上。
“温行云?”霍砂眉头一拧,道:“他也是铜雀堂的人?”
阿绣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但他知道晚晴是谪仙,想用她炼成绝世法宝。机关都造好了,不知怎的,他良心发现,放弃了,他的手下却不甘心。我们先是看见初五一个人在洞穴里,等着启动机关,然后温行云便来了……”
这一夜,对晚晴而言顺利得好像做梦,听了阿绣的诉述,她才晓得这顺利背后竟是一片刀光剑影,勾心斗角,自己险些命丧火海。
后怕么?晚晴是不知道怕的,她只觉得悲凉,靠在窗边,默默地转着一枝紫菊。
霍砂寒着脸,手中的银杯被捏成了银箔。
晚晴与温行云的来往,他多少知道一点,心中自然是不欢喜的,但也没有立场说什么。现在温行云露出了真面目,霍砂一面为自己感到痛快,一面又为晚晴感到愤怒,相比之下,还是后者更多一点。
这个温行云,坏又坏得不彻底,霍砂唯恐晚晴对他心也死得不彻底,目光反复碾过她的脸,在她平淡的表情里寻找蛛丝马迹。
阿绣见这两人心思全然不在正题上,又叹了口气,道:“你们说,铜雀堂怎么知道分身的事?”
第八十四章 凤箫吹断水云间
辛舞雩的存在,外人几乎是不可能知道的,晚晴思来想去,道:“也许是因为那几日我法力尽失,被人看出来了。”
“法力尽失?”霍砂才知道,瞪大眼睛看住她,道:“那几日你在哪里?”
晚晴有些尴尬,真是奇怪,被男人算计,明明错的是男人,丢脸的往往是女人。阿绣对她的同情里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并非出于嫉妒。阿绣从不嫉妒晚晴,因为容貌,修为,晚晴的一切都属于辛舞雩。
谁会嫉妒一个一无所有的灵魂?阿绣的这丝幸灾乐祸,出于她对温行云人品的远见得到了证实。
好像一场赌局,她赌温行云是坏的,晚晴赌他是好的。阿绣赢了,且给过晚晴忠告,很有幸灾乐祸的资格。
晚晴输了,低着脖子,含含糊糊地吐出三个字:“澹云阁。”
霍砂已经想到了,由她亲口承认,满腔怒火一下便被点着了,箭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俯下面孔逼视她,道:“你疯了?你才认识他多久,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害你?”
这话阿绣早就想说了,冷眼看着热闹,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晚晴垂眸不语,案几上的烛火高燃,气势汹汹,照着她满脸的失意。霍砂心中一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冲她发火,毕竟错不在她,退回座椅上,攥着扶手,仿佛是要阻止自己再跳起来。
桑重自从认识钟晚晴,她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亲眼见她为情所伤,被男人抽去了底气,像个犯错的孩子,心中颇为触动。
倘若自己辜负了阿绣,她会怎么样呢?单是想一想,桑重便于心不忍。
阿绣也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斜眼看向桑重,目光撞在一处,读懂了彼此的暗语,阿绣微微笑了。
桑重道:“铜雀堂既然能洞悉温行云的计划,想必在澹云阁有耳目,钟姑娘法力尽失的事,他们知道也不奇怪。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谪仙的事如此了解,绝非一日之功。我总觉得他们在筹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做成这件事,少不得谪仙之力。”
阿绣拈着一块点心,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他们何必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
桑重道:“究竟是什么事,恐怕我们难以想象,但我们必须弄清楚。倘若这件事不仅危及掬月教,还有损其他门派,甚至是一些名门大派的利益,我们的胜算便大得多了。”
阿绣,晚晴,霍砂都很赞同他这话,霍砂道:“我问过苏烟鸣,他说苏荃与铜雀堂并无往来,经书的事是东方荻告诉他的。”
“东方荻?”桑重回想起那晚在蓬莱,殿脊之上东方荻的身影,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阿绣道:“莫非东方荻也是铜雀堂的人?”
桑重手指敲着桌面,目光投向门外的夜色,道:“他若是铜雀堂的人,堂主的位置,别人怎么敢坐?”
