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昙耐不住这千变一律,转而入魔,我则继续在这片纯白里冥想修习,想要看看在这里我最终能得见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待到我一念疏忽将春风的神识自梦境之中拉来仙界,面对他的质问和决绝,我突然发现,这里似乎并没有我一直追求的东西。
成仙逾万年之际,我终于不想再当个仙人。
回想起仙魔大战时,或金身重创陷入沉眠或金身覆灭堕入轮回的那些人,我竟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如果说天道使人羽化只是为了将人困于这一片纯白之中,那登仙究竟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于十丈红尘间一遍遍潇洒来去,体会百味人生。
蓝昭看不懂云昙和我,觉得我们都是怪人。
他不明白,明明成仙之后已经没有了七情六欲,为什么我们还会做出这样毫无理智的事情――这是因为,他成仙的时间还太短。
他还不知道成仙久了,巨大的空虚感会让仙人们做出什么事来。
你看,上古成仙的人里面,有人到后来醉心科学、投身动漫,成了霍金似的伟大人物也好,瘫在家里变成二次元死宅也罢,再看似狂热的爱好都怎么填补不了如同黑洞一般都空虚。
――可笑吗?突破境界登临仙道成为无欲无求的仙人之后,经过无穷岁月洗礼,最后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简直太无聊了。
所以我决定放弃金身,放弃记忆,将自己的灵魂沉入三界,一世又一世从头开始,历经千万种不同人生。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懂我的想法,就像蓝昭最初得知我的决定时一样。我本以为云昙应该会懂的,可到头来,他也与其他人并无二致。
竟只有春风知我意。
说实话,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是我唯一一个徒弟,我却似乎并没有用心教过他。他刚刚筑基时,我好像在东方莽荒之地屠巨龙;他学会御剑时,我正在南海之滨捡鲛人珠。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似乎都因随心所欲的理由不在他身旁,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这个师父当的不太称职。
何止不称职,估计有比没有还要糟糕。
但春风却从不抱怨,无论我做什么事他好像都是微笑以对,脾气好到无以复加。对了,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在捡到他时给他取名为“春风”。
但后来我发现,春风也只有在我面前才像是“春风”了。面对别人,他永远都是一言不合就动手,那杀伐果决的气势哪里是春风,明明就是龙卷风。倒也不坏,毕竟我在他身边的时候少,凶一点就不会被别人欺负。
可就是这样一个徒弟,却是最懂我心思的人。有几世我已经察觉到了他追逐我的脚步,但我并不在意:徒弟嘛,想知道师父在哪、在干些什么,再正常不过了。以前他是追不到,不是修为不够就是境界相隔;现在他修为趋于大成,我则次次从头开始,能追得上了自然想看看我这个古怪师父一天到晚究竟都在干些啥。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愿意抛却一切陪我一块“疯”。
不对,不是我,而是银跳跳。
银跳跳这一世,似乎是我最多姿多彩的一世。
转生成了一条胖头鱼,莫名其妙又修了道,修道还修得奇差无比,又被蓝昭发现扔到了春风门下,认识了那么多年轻的修道者,最后竟然还和春风在红尘之中结婚生子……回想种种,简直难以言喻。
可是在记忆觉醒那一刻,我看到春风闻讯赶来时的神色,突然就不太想那么快结束这一世了。
因为我突然发现,在这广袤天地之间,只有春风眼中见我是百华,而不是百华仙君。
他爱的人也许不是我,但在他眼中我不是一个传说,不是一个信仰,只是一个常常不知所谓的不靠谱师父。
我竟然有点嫉妒银跳跳了。
转生这么多次,我竟然学会了嫉妒,真是不可思议。
“百华,你可全部记起了?”前世书的声音陡然响起,我不禁微微皱眉。
“破书,你简直太没眼色。”我将额前碎发拢去耳后,抬眼看他。
前世书悠哉悠哉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显得很不自在。
我也不客气,一步缩地踏至他面前,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领。
“云昙能把你拼起来,我就能把你再次撕碎,我就问一句,究竟谁给你的胆子来动我的记忆?”我微笑,自认为非常温柔可亲。
“百华仙君,有话好说,我不也是受人胁迫么。”前世书干笑一声,终于不再故弄玄虚地装逼。
“结界你自己解开还是我来?”扫了眼四周的金树银枝,我睨他一眼。
前世书不敢造次,烟杆一挥,结界破碎。
“跳――”春风乍一见我,刚要欣喜若狂地迎上来,却在对上我的眼睛时愣住了。
他眼里的光芒渐渐暗下去,转而染上了难以置信的颜色。
“君上!”红檀却与他不同,立即便闪到了我的面前。
“好久不见,这么多年辛苦了。”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百华,你终于回来了。”云昙看到我后满目欣慰,在他身旁,蓝昭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云昙,安安静静当你的上元魔君不行吗,干什么非要和蓝昭一起拼这本破书来给我添堵?”抛了抛手里的白皮书,我不去看春风的表情,而是直面云昙与蓝昭。
并且比起云昙,我更在意蓝昭。
毕竟岁月太漫长,总有人在无尽的空虚之中崩溃扭曲。
“百华,我――”还不等云昙开口,子墨已经神色激动地踏前一步。
我立即将白皮书甩到了他脸上。
既然要当死宅就专心当个死宅,当今修道者有多少人修仙道跟你有屁的关系?定位不对,管得又宽,讨嫌。
“百华,难得你在这一世步上修道路,如果这一世你回不来,以后便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云昙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但还是开口解释,“难道你不想回来?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们?”
