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贪欢——阮郎不归【完结】
时间:2023-05-24 17:27:39

  桑重问孙吉:“你是服侍奚县令的,还是服侍妖怪的?”
  孙吉道:“小的是夫人娘家的人,妖怪死后,这宅子便归夫人杜氏了。”
  桑重道:“杜夫人是奚县令娶的,还是妖怪娶的?”
  孙吉道:“是奚县令娶的。奚家与杜家是世交,夫人也被那妖怪欺骗了,妖怪死后,夫人自觉无颜,寻了短见。”
  阿绣心想:这妖怪假扮奚县令,连外人都觉得不对劲,何况枕边人?杜氏应该早就发现奚县令被掉包了,若因为失身于妖怪而无颜苟活,何必等到妖怪死后才自尽呢?也许她并不想死,只是妖怪的身份暴露,她失身的事一并也暴露了,迫于悠悠众口,她不得不死。
  阿绣自觉这番推测合情合理,一面可怜杜氏,一面痛恨吃人的世道,伸手抓住几瓣梨花,握拳叹息。
  桑重睐她一眼,道:“想什么呢?”
  阿绣道:“奴在想奚县令和妖怪,杜夫人更喜欢谁?”
  女人心,海底针,这实在是很难猜的事。奚县令和妖怪,一样的皮囊,一个昏庸贪财,但是原配,杜夫人与他未必没有感情。一个清风峻节,但毕竟隔着杀夫之仇,杜夫人就算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朝南一溜五大间,檐下白石堂阶,两边都嵌着云母雕窗。阶上苔痕深深,像铺了碧绿的绒毡。门上横着双簧大锁,孙吉打开锁,一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绣打了个喷嚏,一发惊叹幻境的真实。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江帆楼阁,天不大晴,淡淡的阳光像一层纱蒙在画上,传经久远的青绿朱墨更显古艳。
  窗下的画案上堆着许多卷轴,阿绣和桑重一轴一轴打开看,有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落款都是梨园居士。
  桑重道:“这些画笔格细腻,设色淡雅,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位梨园居士想必就是杜夫人了。”
  阿绣点了点头,又打开一轴,画上一名男子穿着水绿官袍,背对着她侧卧在长条石凳上,乌纱帽搁在石桌上,纷纷梨花拂了一身。左上角行书题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这画中的男子是奚县令还是妖怪?阿绣细细端详,发现官袍下露出一截毛色斑斓的尾巴,垂在地上,几乎被花瓣埋没了。
  霎时间,一道闪电击碎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只剩下酸涩。泪花在眼中打转,阿绣放下这幅画,道:“走罢,奴知道怎么出去了。”
  桑重怔了怔,没有多问,与她回到客店。吃过午饭,阿绣伏在窗台上,望着这个虚幻的城镇唏嘘不已。
  风吹云动,天色愈来愈暗,隐隐一声雷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阿绣关上窗户,挪到榻上打坐的桑重身边,枕着他的大腿听雨声。桑重半睁开眼看她,她粉白的脸颊一边被挤得鼓鼓的,更添少女的娇憨,不禁把手捂住她的脸。
  阿绣在他掌心里呼吸,道:“你没有法力,在劳家那个冤字是怎么弄出来的?”
  花精大多心思细腻,伤春悲秋,桑重知道她为了妖怪县令和杜夫人的事难过,逗她道:“那是我钻研出来的机关,岂能轻易告诉你?”
  阿绣道:“那你告诉奴,奴给你做一双袜子。”
  桑重道:“没诚意。”
  阿绣咬咬牙,道:“那做一双鞋。”
  桑重笑了,道:“说话算数,不许抵赖。”
  阿绣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奴说过的话,何曾抵赖?你快说罢。”
  桑重道:“其实就是一种无色的药水,在符纸上写了冤字,看不出来,焚化后的烟会显字。”
  阿绣觉得十分神奇,一骨碌坐起身,道:“让奴试试!”