言下之意,大家都听明白了。以东方荻的修为,他要么不是铜雀堂的人,要么就是铜雀堂主。他若是铜雀堂主,整个青帝城便是铜雀堂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桑重也感觉喘不过气,苦笑了一下,道:“我们还是先看看经书罢。”
阿绣与他挤在一张玫瑰椅上,腿儿叠着腿儿,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看这卷从络丝娘手中抢过来的经书。桑重在别人面前是不愿与她太亲热的,一来要顾及长老的身份,二来怕别人看不起阿绣,当她是个玩意儿。
掬月教的人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掌门长老,他们眼里没有身份体面这种东西,也不会看不起阿绣。桑重在这里,从头到脚都觉得自由。
阿绣捧着经书,桑重环着她的腰,一页一页看着。晚晴坐在西边的榻上摆弄纨扇,正面瞅瞅,反面瞧瞧,仿佛能看出花来。霍砂坐在东边的椅上生闷气,谁也不搭理谁。
晚晴心里也在翻书,书上是她与温行云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场算计究竟始于何时,止于何时?答案并不能改变什么,她却忍不住探究。
本来是风花雪月,细看这处可疑,那处也蹊跷,简直扑朔迷离。
霍砂恨不能将她心里那本书掏出来,看看她和温行云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到了哪一步。倘若已经海誓山盟,同床共枕,温行云便没必要再活着了。
其实温行云这个犯人悬崖勒马,罪不至死,但霍砂心里哪有公允可言?他想了想,这种事只能去问阿绣。
“找到了!”阿绣手指着一则药方,道:“这个就是让白纸显字的方子罢?”
桑重点了点头,道:“别的药都寻常,只有这凝水蕉难得,要去药行打听打听。”
阿绣道:“你先休养两日,奴写信问问花界的朋友们,然后再去山市打听。”
桑重道:“如此也好,你那些花花草草的朋友总归知道的多些。”
晚晴道:“桑道长今晚辛苦了,早些歇息罢,我也回房了。”说着站起身,悠悠荡荡走了出去。
屋里落下一片异样的岑寂,阿绣看着霍砂,眨了眨眼,神色活跃起来,坐到他旁边,一手支颐道:“你怎么不去追她?现在可是你的好机会。”
霍砂冷哼一声,别过脸盯着门上的雕花。
阿绣向他探出身子,笑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其实你比温行云强多了,至少你不是瞎子,你啊,就是脸皮太薄。”
桑重笑道:“霍教主少私寡欲,他看重的东西,与你们不一样。”
霍砂微微动容,阿绣叹息一声,用绢子掸了掸膝头,站起身道:“教主毕竟是教主,境界忒高,我等望尘莫及,告辞啦。”
“慢着。”霍砂转过脸来,眼神晦涩,看了看桑重,道:“桑道长,我有些私事问阿绣,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桑重毫不犹豫地出去了,霍砂算不得正人君子,桑重对他却比对很多正人君子都放心。想当初,他还是阿绣名义上的丈夫,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桑重这个奸夫站在滴水檐下笑了。
阿绣歪着脑袋,也在笑,笑得暧昧顽皮,道:“你要问我什么?”
霍砂垂下眼皮,握成拳的一只手搁在案几上,嘴唇动了动,又觉得无需问了。这口气他横竖是要出的,管他们到哪一步了。
“没什么,你去罢。”
阿绣古怪地看他一眼,出来站在石阶上,与桑重一样高,伸手戳他的脑袋,道:“你倒是心大,放着媳妇和别个汉子相处,就不怕头上冒绿光?”
桑重道:“我晓得他不是那样的汉子,你也不是那样的媳妇。”
阿绣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跳下来,挽住他的手臂回房。
鸟声啁啾,天蒙蒙亮了,混沌的暗蓝色中远山显出朦胧的轮廓。白天黑夜对有些人而言,不过是闹与静的区别。
万花深处,花香迦弧3抗馕㈧洌温行云穿着一件荼白素缎袍,坐在露台上吹箫,箫上坠着薄柿色的穗子,轻轻晃动。
云翳越散越淡,日头升上来,金灿灿的光线在飞檐上打了个折,穿过朱栏,落在他腿上,荼白变成柔和的牙白,箫声依然凄冷。
“温阁主好雅兴。”冰棱似的声音落下,人影一翻,霍砂已站在他面前。
暗处闪出两名侍卫,拔刀指向霍砂,箫声停住,温行云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没有吩咐,不许上来。”
刀光一收,明处暗处的侍卫都退下了。
霍砂冷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杀了你?”
温行云道:“霍教主这样的高手要杀我,他们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霍砂一怔,疑惑的目光钻进他眼睛里,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温行云起身作揖,微笑道:“你的气息和晚晴很像。”
他一点都不害怕,这更让霍砂恼怒,斥道:“你还有脸提她?”话刚出口,拳头已经打在温行云胸膛上。
温行云没有躲,也躲不开。这一拳迅速,准确,且十分有力,是霍砂平生挥出最满意的一拳,没有人能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