“我以为相看那么久,你们至少要再过几千年才能重新感受到我的美貌。”我一挑眉,目光落在了蓝昭身上,“再说,什么叫我这一世回不来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毕竟只要蓝昭仙君想,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修道啊。”
云昙一愣,蓝昭但笑不语,春风略一思索,表情数变。
“他一早就知道,跳……是你?”春风终于开口了。
“我的金身在他手里,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知道我在哪里。”我轻描淡写地回到。
“不可能,灵魂脱离金身进入三界之后便无迹无踪,即便是修为再深厚的仙人也无从追踪!除非――”云昙的声音戛然而止。
蓝昭神色不变,我却对云昙的反应很感兴趣。
“看来入魔果然不是白入的。”我“啧啧”两声。
“跳……师……”春风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道出一个称呼,“蓝昭究竟是怎么自三界之中找到你的?”
“我炼化了百华的金身。”不等云昙再开口,蓝昭倒是大大方方地自己承认了。
“不亏是修为已逾上万年的灵体金骨,炼化之后的威力简直让人大开眼界。”蓝昭张开一只手,就见一个与红檀外形相似的金盒自他掌心徐徐出现。
“简直丧心病狂。”我叹了口气。
用我的金身仿造我的法器,这是何等恶意满满的做法。
“蓝昭!!!”
还不等我再说什么,云昙与春风已朝他扑去。
第51章 伍拾一
不得不感慨,我的金身,着实太强硬。
云昙与春风杀意已起,此时出手已是招招致命――但在我的金身面前,这些攻击却像是半点不起作用,蓝昭面上的微笑始终未变,看着越发欠打。
“有意思吗?”待到云昙与春风的攻击告一段落,我抱肘看他,语气平淡。
“很有意思,”蓝昭闻言,欣然应答,“这么多年来,这应该算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看了一眼云昙和春风,觉得此时要不是仗着我的金身护持,蓝昭大概已经被瞬间碾成齑粉。
春风也就算了,云昙都已经得道成仙这么多年,现如今却依然被人轻轻松松地挑拨到暴跳如雷,也是叫人看不下去。
我伸手拉住作势要再次向前的二人,目光却片刻不曾离开蓝昭。
“我恢复了记忆,云昙和春风也被你气得快背过气去,现今整个局势都尽在你的掌握――然后呢?”我继续问。
蓝昭看着我,许久之后,一直气定神闲的笑容终于慢慢隐去。
“……百华,这是你的金身。”蓝昭将光华闪烁的金盒子举起,像是要叫我看得更加分明。
“我知道,辛苦你把它炼成这个样子。”我点头。
“没了金身,你积累数万年的修为就将全部化作乌有,你要再花千年万年、甚至也许永远都不能再次羽化登仙!”蓝昭起先声音低沉,但说到最后,竟陡然激动。
云昙和春风听闻此言,全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我。
他们眼里的痛苦与担忧,简直要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知道,于修仙者来说,自身的修为与达到的境界,这些点点滴滴都是心血;而蓝昭现在的做法,相当于是将我数万年来所有心血尽数毁于一旦,这换了任何一个人来看,都是不可承受的残酷打击。
――但我,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
“蓝昭,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不适合当师父?”我微挑嘴角。
蓝昭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话锋一转,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他看了我半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这个人,共情太差。你所想的所做的只会从自我出发,从来理解不了别人的情感和别人的想法,你无法感染别人的喜怒哀乐,自然也无法知道别人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所以,你永远成不了别人的师父,因为你永远无法给予别人突破自我的力量。”我越过云昙与春风,向前踏出一步。
然而我话音未落,耳畔就传来窃窃私语。
“……你倒是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云昙。
“……师父,你……我……咳。”这是春风。
蓝昭倒是没有说什么,可看眼神就知道他也觉得我在胡扯。
……如果不是我已金身不在,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全都一块化作齑粉了。
我咳嗽一声,强行忽略这三个家伙的反应,继续向前走。
“你千方百计找到我,想尽办法让我恢复记忆,为了什么?”我张开右手手掌,红檀人形化作光点散开,而后重新在我掌中凝作木盒。