  桑重拿出一瓶药水,阿绣提笔蘸饱,在纸上写了个绣字,点着了丢在香炉里,缕缕青烟上升,果然形成一个绣字。
  阿绣笑着拍手,道:“有趣!有趣!”
  桑重也提笔写了几个字,却不焚化,又去打坐。阿绣好奇他写的什么,焚化了,青烟形成一行字:愿天上人间,朝云暮雨长相见。
  阿绣紧紧地抿住唇,不愿笑出声来,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乜着眼看他,越看越欢喜,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子,举起来咬了一口。
  雨水打散了街上的行人,天色转黑,一发空旷萧然了。幽幽的胡琴声响起,仿佛神秘的召唤,鬼县令骑着白马往戏台去。一点灯光迎上前来,颀长挺拔的道士撑着伞,娇小玲珑的女子提着灯,当真是一对璧人。
  鬼县令勒住马,阿绣注视着他,再也不觉得可怕,道:“您是杜夫人罢?”
  鬼县令深潭似的眼眸泛起波澜,苍白的脸上肌肉颤动,良久良久,他笑了,就在这一笑中,他变成了女子模样,脸色依旧苍白,一双弯月眉,鬓边簪着两朵梨花。
  “你是怎么猜到的?”
  “奴以为虎兄心地纯良,并不会替自己报仇,只有爱他的人才会替他报仇。”
  杜夫人神情复杂,扇了扇睫,口中溢出一声叹息,道:“久闻清都派的五长老聪明绝顶,不想你身边的小花妖也如此机敏。之前被困在灵水妄境的高手有四十七个,都不曾猜出我的身份。”
  桑重道:“猜不出来会怎么样?”
  杜夫人下了马,也不打伞,任由细雨淋在身上,抬手归拢碎发,道:“维持这样一个幻境,是很消耗法力的,他们出不去,便成了幻境的养料。”
  轻飘飘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她噙着一丝浅笑,脸庞被雨水洗濯得更清丽,道:“陪我听戏罢,听完了,便放你们走。”
  桑重道:“我们走了,你如何向东方荻交代?”
  杜夫人不屑地将嘴角一撇,扬起下颌,道:“我拿钱办事,又不是他的下属,事情办不成,钱退给他就是了。”
  桑重道:“只怕他不会放过你。”
  杜夫人瞟他一眼,走在前面,语调高傲道:“无妨,他抓不住我。”
  桑重望着她瘦条条的背影,道:“我听说幻术第一高手文槿婆婆有位女弟子,想必就是夫人了。”
  “桑长老好眼力!”
  她的本事,阿绣与桑重体会深刻,相信她自保不成问题,放下心里的担忧,又有一些疑惑浮上来。她是幻境里自尽的杜夫人,也是幻境外不惧东方荻的高手,这中间究竟隔着怎样一段传奇?
  三人并排坐在戏台前的长凳上,桑重挨着阿绣,阿绣挨着杜夫人,戏台上亮起六盏羊角灯,明亮的灯光在烟雨中晕开。一声梁兄啊,还是那个白衣素服的旦角,扮的是吊孝哭灵的祝英台。
  杜夫人睫毛沾着雨珠,眼神比她更凄迷,道:“这小旦叫朱桃,过去我常听她的戏。相公不爱听戏,但他没事的时候,总会陪着我听。他和奚茗一样的皮囊,里子截然不同,他从来不去花街柳巷,待我体贴周到,他很好很好,即便他杀了我的夫君,我无法不爱他。”
  阿绣道:“都说人妖殊途,其实夫人和他才是一路人,他想必也很爱夫人。”
  杜夫人手指摩挲着马鞭,沉浸在回忆中,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道:“他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假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原以为是上天可怜我遇人不淑,补给我一段好姻缘,谁曾想世道容不下他。”
  “可恨我当时是个没有本事的凡人,救不了他。他自知在劫难逃,将内丹给了我,让我去拜师学艺。十八年后,我杀了那名老道,又回到镇上,扮鬼杀了那些陷害他的人。一遍不够,我便在幻境里杀他们千百遍,但我知道,相公再也回不来了。”
  杜夫人声音哽塞,湿漉漉的脸上分不清泪水雨水。戏台柱子上黑地绿字的对联也在流泪,东风牡丹,蝴蝶明月,每个字都汪在水光里,远看像一对卷轴,瑰丽的戏台是展开的画。
  小旦正唱到:“我叫梁兄兄不应,英台好比箭穿心。你多愁多恨成千古,我形单影只何以生!”
第九十二章 神龛玉像系源头
  阿绣看着泣不成声的杜夫人,想这些话应该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她造出这个幻境,也许不是求败,而是求一个知己,聆听她的悲喜。
  阿绣有幸成为她的知己,思绪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渗入那些并未展开的细节里。
  初初发现丈夫变成虎妖时,她想必也震惊,也害怕,不敢轻举妄动。犹豫,延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好处,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于是害怕演化成爱恋。
  她窃喜这段灰暗的姻缘竟迎来了转机,那日满园梨花开,看见他睡在石凳上,露出一条虎尾,她提笔画下这一幕时,心情一定比春光还明媚。
  无奈春天太短,一场大火将她的如意郎君烧成灰烬,她带着他的内丹拜师学艺,脱离红尘,步入另一个世界。她越走越高,心却越来越荒芜。阿绣明白这种感觉,过去她常在钟妃身上嗅到相似的气息。
  只是当时她一知半解,不如现在感悟透彻,她有许多话想对钟妃说,但都来不及了。
  她握住杜夫人冰冷的手,十分用力,语调带着异常的热度,道:“您现在这么厉害,连东方荻也不能奈何您,虎兄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也许他是上天派来点化您的,你们的姻缘并不曾断,只是变成您的仙缘延续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
  杜夫人对上她的目光,里头的拳拳情意不似作假,回味这番话,竟比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还熨帖。
  她仿佛吃了一杯烧酒,胸腔中散开热意,泪水止住,雨势也小了些,她反握住阿绣的手,眼中漾开一片怜爱,道:“好姑娘,东方荻为何要困住你们?”
  桑重适才在想,杜夫人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子,与东方荻合作,发现他的一些秘密也未可知。但毕竟没有交情,她愿意放他们走已经很厚道了,问再多便得寸进尺了。
  此时见她被阿绣打动,主动问起,心中一喜,先试探道:“蓬莱岛主苏荃为了爱子搜集《隐芝大洞经》之事,不知夫人可有耳闻?”
  杜夫人点了点头,道:“听说有个掬月教也在找《隐芝大洞经》,双方为此大闹了一场。”
  桑重道:“东方荻与苏荃私交甚厚,东方荻手下有个叫铜雀堂的组织,一直在帮蓬莱寻找经书。而我们与掬月教有些渊源,因经书之事得罪了铜雀堂,东方荻便派出高手将我们打入灵水妄境。”
  他这样的人,与老实一词是沾不上边的,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杜夫人睇着他,暗自掂量,眼波一转,讥诮道:“东方荻这个人自私至极,没有真正的朋友,他帮苏荃一定别有用心。”
  桑重垂下眼想了想,道:“不瞒夫人,阿绣是掬月教月使的嫡亲妹妹,东方荻觊觎掬月教的一件宝物,利用蓬莱与掬月教为敌,掬月教势单力薄,难以抗衡,还望夫人指点迷津。”
  “东方荻觊觎的宝物?”杜夫人提起一边眉毛,斜眼乜着他们,道:“莫非与天界有关?”
  桑重和阿绣都不作声,杜夫人笑了笑,道:“你们要对付东方荻,我也没有什么良策,但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也许能帮到你们。”
  两双眼睛放出光来,瞬也不瞬地照着杜夫人,杜夫人缓声道:“我师父很多年前便认识东方荻了,她说东方荻天赋并不高,坐上青帝城主的位置全靠苦功。可是修仙这件事,实在是很不公平,天赋太重要了。”
  “两百多年前,东方荻发现自己的修为停滞不前,境界无法突破,便向我师父求一味秘药。我师父被他开出的价码打动,过了些日子带着炼好的药去找他,不想他修为突飞猛进,用不着了。”
  阿绣道:“莫非他用了别的偏方?”