“……你再不回来,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蓝昭沉默半晌,低声说到。
“万物皆有终结,即便得道成仙也终有一日重归虚无,我回不回得来又有什么关系?”我嘴角微挑,木盒开始旋转,频率由慢渐快。
“在你心中,我们就这样不值得让你记住?”蓝昭一愣,脸色慢慢沉下,眼中隐隐有波涛翻涌。
我右手一握,木盒转瞬成刀,光影之间,我的刀已砍在了蓝昭举起的金盒上。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金身的悲鸣,连带我自己的牙根都是一酸。
“百华你干什么?!!”
“师父你疯了?!”
身后立马传来云昙和春风的怒吼惊叫,我揉揉耳朵,毫不在意。
“百华,这是你的金身!”蓝昭下意识想松手,但我力道不减,他只能被迫举着法器硬扛。
“不过是身外物,都是浮云。”我微微一笑,力道加重。
“毁伤自己的金身,你自此之后就再也不能成仙了!”像是怕我用力过重,他开始拼命朝法器内注入法力。
我笑意更甚,蓝昭手里的金盒已经开始崩出裂痕。
蓝昭眼里的愤怒在我面前渐渐化作恐惧,突然间我只觉眼前一花,他已携法器瞬移出十几米。
“你这个疯子!”他忍不住高声咒骂。
“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去。”我将长刀一甩,扛在肩上,“我发疯是作死自己,你发疯却是在作死别人――蓝昭,在我看来,你不过就是个强行博关注的小屁孩而已。”
蓝昭闻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做这么多,不就是因为你也开始觉得无聊了吗?”我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云昙和春风,又看了眼一直在旁边当背景板的子墨,“有些人,直来直去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借口,不找理由;而有些人,天生喜欢拐弯抹角,临了便真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蓝昭,你给我好好正视一下自己的本心,你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蓝昭立马就要开口,却被我直接怼了回去。
“――你要还敢说是为了我,我今天就将你连同我的金身一块砍成两半。”我亲切微笑。
“……是为了你。”蓝昭凝视我半晌,依然一字一顿地低声说到。
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我在心里摇摇头。
“你说我共情差,我不否认,别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蓝昭双手捧起金盒,小心翼翼地注入法力,想将裂痕修复,“这千万年来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待在仙界静静看人间的沉浮过往,这种旁观也自有乐趣。”
看着金盒上的裂痕一点点被修复,我竟有点觉得莫名遗憾。
“直到,你离开。”待到裂痕消失,蓝昭再次抬头看我。
“一百年不觉得,五百年不觉得,待到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过去,我突然发现,自己已无心再当一个旁观者。”他声音渐渐低沉。
“我想你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竟有些灼人。
我手一松,刀重新化作木盒悬浮于我肩上。
蓝昭将修复好的金盒握在手里,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之前,我觉得你和云昙都是怪人,登仙之后竟还有执念;但当我在那片纯白之中静坐千百年之后,我突然发现,原来登仙之后竟真的可以再起执念――这种执念无关七情六欲,竟就是单纯的执念。”
“我在仙界看人间万象,却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只愿追寻你的身影;有的时候,我找到了,但更多时候,我根本看不出你是芸芸众生当中的哪一个。”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为什么你从来不曾恢复记忆?为什么你从来不曾重踏仙途?为什么你从来不曾惦念我们――惦念我?”
蓝昭此时已走到我的面前,与我近在咫尺。
“百华,我不甘心。”
他看着我,眼中波光粼粼,竟似有无比复杂的情愫逐渐汹涌。
而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我的脸颊。
“为什么到头来,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竟是春风?”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劲风自我耳畔掠过,春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快要触到我脸颊的指尖。