  杜夫人睐她一眼,道:“我师父也是这么想的,但她老人家用尽手段刺探消息,一无所获。师父去世后,我无意间发现师父替东方荻炼药期间,东方荻派人暗中挑选了五名女子送入宫中。”
  桑重拧起眉头,道:“两百多年前,东方荻的修为已经不低,若是采阴补阳,并不能让他突飞猛进。”
  杜夫人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想找到那五名女子问个究竟,但一直没有她们的消息。采阴补阳虽不光彩,也不至于让东方荻瞒得这样紧,这里面一定有个天大的秘密。”
  东方荻活了八百多年,有些秘密刻骨铭心,有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此时他立在祠堂里,注视着面前这座神龛,两扇髹得漆黑的龛门紧闭,门上雕着金灿灿的祥禽瑞兽,它们守护着门里的神主,那是他最大的秘密。
  须罗尊者走进来,行了一礼,道:“堂主,我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昙摩和净天的气息,很微弱,他们应该是中了埋伏,被害了。”
  他和净天尊者一向交好,语调中蕴着悲痛和恨意。
  东方荻眉头微皱,道:“掬月教除了谪仙,只有霍砂和钟晚晴两个高手,昙摩净天带去那么多人,不该输的。”
  须罗尊者道:“会不会是谪仙出手了?”
  东方荻摇了摇头,道:“他们要《隐芝大洞经》救人,谪仙一定守在这个要救的人身边。看样子,他们手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
  不知道,才有意思。东方荻按住胸前被风吹动的胡须,眼睛发亮,丝毫不把昙摩等人的死放在心上。须罗尊者窥他一眼,饮了冰水似的,凉意直透心底。
  东方荻背起双手,踱步到门口,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愈发觉得近,炎炎赫赫的太阳似乎触手可及。他抬起右臂,张开五指向太阳抓了一把,道:“须罗,你知道这神龛里的神主是哪一位么?”
  须罗不知道,他从未见龛门打开过。
  东方荻打开龛门,铺着大红织金云纹缎的台阶鲜艳醒目,上头端坐着一尊玉雕神像,剑眉凤目,鼻正唇薄,头戴弁冕,穿着玄色长袍,十分威严。
  “这位玉宸帝君姓辛名琰,飞升之前,也是青帝城的人。托他的福,我才有如今的修为。青帝城的子民也都仰仗他老人家的庇护,他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报。”东方荻面露感激和敬意,却浅薄得像旱季的河水,遮不住河底的龌龊。
  他拈起一炷香,道:“须罗,你也过来上炷香罢。”
  须罗尊者依言上了香,一人走进来,行礼道:“堂主,堕和罗的人来了。”
  东方荻喜形于色,提起袍角,疾步走了出去。
  桑重与阿绣再三谢过杜夫人,离开了灵水妄境,回到掬月教,霍砂和晚晴都不在。桑重想起聂小鸾约了霍砂在今日切磋,便带着阿绣前往万剑台。
第九十三章 赤心用尽为知己(上)
  出了灵水妄境,法力恢复,阿绣便悄悄地传信给晚晴,将桑重被昙摩尊者打入灵水妄境,自己孤身赴约,用春城飞花杀了铜雀堂的人,进入灵水妄境找桑重的事在信里简述了一遍,免得她和霍砂见到桑重露馅。
  及至万剑台,一轮红日刚出山头,在聂小鸾和霍砂的剑光映照下,黯然失色。
  晚晴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见桑重和阿绣,向他们挥了挥手。
  “桑道长,我和阿兄为了把你和阿绣从灵水妄境中弄出来,想方设法,绞尽脑汁,能试的法子都试了,就是不管用,可把我们急坏了。正商量着去青帝城活捉东方荻这老贼,感应到阿绣出来了,我们这才放心,来赴聂道长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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